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多久了？”

    他沉声问道。

    侍者抬头看了眼他的面色，立刻跪在地上道，“已经去了两个时辰多些了。”

    魏子初轻轻吁出一口陈气，他目光越过侍者，身着的左衽似乎有些被地下室的潮气晕染，显得暗沉了些。

    “备好马，我一会沐浴更衣后就要用。”

    魏子初出门向来和时下那些京都儿郎们不同，他并不刻意追求风雅，所以亨茶煮雪的事他不会做，出行还要骑着马轿唧唧歪歪的事，他也不会做。

    他只图轻便，从西域淘来浑身雪白的翻羽马，千金难求而行进极速，便是魏子初最好的选择。

    如鸦羽般的墨发被他挽成高冠，高高束之脑后。

    方才还有些显得素的左衽已被他换成了窄袖窄身的云翔流云纹骑装，宽肩窄腰，俊逸非凡。

    他同李千丞有一双极其肖像的丹凤眼，毕竟按关系来说，他们也是堂兄堂弟的关系。

    然而这双丹凤眼，落在李千丞身上，是君子貌若好女的艳色；落在他身上便是锐利的，肃杀的，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压感。

    毕竟是刀山火海里磨练出来的人。

    他纵马上街，所到之处，引起众声喧哗。

    有大胆的女子，也会往他身上扔些果枣。

    魏子初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快马轻上阵，秦湘和大秦氏乘着马轿走了几柱香的里程，他却不到半柱香就停在了公主府的外侧。

    接着他翻身下马，却被家仆拦住了。

    “世子爷，里面都是女眷，您又没有邀请函，恐不方便入内。”

    魏子初轻轻颔首，他并不多言，只是牵着马走到了魏王府的马轿前，竟是打算在外面硬生生地等下去了。

    宴会将将日落才散。

    秦湘同大秦氏起先还没有看见魏子初，等到不知道哪家的小姐掩面娇呼了一声——“魏世子！”

    众人的目光才移了过去。

    秦湘看见魏子初好暇以整地抱胸站在马轿前，他剑眉凌冽，嘴唇微微抿起，面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然而正是这样的平静，才越发引起了众人对于他的追逐和痴迷。

    人人都想看这样的一个人，冷静自持的人，因为堕入爱河后变得情难自已。

    除了秦湘。

    或许秦湘早些年是真真切切的爱慕过魏子初的，两小无猜的朝夕相处，面对的又是魏子初这样，样样头筹的人，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是...她眉心蹙起，润润的眼珠往旁边一偏，不再去看立在那里的魏子初。

    但是，长大之后的他们，早已渐行渐远了。

    从秦湘意识到，魏子初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稚童，已经变成了可以一只手就拧断自己脖子的青年后，她对于魏子初便产生了一种恐惧。

    有了恐惧，自然也会有生疏。

    他们本也应该生疏，一个是客居的表小姐，父母双亡，另个是亲封的世子爷，尊贵无边。

    两个人是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姑母前几日倒是想让秦湘做妾，而如今，自秦湘说了那条家训：秦家女不做妾，大秦氏的态度是明显的转变了。

    自刚刚大秦氏同别的夫人推举秦湘就可见一斑，不管怎么样，她好歹是想将秦湘嫁出王府了。

    秦湘想，自己这个在小说里几乎要贯穿全局的恶毒女配，终于可以在现实中远离男女主的爱恨纠葛了。

    这样一想，她又把偏移到旁处的眼珠凝了回来。

    “母妃。”

    魏子初低头对大秦氏唤了句。

    音色清冷。

    大秦氏瞥了他一眼，只是问，“你今日不用去虎旗军营吗？”

    “不用，父王命我来接你们。”

    他稍稍撒了个小慌。

    魏子初不善于撒谎，但这句话说完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平静。

    “今日阴雨天，虎旗军要休沐。”

    想了想，他还是补了这么一句。

    大秦氏看了眼他一路上因快马加鞭而显得有些缭乱的袍角，懒得拆穿他。同秦湘一起上了马轿后，便与魏子初说，“你骑马走得快，一会子不用跟在我们身后，养的那些家丁会护送的，你不用操心，别在这天里着了凉才是正事。”

    “……”

    “是。”

    魏子初忽然凝眉，他的目光越过大秦氏，注意到了秦湘身上的珠珠玉玉。

    出去参加一场宴会回来，手上就被塞这么多东西么？

    是李千丞没听自己的警告，擅自接近秦湘了么？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秦湘不自在的微微拢起衣襟，看到袖子上翻后露出来的满胳膊肘的镯子，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怪，于是不经意红了脸。

