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到了

    永兴二年,立春头上大雪连绵。

    入了北边,天色一连几日都稠得化不开,江上雾霭沉沉,尤家的楼船里五步一纱灯,光亮团团像是落在水面的太阳。

    白蔻跟在个身量颀长的婆子身后,她故意走慢了些,目光闪烁地朝远处望去。

    见她磨磨蹭蹭,那婆子便喊:“瞧什么呢?今晨靠岸闲杂事多,手脚快着些,别误了时辰。”

    听刘嬷嬷催促自己,白蔻急忙跟上,她犹豫许久,还是支吾道:“嬷嬷,有条渔船两日前便跟着咱们了……”

    刘嬷嬷并没在意:“运河又不是咱们一家的,还不许旁人和咱们顺道?”说罢便拨开毡子帘,兀自进了暖阁。

    屋里燎鑪*烧得正旺,月洞架子床上,窝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

    江上风急,帘子不过敞开须臾,还是被钻了空子,寒风灌入室内,直往少女身上扑。

    半梦半醒间,她整个蜷进绒衾,只留一张如剥壳荔枝般白腻的小脸露在外头,无端显出几分春睡海棠的娇憨气来。

    见自家姑娘这没规矩的睡姿,刘嬷嬷不禁锁起眉头。

    一旁的白蔻见刘嬷嬷神色微沉,便知山雨欲来。

    姑娘从八岁开始,就寄养在伯母尤大夫人跟前,被娇惯着长大。

    此番上京议亲,尤大夫人生怕姑娘在她那继母——县主娘娘面前犯错,便托了刘嬷嬷随行。

    刘嬷嬷古板严苛面孔跟铁一般,这一路来,姑娘几乎是日日听训,连带着自己这个贴身侍女,也没个舒坦日子。

    思及此处,白蔻忙把鱼洗搁进面盆架,快步上前:“姑娘,怎么还睡呢?快些醒醒神来。”

    尤婉叙鸦浓浓的睫毛颤了颤,半张小脸直往绒衾里埋,过了半晌才温吞道:“好白蔻,再容我睡上一刻。”

    “姑娘别娇了,”白蔻哪敢答应,俯身提醒,“刘嬷嬷在呢!”

    闻言,尤婉叙登时没了困乏意,立马爬起身,冲刘嬷嬷卖乖一笑,嘴角绽开绽开两汪梨涡:“嬷嬷来啦。”

    她说话慢悠悠的,吴侬软语吐气绵长,口中像是呷了蜜:“我知错了,嬷嬷饶我一饶罢。”

    尤婉叙一撒娇,刘嬷嬷心肠就软了七八分。毕竟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命苦,遇上个见利忘义的父亲,母亲又疯疯癫癫的,在她八岁上过了身。

    何况她幼时,还被那般……

    刘嬷嬷虽心软了,却依旧板着脸,她一边服侍人净面,一边盘问:“姑娘夜里干什么去了?”

    尤婉叙不肯说,想蒙混过关,不料刘嬷嬷直接从枕下抽出了本还未合上的诗集。

    “又贪看诗集,姑娘也不怕灯暗坏了眼睛。”这话听着是在说尤婉叙,其实刘嬷嬷一直在打量一旁的白蔻。

    白蔻哪敢同刘嬷嬷对视?只能屏息垂首,装鹌鹑。

    自家姑娘向来难缠,惯是面上乖觉,私里主意大过天,只要是她想做,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刘嬷嬷规劝了一路都无甚效果,自己还能管住不成?

    白蔻多少有些不满,暗里翻了翻眼珠,无意间瞥到枕底,压了张宣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唱名*。

    “减字谱*,”她低喃着,眼里乍泄出一缕精光,背主的快感让她汗毛竖立,“姑娘竟真,真的会谱曲……”

    白蔻视线一扫,尤婉叙正被刘嬷嬷服侍着洗漱更衣,她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在收拾完床铺后,偷拿了那张减字谱。

    待一切收拾妥当,白蔻端起鱼洗*准备离开时,刘嬷嬷冷不丁开口:“你昨儿当差不利,先记十手板的惩戒。”

    白蔻本欲反驳,被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嬷嬷~别罚白蔻,我是躲着看的,她如何能察觉?”尤婉叙缠上刘嬷嬷的胳膊,帮白蔻开脱。

    架不住她撒娇撒痴,刘嬷嬷难得松口:“姑娘既替你求情,那便饶你这趟。你且忙你的去。”

