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的人和京都的人都不太一样。
这里虽然喧杂，可没有马车连着马车的轱辘声，只有街头巷尾小贩日夜不停的吆喝声。
魏子初带着秦湘搬进了城主府。
王叔果真是个念旧情的，不仅对魏子初毕恭毕敬，捎带着秦湘也照顾的无微不至，还命自己的亲闺女王淑玉配着秦湘解闷。
王淑玉身上有种秦湘未曾看到过的温婉，这样的温婉能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少女身上——还是自小就被娇生惯养的城主之女身上出现，是极其难寻的。
没过几日，秦湘便已经能亲昵地搂着她的肩，甜腻腻地喊姐姐了。
王淑玉不如店小二说的貌美，可胜在气质出尘，真要论的话，是兰雅芝一类的女子。若秦湘是男子，恐怕此时早已被她迷的神魂颠倒了。
可惜，这样好的小娘子却是个瞎眼的，见魏子初的第一面就红了脸，此后更是五次三番的找秦湘打探魏子初的喜好。
左右现在魏子初已是不能和李千斛在一起了。
秦湘便如实以告。
可怜这样的一位似水佳人，却像是碰了铜墙铁壁，不见任何回应。
又过了约莫有上半个月，王淑玉叹了一口气，很是苦恼的问秦湘：“你说魏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秦湘没忍住笑了出来，“你魏大哥兴许不喜欢女子呢？”
她蓦然想起来那样的一个下午，自己似乎也同谁在京都最喧嚣热闹的酒楼，谈起了魏子初的喜好，肆意排编他同陈子安。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不知道魏玫现在怎么样了。
秦湘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魏子初近几日都在操练士兵，想必他心里比她还要着急些，毕竟魏玫是他同父异母府妹妹，只盼能尽快尽早的闯入京都，救出魏王府的人来。
秦湘看着自己又白又嫩的一双手，心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不如去城门口守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打定主意，她翻出许久未用的面纱，附在那张明如冠玉的脸上，是露出一双皎洁如月的眸，同要去军营给魏子初送饭的王淑玉一起出了城主府。
却见今日城门的阵势非比寻常，多了将将三倍的收门军。
秦湘低低问了个昂首挺胸的守门军，才得知之所以是这般地阵势，不外乎是因为，京都里来人了。
还是个老熟人，六皇子李千丞。
这个人名自别人口里蹦出来的一瞬间，秦湘就感到了一阵呼吸不顺，那日留下的后遗症并没有消失，而是埋藏在她的五脏六腑里，随时准备爆发。
水城原本城外能看见一条曲折蜿蜒的大河，如今却被自京都南下的铁骑军围了个水泄不通，为首的人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
一双丹凤眼，笑意融融地睥睨着“乱臣贼子”。
这般的倨傲。
魏子初已经在整队扎营了，似乎是打算在城外耗上一日。
“你们怎么来了，快回去。”他乜了一眼娇滴滴的两个小女郎，让守卫送两人回城。
王淑玉柔声道，“魏大哥整日里耗在军营里，也没口热乎饭，所以...这是我亲手做的，不妨尝尝看。”美人姿态放低，说话细而柔。
却被毫不留情的拒绝了。
魏子初目光平静，并不伸手去接，“多谢王姑娘好意。只是子初并不觉得军营里的饭就冷了，还请拿回去。”
王淑玉看着有些尴尬，求救的目光落到秦湘身上，秦湘刚想开口劝解魏子初两句，却在对方冷冰冰的震慑目光下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上了嘴。
只是倒底没忍住，还是讪笑了下。
“表哥，不是我说你，人家王姑娘一腔好意，你就是不领情也没必要这样的...”她硬着头皮板脸道，把自己想象成了大秦氏一类的角色，打算私底下找时间催促魏子初早日成家立业。
就在这时，一个小兵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甚至没看到军营地上的石头，险些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什么劳子皇子推了个被绑的浑身是伤的女人出来，点名要见见小将军和秦姑娘！”
小将军指的就是魏子初。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喊他世子爷了。
秦湘眼皮一跳，忽然心里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李千丞绑的人...会不会就是许久没听见动静的魏玫？这可是个傻姑娘...本以为李侧妃的母家能够庇护住她...
