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阿菱睁开眼,帐子里一片昏暗。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拨开帐子弯腰穿鞋,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走起路来腿脚都发软。架子旁摆了只铜壶,倒出来的水还是温热的,她洗漱一遍,坐在镜子前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落锦揉着眼睛走进来,大惊失色:“姑娘你起来怎么不喊我一声?”

    阿菱冲她一笑:“我今天醒过来觉得好多了,想下床走一走。”

    落锦睁着眼睛看她,似乎要将她里里外外都打量一遍,阿菱由着她看:“我真的好多了。”

    落锦又问她吃不吃东西喝不喝水,阿菱一样样都答应了,看着精神比前几日要好上太多。

    她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盖着薄被吃粥,阿菱看上去面色平静,实则心里一团乱麻。

    沈大老爷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被贬官出京是因为多年前凌辱了一名女子,这样浸着血的罪孽在他心里不过是轻飘飘一缕云烟。

    谢恒殊算是给了她一个交待,这不是阿菱想要的答案,却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她一时觉得此等恶人不杀难以泄愤,一时又明白谢恒殊的为难之处。

    两种念头在心里来回打转,良久,却是后一种慢慢占据了上风——阿菱不想再去逼他。

    可同样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谢恒殊一直没有来看她,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是如今她住在正院,谢恒殊却待在书房,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她让落锦告诉了吴福全一声,吴福全又去问谢恒殊,谢恒殊听说她想搬到别的院子去住,只说了一句:“随她,但要离开王府,休想。”

    阿菱的新住处地方僻静,离书房和正院都有些距离。吴福全觉得总觉得阿菱辜负了谢恒殊一片情意,看她的眼神活像看仇人,站在院子中间使唤仆妇给她收拾院子。

    阿菱听着开库房的动静就有些坐不住:“不用忙了,这里已经很好了。”

    院子里干干净净,一应器具俱全,阿菱不觉得哪里需要添置。吴福全板着张脸回去复命,谢恒殊听完了头也不抬:“不用告诉我。”

    吴福全一噎,心道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两个人怄气倒叫他在中间跑细了腿。

    阿菱站在这间陌生的院子里,突然问道:“我以后是不是会在这里住一辈子。”

    落锦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阿菱自嘲地一笑:“或许有一日他厌弃了这样纠缠,就会放我离开吧。”

    只是阿菱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早。

    那日清晨,她还蜷在被子里,忽然听到四周响起一阵不寻常的动静。落锦吓了一跳:“不会是进贼了吧?”

    阿菱皱眉:“应该不会吧。”

    郡王府每日都有侍卫四处巡视,进贼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外面那群人的脚步声沉重却有序,不像是宵小之辈。

    阿菱快速换好衣裳,握着落锦的手走到屋外,院里伺候的人也都醒了,靠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院门被人重重地敲了两下,守门的婆子颤着声音问了一句:“是谁?”

    阿菱听见吴福全喊门的声音在外响起,那婆子赶紧打开门栓退到一边,谢恒殊走在前面,身后是一群兵士。

    看这些兵士穿的衣服,显然不是王府的人,阿菱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望向谢恒殊。

    谢恒殊面色冰冷,只吐出两个字:“过来。”

    阿菱满腹疑惑的走过去站在他身侧,她尚未问出口,谢恒殊就已经挪开目光不再看她:“搜吧。”

    打头的一位将军面色还算恭敬,交待了一声:“手脚都轻些。”

    这院子她刚刚搬进来住,东西不多,压根没什么好搜的,阿菱神色惊疑未定,却没有人给他一个答案。

    将军听手下的兵士报告了一声,微微点头,又冲着谢恒殊道:“例行公事,郡王莫怪。”

    谢恒殊面如寒冰,一言不答,那将军也不在意,很快命令人封府。随行的一个大太监走过来低声道:“太子殿下命我带话,千万劝您不要轻举妄动,耐心等待,一定会还南阳王一个公道。”

    南阳王举兵谋反的消息传来,满朝哗然,圣上虽信任这个弟弟,却不能不做出应对。搜查江都郡王府只是个开始,派去南阳州的军队御史最迟明日就会出发,如果证实南阳王谋反,谢恒殊作为南阳王独子,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皇帝派来的军队已经将郡王府团团围住,谢恒殊独自一人回到主院,他的院子也被人看守起来。阿菱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周围的仆妇哭哭啼啼,落锦抓着她的手不断流泪。

