栖凤寨(八)

    陈娘子挨家挨户敲门告知今日媸水可能涨洪,嘱咐快些收拾东西去高处。

    不出意外,家家莫名其妙。

    碰到关系好的邻里也就算了,有些常年不来往的,指着她的鼻子开骂。

    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嘴皮子又急又快:“媸女娘娘怎么可能罔顾我们安危,你这寡妇居心叵测,少在这鬼话连篇!”

    吃了闭门羹,陈娘子羞愤交加,硬着头皮往回走,上赶着送死她也拦不住,这些人死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赶在日落之前陈娘子收拾好家当,顺着蜿蜒山路爬上山坡,下方石壁陡峭,再高的水也漫不上来。

    申时刚过,暮色稍红,傅春柳算算时间,约莫再有一刻钟太阳便要落山了。

    起身拍了拍腿上的土,哑奴还没走,陪着她在此处发了好久呆。

    “你怎么还不走?”

    哑奴站起身,眼睛里的担忧藏不住。哑巴便是这点好,说不了话,辨不清真情还是假意,再加上一对含情眼,三分入戏就能以假乱真。

    傅春柳看得出他的心思,无所谓的挥手,示意他快点走。“不想死滚远点,碍事。”

    点点酸意袭胸口,真奇怪,他这副模样没少挨过打骂,也使得性子隐忍。偏偏傅春柳一开口,就像刀子搅着骨肉,他疼,但不气,还甘之如饴。

    街边初识,直觉这人不好相与,他知晓自己惺惺作态早被大小姐看个透彻,此时没有说破,不过是因他贫苦无依,又利用了傅夫人的怜悯。

    即使强忍着厌烦,也要将他背景摸个清楚,好还母亲心安,不惜跟来栖凤寨,还管这天大的麻烦。

    大小姐,善人一个啊。

    他弯起眼眸,笑意不达眼底。

    傅春柳没看见他那古怪的表情,凝视西边落日没入山脊,扶住腰间长箫,蓄势待发。

    媸水被夕阳照的血红,流速湍急,潮声不断打在山石上,惹得附近村民纷纷出来议论。

    申时一刻,太阳落山,天空无日无月,似是一汪死水高悬,森冷的气息弥漫整个村庄。

    冷风扬起她的衣袖,潮水不断扑腾到脚边,傅春柳后退一步,身侧的林子中发出阵阵啼哭声音,似人非人,不寒而栗。

    那东西……来了!

    “呜呜……嗬……呜。”短暂的哭声从灌木丛里传来,高大的黑影拨开挡在身前的枯枝,揉着眼睛啜泣。

    古铜色皮肤,身量强壮,头上蓬乱的发缠着银环,如今已过寒岁,他还身穿赤膊短打。

    “呜呜呜……爹……阿爹……呜呜呜……”

    傅春柳冷眼盯着,他没看见人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走着。

    “雷吉。”

    傅春柳喊了一声,他没反应。

    “阿依朵?”

    这下他顿住脚步,停在原地不动了。雷吉放下挡着眼睛的手,乌黑的瞳仁占据整个眼眶,月光流洒,照清他身上青紫的沟壑。

    这是个活死人。

    他盯着傅春柳,茫然不解的歪起头,在疑惑这人怎么知道的名字。

    傅春柳紧握长箫,淡绿色灵力注入其中,玉箫此刻隐隐泛着荧光,她静笑了一下。

    “你爹不要你了,你就附身到侄子身上,认你弟弟当爹吗?”

    “啊——啊啊啊!”