果不其然。
先前不好的念头竟真的成了。
被五花大绑的魏玫被人拖在地上，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此刻紧紧阖上，无声无息，看不出人是死是活。
身上穿的布料也都是些粗布麻衣，露出的皓腕上全是青青紫紫的鞭痕。
“李千丞。”魏子初沉声喊道。
红绸大氅的青年慢吞吞地从骑军后走了出来，白浮浮的面，艳红红的唇，鲜血一样的朱砂痣点在眉心，只有那唇微微一牵，皮笑肉不笑。
“好巧，又见面了。”
他的眼珠凝在秦湘身上，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双眼神仿佛能自我游走一般，像嘶嘶作响的蛇，所到之处，引起人的肌肤震颤。
秦湘抿紧了唇，怒意和惧意凝聚在水眸里，浓密卷翘的眼睫下垂，遮掩住她不安的情绪。
“魏子初，”李千丞的锦靴踩在河边微微有些潮湿的泥土上，触目惊心的泥点子更衬着履布白如流云。
“本殿和你做个交易。”
他说。
镶嵌着宝石的弯刀，冰冷闪着光泽的刀刃冷冰冰地拍着魏玫的侧腮，留下一道又一道微小的伤口，渗出点点的血迹。
低眉垂首，朱砂点在眉心，宛若仙童的六皇子，这世界上看起来应是最慈悲的人，此刻微微笑着，笑容在秦湘的眼角却慢慢地扭曲了起来。
“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好像叫——魏玫是吧？”他低低笑了声。
“玫瑰带刺，她也不例外，抄家那日本应可以和李氏一起跑回南伯侯府，最后却怎么拉也拉不住，提着一把给小孩玩的红缨枪，说要让本殿赔命。”
“真是荒唐。本殿是真龙金身，谁敢让本殿赔命？”
李千丞一错不落地盯着魏子初隐忍的青筋，语气愈发玩味，“所以本殿把她压下水牢，让彻骨寒冷的水灌了她七日醒醒脑子。”
“你妹妹，本殿治好了。”
“报酬么，一命换一命，一人抵一人。”
“本殿要秦湘来换她。”
秦湘呼吸更加困难了，仿佛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股窒息感裹挟了她整个躯体。
拿自己的命，去换魏玫的命么？
秦湘是人，魏玫也是人，人不是牲畜，可在当权者的手里还不如牲畜。
自己应当是不愿意的，毕竟是人，人是自私的一种生物。
可是，秦湘不知不觉地向前迈了一步。
她听不清魏子初在说什么，也看不见李千丞的眉眼，这个又瘦又弱的小娘子，只是和往常呆呆的样子一样，慢吞吞地向前走了一步。
仿佛不知道身前是血海滔滔。
她扬起巴掌大的脸，精雕玉琢的五官是李千丞初见时便觉得心悸的模样。
“好。”
她轻声答应道。
“秦湘愿意，还望殿下信守承诺。”
这是她的命，不该由任何人为她决断。
那本书不行，魏子初，也不行。
现在，此时此刻，只是秦湘自己，愿意以一命换魏玫无恙。
被绑在地上的少女仿佛听到了这群人在说什么，干裂枝碎的唇突然开始抖动，紧闭的眼皮剧烈颤抖，粗糙的布料发出摩擦的声音。
下一刻，魏玫睁开了眼睛。
这个有些倔强，常常气的李侧妃睡不好觉的少女，经历几番变故，眼眸里的天真与倔强、烂漫和坚强却是分毫未变。
“我不要你换...”
许是许久没说过话了，一出声哑的厉害。
然而就是这样的难听的声音，却让人为之动容。
傻丫头。
秦湘捂着嘴，想哭又想笑，却见下一秒，那眉眼有几分坚毅的女郎，毅然而又决然地向持刀人比在自己脖颈上的弯刀冲撞了过去。
以血封喉。
斑斑血迹落在咸湿的地上，腥气弥漫在潮湿的雾气里，秦湘喉咙里忽然有一种干呕的欲望。
又死了一个人。
这样骄傲的魏玫。
如果让别人换她的命，她情愿自己一死了之。
魏玫最终没有死在京都的枯井里。
“没用的东西。”
李千丞微微轻叹，“可怜我每日人参好药地吊着她的命。”
那双眼里，有对权利的具象化，有着世间最强烈的欲望，有...却唯独没有，对于人命的悲悯。
“六皇子——”
秦湘一字一句道。
她已经有些站不稳了，魏子初扶着她的肩。
“我看你一眼，我就觉得恶心。”
“魔鬼披上人皮，于是始知这天下指鹿为马的事情还多着。魏王府的冤屈，我们会洗刷，你如今所做的一切，来日千百倍，我都会还回去。”
“魏玫她...不是没用的，也不是物件，任由你在这里衡量交易，她是天下顶顶骄傲的女郎，容不得你在这里造人口舌！”
李千丞嗤笑了一声，他微微歪头。
“是么？”
“你能拿我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