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间常见的劣香“留雾除霾香”，用于助人维系心中暖阳，度过不见光明的永夜。
而皇城中吸食此香的人，为人忠直仁义、温厚纯良，私下却郁郁寡欢。
他不愿直面宫中的黑暗，便被派往脱离世故的北冥门任职。
即使是同僚，也很少有人见过他。
此人便是天蛾卫北指挥使——杨骁龙！
他穿上突杰尔人的衣服，倒也像那么回事。
我随性吟道：
“信步轻狂塌北墙，照面如故遇暖阳。
留雾除霾香晕落，放雪生霜冽晚长。
鹊报花开明故里，雁慕冬熙现散狼。
笑送心鸦乘烟去，还君烁叶絮满堂。”
杨指挥使炙热的掌心随之一颤。
他不能说话，所以九尺大员替他应道：“平生嗜爱雾缭绕，还望龙涎多成香。”
我暗笑道：这大员倒也放肆，竟敢让寡人以后多送好香给杨指挥使消受！
杨骁龙显然对他的话十分不满，情急之下竟狠狠捏了我肩膀一下。
这一下着实不轻。
我咬牙强自忍痛，暗道：杨指挥使啊杨指挥使，不愿便不愿，何以袭击寡人！
卢熹微不禁大笑起来。
在一旁随从的阿斯那多并不懂他在笑什么，仅当这是只有中原的文人才能听懂的笑话。
趁着那笑声掩盖，杨骁龙潜运内力向我耳中传了几句话。
我会意，也当即大笑起来。
行了许久，才达汗帐。
卫兵见那九尺大员，即刻让路。
帐中鲜血遍布，有尸体被抬走后的痕迹。
走到阿斯那汗座前，我望着一旁被缚的段先生五人，脸色一沉道：“大汗，你没死？”
在阿斯那汗嘴角上翘之时，我和段先生五人面色凝重地望了阿斯那多将军一眼。
可汗的笑容当即消失，一对狼一般的眸子瞪向将军。
将军不明所以，只觉心头一震，眼神和我六人一同变得闪烁起来。
阿斯那汗呼了一口气，那猛兽般的呼气声如闷雷般沉重。
“来人！”他威严地喝道，“把阿斯那多押下去！”
阿斯那多神情大变，还未等他出言询问，我便抢先喝道：“且慢！”
可汗那怒浪般的目光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何事？”
我极力保持镇定，道：“本王看不惯。”
阿斯那汗道：“看不惯？”
我神色慌张地应道：“本王虽在敌国，但也看不惯可汗错捕良将！”
阿斯那汗冷笑道：“哼，良将……七王爷不过是想让这个叛徒带你们活着出去罢了。”
我的慌张，显然加剧了阿斯那多的死亡。
“来人，把阿斯那多押出去斩了！”
可汗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愤怒。
“叛徒？”将军隐约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局中，却始终想不出自己究竟陷入了什么局。
“大汗！我对你可是忠心耿耿，你不能杀我！你千万不能中了小人之计，你千万不能中了小人之计！”
但他连谁是小人、小人的计谋是什么都不知道。
阿斯那多绝望地呼喊着，被一队黑鳞卫架了出去，始终没有反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大汗，大汗！啊！”
待他明白一切之时，人头已然落地，被放在铜盘之上呈了进来。
阿斯那汗很想刀下留人，再问个明白。但傲慢使他觉得自己已明白了一切。
他看了一眼我扛在肩上的狼牙棒，心头一痛，于是说杀便杀，不再食言。
我六人一同瘫坐在地，仿佛和将军一样绝望。
可汗下令将段先生五人押了下去，却独留我坐于汗庭。
那九尺大员忽然道：“大汗，现在真相大白——引神夜唯渡和卢熹微作为人质，不过是阿斯那多分散兵力、刺杀大汗的幌子。”
可汗合成一条缝隙的眼睛透出一道电光：“咏仁，你想说什么？”
九尺大员应道：“如此多的真假刺客能在牙帐来去自如，恐怕只凭阿斯那多一个人无法做到吧！依臣之见，不如将段棋议等人严刑拷打，让他们供出幕后主使！”
听到此话，我和卢熹微都是一惊。
可汗转过头，向早已出了一身冷汗的我问道：“七王爷，你们对此事内幕，事先可知？”
我斩钉截铁地应道：“一无所知。”
可汗又瞪向卢熹微：“一无所知？”
卢长史应道：“一无所知。”
阿斯那汗沉默片刻，朝九尺大员道：“咏仁，此事牵涉大议会长老，若彻查下去，恐怕结果不是朕想要的。”