    看着尤婉叙那汪透澄的眸光,白蔻心下升起一股愧疚,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谢姑娘,奴婢先告退。”

    她步子走的飞快,像是下定了决心,又像是匆匆出逃。

    *

    白蔻离开后,尤婉叙被刘嬷嬷摁在妆奁前收拾打扮。

    她不喜敷粉施黛,但今日要入府拜见她那位高权重的继母,不能短了礼数,需得隆重端庄些。

    尤婉叙无聊得紧,趁着刘嬷嬷取钗环首饰的空档,又起身取来那本诗集。

    刘嬷嬷见了,无奈一笑:“这诗集如此有意思,姑娘若愿意,便也念与老奴听听。”

    尤婉叙自是乐意的,她读起诗词来,有如唱小曲般莺啼婉转,招纳了满室春光。

    直到翻页时,声音逐渐弱了下去,最终音断。

    尤婉叙的手不听使唤,五指细密地打着颤,无论怎么用力,那张书页,就是捻不起来,翻不过去。

    正当要泄气时,刘嬷嬷布满老茧的手替她翻开了下一页。

    “姑娘的指头,可还时常泛疼,”刘嬷嬷将那只柔若无骨,又发凉的小手握住,“姑娘可怪过夫人?怪她亲手,砸断了您的指头……”

    气氛陡然变得压抑。

    尤婉叙默了默,她闭上眼,舒了口气。

    任由母亲那时而温婉时而疯癫的面容,在脑海交织纠缠。

    尤婉叙的母亲闵禾安,是被托孤给尤家的罪臣之后。

    祖父当年冒死收留她,是感念外祖的恩情,为此谎称她是自家远房的侄女,并将她抬进门当了幺子尤忠的新妇。

    可谁知,成婚后尤忠进京赶考,竟与县主私相授受,为攀附权贵,他决议和怀有身孕的闵禾安和离。

    尤婉叙自出生以来,身边只有母亲闵禾安,她温婉聪慧又坚韧要强,愣是一人抚养尤婉叙,教她识字弹琴,教她乐理医理。

    虽然没有丈夫,但日子倒也能囫囵个过下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闵禾安被贼人掳走,救回来时,已然疯癫成性,她不许尤婉叙再谱曲弹琴,疯了一样,摔琴撕谱,甚至硬生生砸断了尤婉叙的指头……

    也正是那次,尤婉叙才从闵禾安疯癫的话语中得知,母亲是音药师,是遭人构陷满门惨死的闵氏一族的遗孤。

    而闵禾安隐藏身份,战战兢兢许多年,还是被当年的幕后之人找到,掳走,折磨得疯癫无状。

    她死前,难得清醒了一回,她一如从前般温柔,她一遍又一遍抚着尤婉叙疮痍满目的手,将她托付给了伯母抚养。

    “别怪娘亲,只有你断了手指,不能再弹琴,那人才不会疑心你继承了音药师的衣钵,你要安稳地活下去,平安喜乐万事无忧。”

    “为了保命,折了指头算什么,”尤婉叙从回忆里抽身,她看着刘嬷嬷正色道,“嬷嬷,这一路来我想通了,我要替娘亲报仇,要替闵氏一族正名,还要重振音药师一族。”

    刘嬷嬷一怔,缓了好一会。

    “夫人已经去了,姑娘您万万不能暴露身份!这么多年来,那人并非不疑心您,多少次安插人来您身边,您难道忘了吗?况且,朝廷对音药一脉极为忌讳……”

    她心下酸得发胀,哽得说不出话来。

    “嬷嬷,我已然能用左手写字了,”尤婉叙语气很轻,也坚定,“昨日夜里,我谱了首曲子。”

    刘嬷嬷闻之大骇,她头回说了重话:“姑娘是不要命了,那谱子在何处,快让老奴烧了去!”

    “难道就要这样苟活一辈子吗?”

    “姑娘!”

    见刘嬷嬷气得发抖,尤婉叙没和她对着干,将诗集递去:“夹在其中了。”

    话虽如此,可翻遍了整本诗集,也没看见减字谱。

    两人具是一惊,尤婉叙稳了稳神:“莫不是嬷嬷抽书时,掉在榻上了?”

    刘嬷嬷又去找了一番,仍是无果。

    屋里原本就压抑弩张的氛围,又平添了一丝惶恐。

    “姑娘,这谱子除了老奴,还有谁知晓?”

