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寨(十)

    今日镖局中,气氛不太寻常。

    娘亲早就醒了,见她安然无恙才放下心,可第二日,罗偿说夫人又哭了。

    这次是被气哭的,勒令老爷滚去书房睡。

    书房哪里有床,老爷抱着被子去和镖师们挤在炕上,堂舍被霸占,其余人只得打地铺,苦不堪言。

    次日早上醒来就去找大小姐告状,于是乎,傅老爷刚从美梦中醒来,睁眼就看见闺女那张阎罗脸悬在头顶。

    “老爹,晨安。”

    傅老爷吓得连滚带爬坐起来,左顾右盼,发觉屋子里早没人了。

    “堂前来了贵客,听说是来雇镖的,弟兄们前去商妥事宜了,只有您老还舔着脸,一把年纪赖床不起。”

    傅老爷怒喊:“你管你老子!”

    “我可不敢。”傅春柳耸耸肩:“毕竟亲爹将我卖了,我又能说半个不是呢?”

    傅老爷知道她说的什么事,面上顿时尴尬,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正正衣襟:“额……这个,你得听爹给你解释。”

    傅春柳挑眉:“有什么好解释的?昌文昌武都说了,不就是官府相邀,从中做局,让我为那扬州的公子哥护镖。您喝大发了,一百两金就将我卖了。”

    “怎么说的如此难听。”

    傅老爷面色青红交加,难堪道:“什么卖不卖的,不过陪着走一趟,送出冀州你便折返回来,就跟一趟,一百两黄金,爹也只能却之不恭了。”

    “唉,只是你娘知道了,同我大闹一通,如今要跟我分房。”傅老爷撇撇嘴,委屈得很。

    “一百两黄金,可见护送的东西分量多重,阿娘也是怕我涉险。”傅春柳倒没觉得有什么,反倒挺赞同他爹的做法:“只是为何单单只要我?”

    “你在家休养几日,不知城中人人都在传你侠肝义胆,乃是法力高深的仙姑,说的天上有地上无,你爹老脸听的都一红。”

    他摇摇头,叹息道:“早知当初说什么也要看住你,现在被盯上了,百害无一利。”

    “发生什么了?传的这么邪乎?”

    “西山附近的村民都搬回老家了,还说多亏你降服栖凤寨的邪祟,周边水域才复通。加之端了耗子窝,谁不说我闺女一句仙女下凡啊!”

    思及此,他又神气起来。

    夫人身子弱,只得了春柳一个女儿,他也不忍再让她受苦。邻里街坊敬畏他家门庭,面上恭敬,背地里少不得闲言碎语,话里话外指摘夫人不能生养。

    呵!如今春柳争气,打烂这群人的脸!

    女儿怎么了?女儿家也可顶天立地!

    *

    张籍是傅家门经验最老道的镖师,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眼力比寻常人都要毒辣。

    此刻堂屋几号人,站着坐着都有,他一眼就看出来坐在左边那位小公子是拿主意的,只不过一直不曾开口。

    “公子稍等,老爷马上便来。”

    “不急,是我等来的唐突了。”

    答话的管事年纪长那位不少,倒是说几句话便看一看旁边人的脸色。

    旁边锦衣公子端起茶碗浅浅啜了一口,热气在这冬日里熏上脸,茶香扑鼻。

    他赞道:“湘洲素有茶乡之称,今日一品,果真名副其实。”

    张籍笑着应承,想唤人添上茶壶,却听屋外一声爽朗打点。

    “昌文昌武,去后院仓库里,猴魁、银针、毛尖各装几斤,都搁到宋公子马车上。”

    屋内人循声望去,堂内迈进门一高大身影,正是傅老爷。

    身后跟着缃色衣裙的丫头,满头长发利落的束起,吊眼长眸巡视一圈,最后跟那锦衣公子对上视线。

    “诶呦,宋辞公子!天寒地冻的还让您跑一趟,着实过意不去,有什么事交给手下去办一样的嘛!”傅老爷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

    张籍等人连忙让出座位,傅老爷携女落座。

    “傅老板应承宋某,已是感激不尽,此刻不登门拜访,我心难安。”

    长指扣着檀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手掌,宋辞转而打量起傅春柳,发觉傅春柳也在打量他。

    堂屋没有地龙,但四角点了炭火,这人裹着个白狐裘,身着圆领锦衣,面色不佳,是个长年苦于痨病的年轻人。

    他勾起意味不明的笑:“这位……”

    明知故问。傅春柳懒得搭理他,兀自饮了杯茶,佯装没听见。

    “这是小女春柳,惯爱使些小性子,公子莫要跟她计较。”傅老爷打着哈哈陪笑。

    “原来这就是傅小姐,百闻不如一见。”

    宋辞总算是见到这位仙姑的真容了,但见今天这架势,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

    反正刚对上眼,只觉这小仙姑,戾气忒重了些。

    “你就是一百两黄金买我护镖的人?”傅春柳开门见山,傅老爷端着茶的手一抖,都想扣她脑袋上。

    “臭丫头你怎么说……”

    “无妨。”宋辞面色不改,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不才,正是在下。区区金银废土换得仙姑保驾护航,反倒是我怠慢了。”

    “我不是什么仙姑,不过是初窥门径,会点技俩,您这一百两黄金,雇一队佣兵运货都够了,单单拿给我家,宋公子不怕压错了宝,赔了夫人又折兵?”