    谢恒殊没有多跟她说一句话,阿菱六神无主,一整天都坐在檐下发呆。直到夜里,吴福全敲开她的院门,身后还跟着一个乔装打扮过的侍卫。阿菱不知这是何意,吴福全看着她:“郡王说了,可以放你离去。”

    阿菱站起身,脚底一阵阵发麻,吴福全声音平板无波,又重复了一遍。

    阿菱难以置信:“外面全是守卫,怎么出去。”

    吴福全冷眼看她:“送你一人出去,郡王还是办得到的。落锦,帮她换一身轻简的衣裳,不要浪费时间。”

    落锦泪流满面,却也知道事情要紧,扶着阿菱进屋更衣。阿菱每挪动一步心就跳得愈快,她迟迟没有迈过门槛,猛地转过身来:“我不走。”

    吴福全一惊,又摆正脸色道:“江姑娘,现在可不是玩笑的时候,没有功夫给你犹豫。”

    月光照到她的脸上,泪痕犹在:“他在哪儿,我要去找他。”

    吴福全神色微微一动,咬着牙根道:“你现在不走,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阿菱脚上的麻意渐渐淡去,她走到吴福全面前:“带我去找他。”

    吴福全深深地看她一眼,紧绷的肩头松懈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带路。

    正院被守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人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在阿菱身上刮过,知道她是郡王侍妾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去了。

    吴福全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步敲开门,对里面说了些什么。门内没有什么动静,吴福全退到一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向前迈出一步。

    阿菱尚未看清人脸就被一只手拽了进去,门被重重合上,她后背抵着门,肩膀几乎要被他捏碎。

    “为什么不走?”

    阿菱张了张嘴,尚未回答,又听见他气急败坏地问:“既然无需纠缠,你为什么不走?”

    阿菱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捏疼我了。”

    肩上的力道陡然一松,阿菱这才有功夫打量他现在的模样,像是瘦了一些,眉眼都跟着锋利起来,瞧上去有股令人心惊的俊美。

    谢恒殊却避开她的目光,往后退了一步。

    阿菱心里堵得厉害,上前一步抱住他。刚刚那番疾言厉色的质问像极了虚张声势,他双手重又搭回她的肩上,迟迟没能把人推开。

    谁也没说话,直到谢恒殊在她耳朵上轻咬了一下,骂了句:“蠢死了。”

    阿菱皱眉推开他:“你咬我干什么?”

    他才不想咬她,可她这么可恨,所有的亲吻都像是在示弱服软,他已经被人牵住了脖颈,仍固守着最后一点倔强不肯低下头来。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阿菱莫名心慌得厉害,先一步挪开视线,从他手下挣扎开来:“先坐下再说吧。”

    她的手胡乱牵住他两根手指,带着他往矮榻上坐下,他竟然由着她去了,像个不过十岁的稚子,任由她摆弄。

    阿菱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她呆呆地坐在他身侧,往常这个时候谢恒殊总是会先开口,嘲讽她也好笑话她也罢,总有话可说的。可他这回偏偏咬紧了牙关不开口,只是看着她,那眼神古怪得很。

    阿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算不上烦躁,又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心情高涨,到了他跟前却又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已经来了,还要她如何表明心迹不成?阿菱有些气恼,又觉委屈,撑不住了站起身:“我回屋去。”

    谢恒殊自然不会放她走,他眼里涌起一丝疑惑:“闹什么脾气,不是你自己说坐下再说。”

    拽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一扭脸已是满面泪痕,她抽噎着道:“你要我走我就得走,你要我回来我就得回,我又不是你养的雀鸟!”

    她这哭相着实不雅观,脸上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去了,谢恒殊面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无措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我……没养过雀鸟。”

    话一脱口,他便知这是句蠢话。耳根一热,掩饰般的将人搂到怀里,这动作他做得习惯,阿菱将脸埋到他胸前痛哭。

    衣襟被她哭得透湿,谢恒殊是真怕她哭出毛病来,想到她夜里走了那么长的路来找他,心口被泪水捂得又烫又软。诸如“是我不好”一类的酸话说得唇齿都发腻了,他这辈子没这样哄过人,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只有那么几句话,也难为阿菱听了不嫌烦。

    不知过了多久才止住泪,阿菱顶着红肿的双眼看他,脸被眼泪蜇得生疼。谢恒殊也没往外面叫人,拿热水烫软了巾帕给她擦脸,阿菱这一回哭够了,看谢恒殊神色平静地换掉被她哭湿的衣服,心里忽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阿菱:“你还好吗?”

