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寨(九)

    傅春柳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的清晨。

    她这一觉睡的天昏地暗,殊不知府里已经闹开了锅。

    三日前,傅夫人见到哑奴背着傅春柳半死不活,吓得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栖凤寨那晚耗费诸多力气,最后御风失效跌进湖中,如此看来,是哑奴将她捞起来的。

    日上三竿,她懒得动弹,赖在被窝里躺着不出,头蒙在被子里,有人叩了几下门板,才把脑袋钻了出来。

    “大小姐,我进来了啊。”

    罗偿端着药碗进来了,看到大小姐睡眼惺忪,惊喜道:“您醒了啊!”

    “我没醒的话你那一嗓子喊给谁听的?”

    罗偿嘿嘿笑道:“说不准您又练什么功,保险起见,保险起见。”

    她打着哈切坐起身,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看见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舌根都泛着苦。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

    罗偿见她眉目紧皱,赶忙解释:“这是府里那株人参煮的汤,婆姨们炖了鸡,没什么苦味的。”

    “哪株?比我年纪都大的那个吗?”

    见罗偿小心翼翼端过来的模样,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了,老爹真舍得啊,傅春柳心中一暖:“小时候我剪一根须都要揍我的。”

    罗偿接话:“现在不会了,人参给夫人炖了,你这碗都是须。”

    “……”

    喝过参汤,身子暖烘烘的,罗偿说有人要拜访,她便披上外衫靠在床头。

    还以为是谁,来的竟然是陈娘子。

    “夫人怎么找到的这里?”她错愕,记得也未同她说过自己身份。

    “是你衣服里的铜牌,衢龙郡只你们一家用黄铜做镖师牌子。”她将晾干的衣物放在桌子上,轻声问候:“姑娘好点了吗?”

    陈娘子坐在小凳上,接过罗偿递来的茶水,局促道了声谢谢。

    傅春柳道:“好多了。”

    转而问她:“现在村子里如何了?”

    “洪水退了,如今都在休整,现在剩下的多是年轻人,经此一役,都不信媸女娘娘了。”

    傅春柳颔首赞同:“也好,雪化冰消见春天,总要有新的开始。”

    “那日姑娘一人对抗那么多的邪祟,大伙都在山上看着,也知道自己造下了什么孽。关口诅咒没了后,曾做过大巫的人去自首,念在尚有悔过之心,被罚去修城墙。也有些不愿投案自首的,还在村里苟且偷生。”

    陈娘子拂过眉间,想起小矢撞的那一下,苦笑道:“都是为了积点阴德吧,毕竟那晚飞出来的冤魂,不少都是他们的孩子。”

    “那夫人之后作何打算?房子被洪水冲垮,家中无男丁,恐怕不好再建。”

    “这个倒不用担心,钱都在银号里存着,夫君曾经走商留下点人脉,我准备先去四方走一走,以后行商也方便些。”

    傅春柳道:“我家中做了十几年走镖生意,镖师见多识广,日后夫人有需要,尽可来找我爹。”

    “那便多谢姑娘了。”陈娘子盈盈一笑,又从怀中摸出来一块石头:“对了,我今日来是送这个的。”

    傅春柳伸手接过,那石头表面凹凸不平,底部却十分光滑,翻过来一看,光滑那面雕着赤红色的咒文。

    “这个从哪来的?”

    “是在寨主木楼旁的那片洼地,如今已经没有水了,只剩一座石头堆。那些石头是曾经拴在祭祀女童脚上的坠石,在洼地淤积成了小山。

    大伙推倒石头山,最底层是空的,这个东西搁在地上竟然发着光,可是一拿起来,就不亮了。”

    傅春柳沉吟片刻,突然道:“你们所说的寨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寨主他……是个瞎子。”

    陈娘子见过他的次数不多,只记得是模样清俊的年轻人,面上带着蒙眼白绫。他最初是西山附近行医的药郎,后来因为救过村子里不少人,被大家央求着留了下来。

    再然后,老寨主死了,临死前一纸遗嘱要让他来当寨主。

    新寨主在村民中人缘极好,便没有人出来反对,只不过半年前,不知何故离开了村子,明明关口无人敢过,他竟毫发无伤的走出去了。

    就连收养的十一郎,也能轻松穿过,不被鱼怪攻击。

    傅春柳猜想应当是气息沾染,恐怕那些鱼怪也是这位寨主的手笔。

    “夫人知道他名字吗?”

    陈娘子不确定的开口:“好像是姓楚,叫做楚蘅,小矢替他采过药材,他说自己名字就是这杜衡草。”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杜衡又叫楚蘅,的确是一味药材,傅春柳摩挲着石头沟壑的咒文,总觉得这寨主处处诡异,不像个简单人物。

    “多谢娘子告知,路上保重。”

    *

    送走陈娘子,傅春柳寻个盒子将石头放了进去。她也不确定此物有何用处,只能找到机会去查一查,眼下要紧的,是另一件事情。

    她怀疑哑奴就是胥斯年,虽没有佐证,但那令人心惊的金灵力只在他身上感受到过。

    不过据他出生还有好些年月,难道哑奴是他的前世?