九尺大员显然十分焦躁：“大汗，既然如此，那就将神夜唯渡等人全都杀了，以震慑人心！内部不稳，杀机四伏，就算用人质夺了神夜凝渊那狗皇帝几块领土，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我和卢熹微更是暗暗心惊：莫非我们陷入了一个更大的局中！
“咏仁！”阿斯那汗忽然喝道，“朕知道你复仇心切，一心置中原皇族于死地。但凡事有轻重之分，不可莽撞，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他这一声巨喝，震得四周金皿摇晃、烛火跳动，九尺大员半跪在地，被压得说不出话来。
复仇？这是怎么回事？
我突觉十分诧异，斜眼一瞟，那杨骁龙早已蒙了面，看不清神情。
九尺大员稍作冷静，行礼道：“臣本为中原人士，蒙大汗之恩，在汗庭任事。臣受大汗之信任，已引来多方不满，若是大汗有任何闪失，臣定性命不保！”
可汗点了点头，应道：“咏仁，你一向忠直。朕会加派精锐守护汗帐，这个你放心便是。”
咏仁应了一声，说道：“既然大汗认为人质还是人质，那臣还恳请大汗一件事。”
阿斯那汗还未应允，一枚铁一般的拳头便忽然打在我的正脸之上，一时间疼痛难耐，鼻血横流。
出拳的正是九尺大员！
我怒气上涌，被众黑鳞卫押住。
可汗未再续问，也并未怪罪，只是叹了口气，挥手示意诸人下去。
我和卢熹微又被押回了牢笼。
我凝视着那被唤作“咏仁”的大员道：“你这厮到底在盘算什么？”
他只冷笑一声，道：“神夜唯渡，话里藏千针。钥匙有真假之分，人也有。”
我不明其意，望向杨骁龙。
杨指挥使只是瞟了卢熹微腰间的锦囊两眼。
我仰望着九尺大员，冷笑道：“希望你还能有话里藏千针的机会！”
他只应了句“我当然有”，便在随从的跟随下，负手大笑着离开了。
我不禁怒气上冲，原来自己和段先生等人一同成了被利用的棋子，用于助这大员除掉异己。
卢熹微低声道：“臣倒是有个好消息告诉王爷。”
我一转眼，便看到他从锦囊中掏出一把金铜所制的钥匙，藏在袖中。
我一时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是，若用这钥匙开了门，九尺大员的卧底身份便会暴露。
正踌躇之间，黑铁牢门应声而开，卢熹微已信步而出。
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
帐外的黑鳞卫闻声而至，列起黑甲阵，将我二人包围起来。
自有人行刺可汗以来，牙帐的精锐都全数集中在汗帐和长老住所附近，用于看管人质的囚帐外设防空虚。
正当帐外的卫兵欲发信号求援时，只见各处烽火陆续被点燃，呼喝声四起，已分不清哪里需要增援。
定神一听，似乎是人质被劫走、有人行刺可汗、大议会长老趁乱操纵兵变、有人进攻各部帐，等等。
这一着，吵得众黑鳞卫心神不宁，恨不得马上奔回汗帐。
转瞬即逝的破绽中，卢熹微已将六把大锁掷向半空。只见他轻身一跃，双手快如无影，稳抓稳掷，一套“落羽三千”将六把大锁全数投向北侧黑甲阵的心位。
未待北侧的黑鳞卫合气归一，出手击锁，我已奋力举起黑铁笼，朝南侧猛投过去。
位于南侧的禁卫潜运内力，位于阵心的二人集众人之力，出掌接住了铁笼。
在这空隙之间，卢熹微将内力猛沉，整个人如落羽之箭，刹那间刺入北侧黑甲阵的阵心。
阵心中离其最近的二人猛然出掌夹击，算上东、西二侧众禁卫的内力加持，一时间掌风如山崖合璧，骇人不已！
卢熹微唇角一扬，再次使一套“珠戏双龙”，双掌交叉，与敌相击。
这一次，他周身缭绕的并非鹤形的白气，而是微弱的金光！
曾听闻，“仙鹤朝宗”的最高境界，便是“自生抗力，无气无形，刚则触金即碎，柔则扭转乾坤”。
但至今为止，这“终极”仍只是个存于理想中的传闻。
而最接近终极的境界，就是“内力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形气。白气升腾，震而成光”。
极高层次的武学，并非用身体来练，而是用脑子。
卢熹微的脑子，是由异禀的天赋和优越的家境堆叠起来的。
他年仅十七便有如此修为，这并非单纯苦练所能达到。
那包裹全身的鹤形微光，竟像极了雪山沐浴在晨曦中的轮廓。
草原和大漠，是绝难看到如此胜景的。
我看得痴了。
黑鳞卫也是。
四掌相击时引爆的风，撕碎了坚韧的帐布，也打破了众人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