    谢恒殊看她一眼:“不知道。”

    阿菱微怔,谢恒殊坐回到她身边:“我让你走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谋反。”

    如果南阳王真的起兵谋反,那留在京城的谢恒殊无疑成了弃子,阿菱喉头微哽:“你和你爹关系不好吗?”

    谢恒殊:“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他几回面,说不上好不好。”

    他明明在说自己的亲生父亲,声音却异常的冷静。

    阿菱握住他的手,他转过脸来看她:“你害怕吗?”

    阿菱跟他的回答如出一辙:“不知道。”

    谢恒殊微微挑眉,阿菱:“什么都还没发生,所以不知道。”

    灯下两道人影渐渐挨近,谢恒殊吐息滚烫,对她耳语:“不要害怕,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护住你。”

    谢恒殊被软禁了快两个月,南阳州的御史总算传回了消息。

    在这五十余天内,太后但凡听见宫人议论南阳王谋反就会降下重罚,她早早地放出话去:“南阳王若是谋反,我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事情一日未查明,我就不准有人在宫闱之中胡言乱语挑拨人心。”

    几次之后,宫里无人再敢议论此事。皇上是看着南阳王长大的,这位皇弟又素来事他恭敬,兄弟情分颇深,他心里并不很信谋反一说。太后一举震慑六宫,其中还有个他很喜欢的小美人也挨了打,皇上听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妄议朝政,打死也活该。”

    太子明白父亲的心意,私底下跟他说了一句:“堂弟府中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搜出来,哪怕皇叔真做了糊涂事,也该保全堂弟的性命。”

    皇上深以为然:“无论如何,不能叫你皇祖母伤心。”

    就在这样的局势之中,派往南阳州的御史送了道厚厚的折子回来证明了南阳王的清白。

    南阳王最近身边新添了名爱妾,爱妾很快有了身孕,一时之间宠爱无两。小妾的兄长却是个荒唐人物,仗着妹妹的势力在南阳州做起土霸王,被人奉承得昏了脑袋,竟做起了国丈的春秋大梦。

    有一日小妾的兄长喝醉酒,席间说出一堆谋反的胡话,正巧被南阳州的知州听见。这知州是个刚直的人,当场将人带回了官衙审问,偏偏南阳王这几日又不在府中,到军营里巡视去了。

    小妾知道自己哥哥被抓,心焦如焚,从书房里偷出南阳王的令牌调令府中侍卫去官衙救人。府里的侍卫本不该听她的调派,有个副将却存了媚上的心思,果真带着人去了府衙。

    那副将并不知小妾的兄长为何被抓,还以为是新来的知州随便抓人杀威,为了讨好小妾和她肚子里那块没成型的肉,稀里糊涂地领着几百侍卫浩浩荡荡出了王府。

    知州一看,这还了得,当即派人将南阳王谋反的消息快马送回京城。

    南阳王人还在城外,就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知州调动驻军围住王府,两边险些打了起来,直到京中来人,在知州和南阳王之间调停一番才勉强平息了这件事。

    南阳王弄清原委后勃然大怒,将小妾和副将的脑袋一并斩了下来,并一封陈情书,一起交由御史送回京城。

    皇上看到折子后简直哭笑不得,先夸知州忠勇赏下告身金银,又斥责阳王内帏不修,罚了他两年俸禄。

    谢恒殊很快被解了禁足,皇上抽空召见他安慰了一番,看他神色如常不由得打趣道:“吓到没有?”