    雷吉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可怖的青紫痕迹越裂越大,黑气从中钻出来,围拢在身体周围,彻底将雷吉的身体吞没。

    即便看不清这冤魂的面目,傅春柳也感受到浓浓的杀意,是被她惹怒了。

    雷吉两手扑向傅春柳,夹裹着不祥的黑气,被长箫格挡,借力灵巧的翻到他身后。

    傅春柳拍出两道风决,割裂了手臂的黑气,痛的他凄厉叫喊。可是不出片刻,黑气又渐渐凝结在手臂上,长出一条新的手臂,像是血肉重塑一样难缠。

    雷吉被阿依朵附身,怨气滔天,借着强壮的体魄,简直有撕裂一切的力量。

    他没有招式和套路,攻击生硬,追赶着傅春柳的脚步撕扯,所过之处黑气弥漫。

    不出几息,便被引到阵法中心,淡绿色光芒大盛,阵上咒文形成锁链牢牢捆住挣动的雷吉,黑气从他头顶冒出,想要逃离这具身体。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傅春柳双目紧闭,两指立于眉心捏决,淡光笼罩全身,黑气挣动的更厉害了,惨嚎叫声直刺耳膜。

    “脱离苦海,转世成人。”

    她两指间发出光芒,直直送进雷吉的胸口。

    往生咒心已下,如今只差超度,黑气丝毫不减威力,反倒较之刚刚更为肆虐,傅春柳的阵法撑不了几息,单单靠她一人勉励支撑。

    媸水也在怒吼着,此刻的水不再清澈明亮,正如今早她落尽其中那般黑暗,粘稠的水位不停上涨。

    洼地中间的水源霎时升高,隐隐约约露出一块黑色的东西,这东西竟是水底的石头山,如今破出水面,河岸水涨船高,上流媸水潺潺不停,意图淹了这座村庄似的。

    “媸水发洪了!媸女娘娘发怒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周遭看热闹的村民大惊失色,一个接一个的跪下道歉,三叩九拜含着泪磕头。

    “娘娘大发慈悲!收回神威吧!”村民们哀嚎遍野。

    傅春柳额上冒出细汗,压制的法术愈渐吃力,她咬牙喊道:“求神不如求己,赶快跑啊!”

    一些年轻的见场面如此恐怖,想起白日寡妇敲门叮嘱的话,心刚生出犹疑,脚步就已经迈出去了,其他人见到有人先跑了,也慌忙跟了上去。

    不出几息四散奔逃,爬上山坡大半的人。

    可还有少部分老者没动,虔诚的跪在水中,黑潮滚滚,一遍一遍拍上他们的膝盖,半丝退却也无,依旧虔诚的叩首。

    “阿婆,再不跑来不及了!”少女挽起老妪的胳膊,却被狠狠推开。

    “滚开!你这不敬神佛的东西!”

    少女咬唇凝视着黑潮汹涌,和任谁拉扯都不动弹的老妪,终是狠心转身离去。

    石头山全部浮出水面,挤得湖中水巨潮翻滚,席卷进村庄之中,来势汹汹势不可挡。

    电光火石间,傅春柳右手猛然一抬,平地升起几棵高树,枝干纠缠着盘踞在潮水涌进去的入口,阻挡了大部分猛冲的黑潮。

    老人们狂喜:“媸女娘娘显灵了,娘娘果真不会丢弃我们!”

    傅春柳喉头呛起一口腥甜,没来得及咽下去,殷红的血顺着唇缝溢了出来。

    灵力贸然分散出去,法阵光芒瞬间暗淡,黑气借势猛地一击,撞碎了禁锢自己的咒文。

    那黑气逐渐幻化为实体,施施然落在了石头山上,翘起小小的二郎腿。

    红胎记覆盖半张婴儿脸,她明明就是个孩子,眼睛却露着幽幽绿光,脸上又是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有两下子吗,凶婆娘!”

    “可惜,我玩够啦!”

    童声一点也不清脆,反倒混着许许多多的婴孩的声音,诡谲刺耳。

    傅春柳垂眸,抹掉唇边的血迹,如今她弱的不像话,仅仅这点消耗,都能受到反噬。

    “你不想转世投胎吗?”

    “不要不要!”阿依朵厉声嘶吼:“做人有什么好!哪里有做鬼逍遥?”

    傅春柳淡道:“可你再也不会长大了,只能是三岁的样子,见不了外面的世界,只是走出河底,都损耗了大半修为。”

    阿依朵咯咯笑开怀:“怎么不能?我要淹了栖凤寨,等到媸水漫出山谷,我就能出去啦!”