    “傅小姐许是不知,我并非商人,也不是为了运什么货物。”宋辞眼眸一转,扫向堂屋内其他人,傅老爷收到示意,挥了挥手,让张籍等人退下。

    “那你要运什么?”

    唰啦一声,纸扇甩开,宋辞轻轻扇了两下,便挡住半张脸,只露出灵动的长眸。

    “我。”

    他见父女俩不解其意,解释道:“我自幼体弱,偶有夜里醒来还能看见非人之物,道士也说要避开极阴之时与极阴之地,所以冀州我一次都未踏足。

    此次来湘洲办些差事,可谁料扬州那边又出娄子,家中人嘱咐我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必须赶回去。”

    傅老爷面色犯难:“三日之内,则必须要走冀州啊,若是不敢巧,一日走不出去,很可能会碰上……”

    凄惶府开门。

    这下可算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宋辞严肃了神色:“所以昨夜刚收到消息,我便去府衙托使君大人牵线,才得以见到傅老爷。”

    他叹息一声,又看向傅春柳:“我知此事危险,傅小姐毕竟是姑娘家,那凶鬼邪物也非寻常兵器所伤,小姐若不愿,在下绝不强人所难,若愿意,我可再多加一百两。”

    “黄金?”

    “黄金。”

    “成交。”傅春柳起身,俨然整装待发:“什么时候走?”

    凄惶府简直比她家都熟,当初鬼市集化鼎,没少因为砍价炸了人家摊子。

    这二百两黄金,跟白送给她有什么区别?

    傅老爷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傅春柳信心满满,还是憋了回去。

    “今日还有要事未完,明日一早我来接小姐可好?”

    “行。”

    傅春柳觉得白拿黄金,也有点不大好,虽说他不知道,但是良心上多少有些过不去。

    “宋公子吃了吗?”

    宋辞愣了愣:“尚未。”

    傅春柳难得有礼数,知道留人:“府上刚备好餐食,若不嫌弃,可一起用饭。”

    傅老爷也忙道:“是啊,天大的事也得吃完饭再解决呀,我家厨子湘菜一绝,您留下用饭吧!”

    宋辞看看天色尚早,也没推诿,温声应下。

    平日一家三口吃饭都在傅家夫妇院子里,今日待客,便挪到了正厅,哑奴帮着昌文昌武将菜端过去,听夫人问他二人。

    “这都到饭点了,怎么都搬走了?”

    昌文道:“夫人您也移步正厅吧,昨日委托让小姐护镖那号人来了,老爷又命后厨多做了些菜。”

    “什么?”傅夫人气血上涌,一拍桌子,想找老爷算账:“这个老东西,今天我就要跟他和离!”

    “夫人息怒!”昌文连忙拦住她:“不是老爷留的,是大小姐留下的!”

    “春柳?”傅夫人茫然:“她做什么?”

    “不知,不过那位宋公子财大气粗,给小姐多添了一百两黄金,人又生的好看,小姐保不住芳心暗动了呗。”昌武不如昌文机灵,天天就爱跟罗偿看话本子,照着书中男女的走向,开始胡编乱造。

    “我方才瞅着两人一道去,还挺郎才女貌。”

    “叭哒”一声,几人转头看去,只见地上碎了个碗,哑奴慌乱放下端着的一摞碟子,蹲着收拾残骸。

    傅夫人心思不在这上,匆匆忙忙收拾一番准备前往正厅:“不行我得去看看。”

    昌文昌武跟了上去,临走昌文嘱咐:“小哑巴,你先收拾着,小心别割了手,完事不用等我们,直接去后厨用饭吧。”

    哑奴乖巧的点点头,目送三人离去。直至看不见背影,才缓缓垂下头,长睫盖住晦暗的眼。

    几滴血色顺着指缝晕开,他才张开手,那片锋利的碎碗掉落地面,手心因着攥的太用力,伤口深可见骨。

    *

    堂屋离前厅最近,傅老爷带着客人先行落座了,傅夫人来时,宋辞坐在主位,见到来人起身行了个礼。

    “晚辈宋辞,见过傅夫人。”

    还行,挺懂礼数。

    傅夫人颔首点点头,假惺惺的笑了笑,让他坐下。

    宋辞刚坐下,对身后那管事说了些什么,管事点点头,独自离席了。

    “宋公子这是何意?”傅夫人心中憋着不满,见缝插针就想发难了。

    宋辞朗朗一笑:“夫人不必担心,我不过让他去拿些东西,稍后便回来。”