    “只有嬷嬷,”尤婉叙侧首,盯着毡子帘一阵出神,她攥紧了衣袖,“可能还有白蔻,嬷嬷,你可曾察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

    提及此事,刘嬷嬷猛地一激灵。

    “方才白蔻确实行径鬼祟,还跟我说,有艘渔船跟了咱们几日了,”刘嬷嬷越想越心惊,“她莫不是早就……”

    “说不上早就,估摸着是前些日停驻直沽时勾结上的,”眼底浓厚的失望,正在被厌恶取代,尤婉叙嗤笑一声,“毕竟,她还尚存一丝背主的愧疚,想要提醒咱们留意。”

    话音刚落,船身就猛地一晃。

    紧接着,刀刃相碰厉声,惊起无尽的尖叫与哭嚎。

    “怎么就来了……”刘嬷嬷一把抓住尤婉叙,本想拉着她逃跑。

    不曾想船身又是一晃,主仆二人滚作一团,阴差阳错间,撞开了船板的暗格。

    “这暗格……”尤婉叙定了定思绪,她深吸一口气,扶起刘嬷嬷,略带庆幸,“咱们可以躲这,我身边有从大伯父那偷拿的响箭*。”

    “咱们把那响箭放出,定能引来巡逻的水师*相救。”

    她雀跃地望向刘嬷嬷,却见对方眼里满是怜爱和不舍。

    “嬷嬷?”

    “老奴都听姑娘的。”

    说着,刘嬷嬷动身去搬箱子,尤婉叙上前搭手,发现这些箱子出奇的轻。

    正当她疑惑时,刘嬷嬷打开其中,并捧出个泥福娃娃来,塞进了她怀里:“这几个箱子里,都是当年,闵氏没被销毁的乐谱。”

    刘嬷嬷长吁一声,看着尤婉叙的眼神里带了期盼:“如今姑娘会谱曲了,这些玩意儿就不用宝贝似的藏着了。”

    “唯有这个泥福娃娃,是夫人拿命护下的,最为要紧的,姑娘一定要收住了。”

    这些话说的没头没尾,可当尤婉叙揣摩出其中深意时,她已经被刘嬷嬷推入了暗格。

    “嬷嬷你去哪!”她急得不行,“嬷嬷你别走,嬷嬷!”

    “老身忽然就想明白了,姑娘是对的,人在这世上哪能只求苟活,”透过木板的间隙,刘嬷嬷的声音有些闷,“姑娘啊,您要替夫人报仇,要给闵氏正名,要振兴音药一脉。”

    “亦要,好好活着。”

    *

    尤婉叙抱着泥福娃娃,失神地缩在暗格里。

    头顶不断有血顺着缝隙往下漏,滴滴答答地砸在她脸上。

    她抬起头,正对上刘嬷嬷瞪目欲裂的死状。

    响箭是刘嬷嬷放出去的。

    一放出去,便引起了贼匪的忌惮,他们想赶在水师来前找到自己。

    但并未得逞,他们因此气急败坏,疯了似的屠戮,更是把刘嬷嬷……

    尤婉叙抱着娃娃的手不断缩紧,指尖苍白无色,右手指骨疼得钻心。

    她的命,是刘嬷嬷换来的。

    “嬷嬷……”喉咙里泄出悲恸的哭鸣,细密的恨意爬满了尤婉叙的胸腔。

    忽然,头顶又传来脚步声。

    她浑身一僵,

    难道是那群贼匪去而复返?

    还是巡逻的水师?

    尤婉叙不敢赌,她死死咬住下唇,泪珠子无声地往下落。

    她腾出左手,拔下簪子藏进袖中。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木板被人用蛮力掀开——

    昏黄的烛光映亮了暗格,

    男子俊朗的面容,霎时闯入尤婉叙眼中。

    他生得好,周身缠绵的病气,将他衬得如空中玉盘,清冷不可高攀。

    可男子的嘴角,又有一抹自得的笑。

    那笑意将月亮拉入了尘世,昭彰着他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尤婉叙眨了眨眼,看见他身后那一排身着甲胄的水师,不动声色地将簪子簪回发髻中。

    通草玉兰点在乌发间,精巧别致,栩栩如生。

    悠扬的乐曲自屋外传来,清雅悠长。

    但其中音节略有错乱,尤婉叙听着听着,不由面色发白,心酸恶心。

    可紧绷的心神一经松懈,她不可控地,溺进铺天盖的困顿中。

    也没心思去深究那乐曲来自何处。

    意识昏昏间,尤婉叙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托了起来。

    男子低沉的语调落入耳中: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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