    “那之后呢?你不是人,无法正常行走于世间。

    栖凤寨淹没以后,没有人举行祭祀,你依仗的怨气不过是那些被坑害的孩童,力量自然会有用尽的一天。

    届时魂魄消散,再不能转世,他们愿意继续作为你的养分吗?他们不想投胎成人吗?”

    阿依朵身上的黑气浮动,跃跃欲试,冤魂试探的冒出头来,被她恶狠狠的压下去。

    “哼,跟你有什么关系?这村子里的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早都该死了!”

    话落讥诮的抬起下巴:“你看,他们如今,可都没觉得是你救的命。”

    被树枝截断的黑水愈发猛烈,明明为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跑,这群老人感激涕零的跪拜着始作俑者,高声呼喊使女降临。

    祭祀仪式的歌谣再度响起,年迈而疯狂的歌声激昂宣泄着对神的敬意,坐在石堆上的阿依朵笑的放肆无比。

    “哈哈哈,媸水忠诚的信徒们,娘娘来救你啦!”

    黑水冲垮最后一层阻碍,傅春柳来不及阻挡,方才古老沙哑的歌谣一瞬间被卷进洪河之中,翻涌着灌进整个村庄。

    看不清他们最后的表情是何模样,便被吞进黑潮之中。夜幕降临,月色不见踪影,腥湿的风搅动雨丝。

    “你这样做……执念可消了吗?”

    傅春柳看向她,长发黏在脸侧,她眸光乍亮,独身立在急风骤雨中,衣袍随着风浪鼓动,高挑的身姿御风悬于天与地之间。

    没有听到回答,她垂眼将玉箫置在唇边。

    一缕箫声萦绕,淡绿华光围绕在凌空奏乐的身影周边,曲调萧索古老,如临梦中,空灵悠扬,风雨随着乐声飘摇,不再肆虐。

    月色拨云见雾淡淡倾泻,往生曲下,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阿依朵周身清光普照,黑气幻化为一道道实体,百年来含冤而死的女童脱离了她的怨气,逐渐长出形貌,飞散在空中。

    阿依朵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黑雾逐渐退去,露出细白的小胳膊,天上圆月高照,一如往昔。

    只是此刻,圆月中间多了一个持箫的人,低垂羽睫,乌发纷飞,漠然吹奏的神情宛如九天神邸。

    “为什么……”阿依朵喃喃道。

    青光大盛,上百冤魂超度所需要的灵力远超她的能力,如今是耗着精气在支撑。

    双目渗出血泪,紧接着是两耳,再然后是鼻腔,七窍见红,她依旧镇静自若的吹奏。

    “小矢!”

    立在山坡的陈娘子望见天生异象,吓得方寸大乱,待看见绕着青光的灵体飞向她,几乎惊的脱口而出。

    小矢依稀能看得出来模样,被陈娘子一叫,欢快的绕着她飞了两圈,陈娘子伸出手,只捞了一掌雨水。

    她哭哀道:“你要走了吗?”

    厚重的云层让月光漏出一道缝隙,所有的魂魄朝着那处光飞去,小矢魂魄的头轻轻撞了下陈娘子额头,在她的哭声中摇摇摆摆地飞走了。

    往生曲毕,魂归奈何。

    傅春柳停下箫声,心肺都要炸裂开来,眼前已经被血渍模糊了视线。

    阿依朵灵体片片碎裂,她也没有挣动,没有不甘,只是像最初那个婴儿看着父亲一般,不解的盯着她。

    雨水洗去一切尘埃,傅春柳抬起袖子擦掉脸上脏污,双目如同黑夜中飘摇的灯火。

    “上神无耳,天地无目,世道不渡你,我来渡你。”

    云雾消散,天上星辰映在傅春柳脚下湖面,媸水波涛渐息,沉重黏腻的黑也随风而散,只留下清浅的余波,昭示着风暴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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