    果不其然,刚说完这人又回来了,还拿着一檀木小盒,并未回到他身边,而是递给了傅夫人。

    傅夫人一愣,看向宋辞。

    他道:“这是宫中的安神香,夜里点着有宁心之效,小小薄礼,还望夫人笑纳。”

    傅夫人摸着眼下的黑眼圈,有些惊讶:“这……无功不受禄,何况这东西太过贵重。”

    “该是我赔礼,昨日事急动用了关系,惊扰傅老爷,多谢夫人海涵。”

    他说的是昨天老爷被撵出去睡,那哪里算什么海涵,府里传便了,傅夫人脸一红。

    傅老爷脸上挂不住,赶忙道:“夫人你就收着吧,宋公子可是前朝大将宋善临的孙子,与你父亲同朝为官。”

    “你是宋伯伯的孙子?”

    傅夫人诧异,仔细看看宋辞眉眼,确实有故人之姿。

    颇为感慨:“幼时随父进京,见到扬州军的依仗,宋伯伯骑着高头大马,迎着满京人的欢呼,说是一代英雄也不为过。”

    宋辞点点头:“父亲与二叔接连战死后,祖父便告老还乡回了扬州,晚辈如此着急回扬州,也是因为祖父传信,年纪大了,耽搁不得。”

    听到幼时玩伴去世,傅夫人一瞬恍然,惆怅:“一别二十余年,宋大哥竟然……”

    直觉屋内气氛沉重,宋辞缓和道:“家父为国战死,料想他在天上也无憾,夫人不必太伤怀。”

    “是啊……宋大哥确实忠肝义胆。”

    傅夫人也认同,此刻看宋辞,怎么看怎么怜惜:“好孩子,如果你不介意,不必叫夫人了,也可叫我一声姑母。”

    宋辞忙道:“如何会介意,晚辈高兴还来不及。”起身斟了杯酒:“侄子这便敬姑父姑母一杯。”

    身后的管事神色紧张:“公子,太医说您不能饮酒……”

    话音未落,他已然一口闷了。

    “好!够男人!”傅老爷一拍桌子,也端起杯子闷了:“姑父就喜欢你这等血性男儿。”

    “能喝酒的你都喜欢。”傅春柳默默补了一嘴。

    重见故友之子,傅夫人也难掩激动,小抿了几口。

    几人推杯换盏,多是傅夫人在问,宋辞在答。

    “小宋,如今年岁几何啊?”

    “二十三了。”

    “可有婚配?”

    “尚未。”

    “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还没……”

    傅夫人一听来劲了,美目亮的发光。

    “那你看我家春柳如何?”

    傅春柳吃的正香,怎么也没料到事情这么个走向,她一口汤下去猛地呛住,剧烈咳嗽了两下。

    相比她的尴尬,宋辞反倒面色如常:“傅小姐神通广大,日后必定问鼎仙门,我等凡夫俗子,怎敢高攀。”

    傅春柳出乎意料侧目看他,见他又道:

    “就算在下有幸,得小姐心悦。可修士与凡人寿数不同,见到爱人日益衰老,也只会徒增痛苦罢了。”

    这一番话说的在场之人俱是一愣,夫妇二人话少了些,不知在想些什么。

    吃完午饭,傅老爷送走了客人。

    回到房中,见夫人出神的抚摸着小老虎枕头,那个他认得,是春柳小时候的床伴。

    “怎么了,想什么呢?”

    傅老爷坐过去,顺势揽过夫人的肩。

    “在想今日小宋的话。”

    “怎么?你还真想把闺女嫁给他啊!那小子病歪歪的,都扛不住春柳一拳。”

    “瞎说什么呢。”傅夫人嗔道:“先前高兴,见他模样性格都不错,确实有这个心思,但他那一番话说完,我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春柳不会囚于衢龙郡这方寸之地,小宋说的不错,凡人只会是她道途的牵绊,你我也不例外。”

    傅老爷也叹了口气:“这丫头主意死正,若她真选了这条路,你我也拗不过她,不过往好了想,他日你我化作一捧黄土,没人记得了,还有亲闺女给上香,也不错。”

    说着说着,突然感觉肩上一湿,傅夫人啜泣起来,傅老爷方寸大乱:“诶呦娘子,你哭什么呀?”

    “还不都是你刚才说的。”她掏出手绢擦拭眼前的泪:“她这性子难遇良缘,我只是想着,到时候你我都不在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无尽的寿数,该多难熬啊。”

    “我是她娘,也不需她做什么苍生大道的神仙,只盼着春柳开开心心的,能有个人作伴,好也罢坏也罢,只要是真心实意对她,百年千年,我在天上看着,也能安心了。”

    傅老爷半晌无言,只将怀抱紧了紧,轻轻拍着夫人的背,眼眶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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