    谢恒殊:“有您庇佑,我没什么可怕的。”

    皇上一乐,指着他跟太子道:“这小子也会说好听的话了。”

    闲聊几句,皇上就放他去见太后,谢恒殊却不动:“我之前向您求的圣旨您还没给我呢。”

    皇上想了半晌,还是太子提醒了一句:“他要封他府里的一个侍妾做侧妃,旨意已经拟好,开年了事多耽搁了。”

    皇上很痛快地答应了:“这是喜事,好生操办,按例往上提一点都没什么,你府里这些天恐怕也不成样子,正该有件喜事冲一冲。”

    还有一件事,南阳王杀的那个小妾是有孕在身的,此事有违天和,却正合了皇上的心思。皇上不希望南阳王再添子嗣,可想到他们兄弟俩都子嗣单薄,心里又觉得不大舒坦。南阳王远在千里之外,谢恒殊却正在眼前,那点愧意索性补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能给阿菱做脸的事,谢恒殊自然不会推辞,他谢了恩又去看望太后。

    太后知道他要封侧妃,并没说什么,照例赏下一些珠宝绸缎。太后手边搁着一封书信,似乎是南阳王写来问候平安的,她让人拿来一只匣子将信函放进去:“我这辈子大概是见不到你父亲了。”

    谢恒殊似乎想说些什么,太后摆摆手:“从他去封地的那日起我就知道这个结果了。我跟他只做了二十年的母子,往后的三十年天各一方,不似母子更似君臣。他给我写信渐渐少了,信里翻来覆去也只剩疏远的问候。”

    谢恒殊:“父亲待我也是如此。”

    太后唇角挂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我曾经想过他是不是怨恨我,分明是亲生母亲,却害得他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一辈子只能位居人臣。我没办法补偿他,却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

    祖孙二人相处了十多年,太后从未跟他说过这样的话,谢恒殊看着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家,心情复杂。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如果你父亲真的有意谋反,我究竟能不能狠下心来砍掉他的脑袋。好在上天垂怜,没叫我亲手断送掉自己的孩子。”

    太后望着前方絮絮地说着话,谢恒殊就耐心地听着,他知道太后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末了,太后才看向他,眼中透出几分温和的意味:“我希望能用你去补偿他,又耽误了你,你不要怪我。”

    谢恒殊鼻头一酸,他低下头:“我没有怪您。”

    不管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太后面上的表情都略略松快了些:“你去吧。”

    ·

    谢恒殊回到王府的时候,满府的下人都被吴福全指使得团团转,里里外外都要扫洒重整。下人们来来去去,忙得不可开交,脸上却喜气洋洋的。

    谢恒殊略一思忖,吩咐吴福全换十几箩筐的铜钱出来,吴福全耐闷,问他有什么用途。谢恒殊眼睛往西南角瞥了一眼,眉目之间带出几分罕见的雀跃:“封侧妃的旨意马上就要下来,备着赏人。”

    吴福全哪里听过他亲自吩咐这种小事,愣了半天才答应一声,一抬头人已经走远了。

    阿菱抱着汤婆子蜷在榻上看书,翻过一页就要捂一下眼睛,脸看得红通通的,听到脚步声吓得一僵,迅速将藏到靠垫底下。

    谢恒殊挑了下眉:“怎么干坐在这儿,不无聊?”

    阿菱心虚得厉害:“我刚睡觉呢。”

    谢恒殊“哦”了一声,摸摸她的脸,也不拆穿她:“刚睡醒,怪不得脸这么红。”

    阿菱脸又红了几分,正想着怎么把他哄走,忽然听见他喉咙里藏着笑,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她恼得厉害,被人抱起来,身子一腾空,靠垫底下的书便藏不住了。

    她倒打一耙,粉面含嗔:“谁让你在屋子里放这种书的。”

    谢恒殊调整了下姿势,舒舒服服地把她抱到怀里,捏着她的手玩,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书?难道不是你最喜欢的《大秦儿女传奇》?”

    暗黄色的封皮底下明明添着两个小字——外传。阿菱随手从书堆里抽出来,就带到了榻上,翻开来一看,前两页还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后头越写越离谱,她差点将书丢出去。

    谢恒殊怎么看这种东西呢?

    她心里有些生气,手按在书皮上,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翻开来看,看着看着竟入了迷。

    谢恒殊在她耳边问:“看到哪一页了?”

    阿菱知道他是故意逗自己,心想在他面前也没什么好羞的,指了指其中的一页。

    他眸光一暗,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你还想在上面?”

    阿菱笑倒在他怀里,很快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两个人都有些失控,衣裳才褪了一半就腻到一起。

    屋角的香炉里点着沉水香,香烟袅袅缠绵不绝,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一声闷哼,炉里的香终于燃尽,透盖而上的烟气被拦腰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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