    却是粉颊桃腮。

    哪怕穿的再怪，落在她身上，也只是添了几分呆呆的好看。

    大秦氏却突突笑了，魏子初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能不明白对方心里那些小九九吗？

    便是今天来接她们这一出，也多半不是王爷那酒蒙子能想到的，多半是她这亲儿子，不放心秦湘呢。

    “你瞅着湘儿作甚，”她嘲笑魏子初道，“她可比你第一次参加宫宴的时候受欢迎多了。”

    “那些官家夫人争先恐后地往咱们湘儿身上套镯子，就怕自己晚了一步，凑不上热闹。”

    “光是刚刚，就有七八个夫人和我打听湘儿的八字，有无婚配人家。”

    魏子初猛然抬头，“母亲给她们了吗？”

    他语气沉沉，带着一丝旁人不宜发现的紧张与凝重。

    大秦氏看出了也只当不知，“当然是给了，湘儿年纪大了，便是我想留她一辈子也留不住了。”

    魏子初没说话。

    而后的一路，他也是愈发的沉默。

    沉默到秦湘几乎连他的马蹄声都听不见。

    本该是日行千里的名马翻羽，此时也随着它的主人一般，马蹄陷落至松软的泥土里，听不见半声动响。

    秦湘却没发现异常。

    在她的眼里，魏子初本就是这样的人。

    而今天于秦湘而言，确实是兴奋至极的一天。

    在今日里，大秦氏放弃了将她和魏子初撮合在一起的念头。

    在今日里，有很多个官家夫人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在今日里，她见到了那位未来的帝王，如今还尚且病弱的皇子，李千丞。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但秦湘拍打了几下自己的小脸，她告诉自己，要冷静。

    一来便是，她要搞清楚六皇子同林梅梅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人家已经定下终身了，那她横插一脚，又算怎么个事？

    ——

    魏王府，深夜的第三声钟响起。

    各个厢房里的灯烛都被人吹灭了。

    魏亲王走进屋子里的时候，只见大秦氏坐在床榻上。

    他看不见自己妻子的神色，只以为她在等他。

    于是心下一暖，便要弯腰搂起大秦氏。

    然而却平白地挨了一脚心窝子。

    “离我远些！”就听见大秦氏怏怏道。

    魏亲王揉了揉自己的肩头，并不动怒，只是将大秦氏伸过去的脚好生揉捏了一番，然后问，“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惹你生气？”

    黑夜里，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只听大秦氏冷冷笑了声，“还能有谁？”

    “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呢？”

    魏亲王：“…”

    “我今日一天都在外面忙事，何曾招惹你了？”他心平气和地说，只是手下的动作愈来愈用力。

    大秦氏抽回了脚，忽然板着身子问他，“我问你，我们秦家的姑娘是只配给你们做妾吗？”

    “当初我也罢了，如今子初喜欢上我侄女，我侄女还没答应他，你们便告诉我，湘儿只能做妾！”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魏亲王看着自己的妻子，是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情况毕竟和往年不同了。”

    他的手一边摩擦过大秦氏的乌发，一边慢悠悠地道，“现在皇兄对于王府很是猜忌，咱们需要让子初娶七公主稳住局势。”

    “一个面子功夫而已，月月，你怎么也同我计较起来了？”

    大秦氏默不作声了半响，然后同他说，“那就只能对不起子初这个孩子了。”

    魏亲王心里咯噔了一下。

    “毕竟二十年前我就同你说过，秦家女，不做妾。”

    ——

    王府的另一角。

    平日里婢女用来打水浣衣的井旁，因着深夜的缘故，是一个人也没有。

    带着银质面具的人站立在井旁。

    月光洒落在面具上，反射出冷然的华光，而华光也映在他的眼底，荡起一圈圈波澜。

    “翠微死了？”

    那声音如同被火熏过的嘶哑难听。

    声音过后，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只见一只如同蜈蚣般有百足的虫子钻了出来，接着便是一条颜色艳丽的蛇，然后一刹那间，千百万条黑漆漆的虫子一并从草丛中凭空出现。

    这些虫子们张扬着触角。

    “回少主，属下去晚了一步，蛊虫已经被人取了出来。”

    带着银制面具的人听到后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的手凭空一捏。

    刚刚还向他汇报事宜的属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嚎叫。

    接着便是鲜血如注，尸身倒地。

    然而这恐怖的画面也未能持续几秒，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迅速将血肉连同白骨皆啃食去。

    连个渣都不剩。

    这些可怖的蛇虫饱餐了一顿后，才如同潮水般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