    傅春柳揣摩间,门又被推开了一道小缝,外面的人正好同立在桌前的她对上视线,吓得慌忙关上门。

    “进来。”

    等了几息,快要不耐烦了,外面人才怯怯推门而入。

    说曹操,曹操到,傅春柳见哑奴这幅窝囊样,心中闷得慌。

    “怎么,见我没睡着便落荒而逃。你来我房里想作何,又偷东西?”

    哑奴连连摇头,掏出腰袋里的炭笔,在小本子上写了几个字,递给她。

    「担心你」

    傅春柳没接,淡淡扫了一眼,抬眸盯着他。

    “我有一事一直不明白。”她顿了顿,看他的眼神多了点探究:“你的师父既然收养了你,为何走的时候没有带上你?”

    他低头写道:「师父让我看家」

    “那你还将我领过去?”

    他腼腆一笑,摇摇头,意思是不在意这个。

    傅春柳一手支着头,乌发瀑布一般倾泻于桌面,懒懒开口:“我还是想知道……”

    “旁人明明寸步难行,奇怪的是,你竟然可以从关口毫发无伤地通过,是怎么做到的?”

    哑奴斟酌着抬起手,两手食指屈起结了个印,手掌翻飞,金光从胸前跃出,越来越大环绕在身边,成了个护盾将他笼罩其中。

    傅春柳细细端详上面附着的金色咒文,试探着拍出一掌,那护盾纹丝未变。

    明王金身,这是禅修的上等功法。

    这哑巴怎么会这个,见她满脸诧异,哑奴立刻明白她想什么,在纸上写下。

    「师父教的」

    哑奴没有修为,强行修习上等功法只会走火入魔,他这师父到底安的什么心?

    想到寨主木楼中地大房高,两层的屋子,没一个地方是哑奴可以住的,不禁疑惑道:“你师父待你好吗?”

    哑奴眼睛闪着光,连连点头,又在纸上写下两行字:

    「我最喜欢师父了」

    「也喜欢大小姐」

    傅春柳神色如常,看他亮晶晶的眼睛,淡淡道:

    “我原以为你无处可去,才让阿娘留下你,可好像并不是这样。”

    哑奴手指一紧,那张写着款款情义的字条捏的褶皱成团,还得听她不疾不徐的说下去。

    “如今栖凤寨没了诅咒,来去也方便,寨子重建需要人手,料想都会欢迎你,也有住的地方,不如回去吧。”

    半晌无言,傅春柳皱眉道:“你哭什么?”

    大而亮的眼睛蓄起泪花,蒙在脸上的绷带都被打湿了,也没回应,看的她一阵烦躁。

    “你是觉得这招对我有用吗?”她指尖点了点桌面,提醒他:“这点小心思一次两次就算了,阿娘吃这套,我没多说,你便拿我当傻子?”

    但见他委屈巴巴,傅春柳还是铁石心肠:“走吧,别让我看见你,到镖师堂打杂去。”

    算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哑奴哭哭啼啼片刻,见傅春柳也没什么反应,自讨没趣的离开了。

    关上房门,脸上泪意顿时消散。

    方才那股窝囊劲也无影无踪,此刻眼神凉凉。不那么刻意睁大眼睛,倒是能看出来狐狸一样的眼钩。

    这招不好使了,他得想个新对策。

    他刚走,傅春柳扬着嗓子喊“罗偿!”

    狗腿子一阵风似的溜进来,撞开哑奴,笑意盈盈推开门献殷勤:“来了来了!怎么了,大小姐?”

    傅春柳面色不虞,指着柜子上空空如也的琉璃罐:“我的鱼呢?”

    “鱼?什么鱼?”他懵然。

    “我不在这几天,只有你进来过,你少装傻!”傅春柳晃着空空如也的罐子,难得露出几分心焦。

    “天地可见,你的东西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乱动啊!”

    这话倒是不假,方才被弄的烦躁,竟忘了琉璃罐被她施过法术,罐子一扬,里头的水尽数泼了出去。

    她面色一沉,结界没了!

    有人闯进她的房里,还带走了小红鱼,这人修为在她之上,不但来去自如,而且还熟知她的院子,随随便便就破了她的术法。

    傅春柳拎着罗偿的脖领子:“这几日有没有人来过咱们家?”

    罗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诶呦,天天来那么多顾客,哪里记得住呀!”

    略略扯开她禁锢着领子的手,才得以喘口气:“你走的时候门都锁的严实,我早上来扫院子,还纹丝未变呢。”

    “那我的鱼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罗偿翻了白眼:“大小姐,那哪里是你的鱼?分明是从那老贼手中抢的。说不准故意让你拿走,等你不在这鱼就长出腿来,卷起金银财宝逃之夭夭。”

    说到这,他甚觉自己聪敏,忙挣脱束缚,去翻找大小姐的珠玉钗环。

    “还好还好,一样没少。”他松口气,余光一瞥,方才琉璃罐放置的地方,多出来什么东西。

    金灿灿的,薄薄的一片。

    “娘嘞,这鱼是报恩呢吗?”

    罗偿捻起金叶子,目瞪口呆,离开前还知道散财,好生实在。

    傅春柳愣了愣,拿过那片叶子端详,看着看着,莫名觉得失落。

    此时此刻,她倒希望是被偷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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