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落锦早早命人备好了熏笼炭盆,将屋子烤得暖烘烘的。

    阿菱现在格外受不得冻,加之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头两日几乎下不了床。请太医来看,也只说要慢慢调养,急不来。

    太医隐晦地提了一句,阿菱现在的身体恐怕不好生养,谢恒殊闻言偏过头睨他一眼:“今日之事不必告诉太后。”

    他的目光中带着淡淡的警示之意,太医脑袋一低,腰弯得更厉害了。

    谢恒殊从屋外走进来,先坐在床边看了眼阿菱,她在睡梦中也蹙着眉,脸上带着被热气烘出来的不自然的红晕。

    谢恒殊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让人打了盆热水,将手泡到温热,擦干指缝间的水珠,才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阿菱慢慢睁开眼,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四肢酸软,小腹坠得生疼,动一下难受不动也难受。

    谢恒殊:“还疼吗?”

    阿菱轻轻“嗯”了一声:“太医说了什么吗?”

    谢恒殊神色如常地哄她:“他说只要好好调理,以后就不会这么痛了。”

    阿菱眨了眨眼:“好。”

    她睡久了不说话,声音细细的,显得人更可怜了。谢恒殊想低头亲一亲她又忍住了,摩挲着指节,随口扯了些闲话来谈:“周二已经定罪,贬为庶人流放三千里。”

    看在大长公主的面子上,周二没被判死刑,不过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恐怕比死还难受。

    阿菱:“金夫人呢?周家人会追杀她吗?”

    谢恒殊摇头:“不会,至少近一两年不会。她如果死了,所有人都会联想到周家,大长公主不会愿意再出一次这样的风头。”

    阿菱喃喃道:“不知道她以后会去哪儿?”

    谢恒殊挑起一边眉毛:“去给你赚钱。”

    阿菱不明所以:“什么?”

    金繁露很有经商的天分,她来到京城之后做成的几桩生意都颇让人称道,如今周二已死,她更动起了大展拳脚的心思。金繁露为求郡王府庇佑,主动提出以后所有收益的一半都会拱手送上,谢恒殊直接将这笔钱划到了阿菱那里。

    阿菱大吃一惊:“怎么这样?”

    谢恒殊语气淡淡的:“我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收留了她,拿点报酬不过分吧。”

    阿菱抿了抿唇:“五分也太多了些,我什么都不干就分走人家那么多钱,不好。”

    谢恒殊轻嗤一声:“她能不能赚到钱还两说,你现在就替她心疼太早了。”

    阿菱看了他一会儿,低声道:“你不用这样。”

    阿菱清楚谢恒殊是想补偿她,可她心里算得很明白,她想让谢恒殊做的事和她为情蛊受的苦是课可以两两抵消的。

    谢恒殊定定地看着她,反问道:“不用哪样?”

    阿菱不吭声,挪开视线,谢恒殊将她放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你想要什么?”

    阿菱动了动唇:“想要你替我手刃杀害姑姑的真凶。”

    谢恒殊头一回听到她这样说话,眉心微微一跳:“我跟百草堂打过招呼,会让那位孙大夫来一趟京城。”

    阿菱:“我想亲自去见他。”

    谢恒殊勾了勾唇:“好。”

    ·

    老孙大夫年近六十,满头白发依然精神矍铄,旅途奔波也不觉得疲倦,让徒弟卸下两车药材,望着京城百草堂的匾额感慨颇深。

    小孙大夫刚刚送走一个女病人,还被强塞下一篮大红的喜蛋,她腾不出手去扶老孙大夫,远远地喊了一声:“爹,你看什么呢?”

    老孙大夫拍拍她的肩膀:“常州的百草堂远不如京城的气派啊。”

    小孙大夫面色淡然:“天子脚下,自然与别处不同。”

    老孙大夫哈哈一笑:“是啊,天子脚下。”

    小孙大夫看父亲剥喜蛋剥得手指通红,忍不住问道:“爹,这回怎么由你亲自来送药材?”

    老孙大夫口齿不清:“想我女儿了不行?”

    小孙大夫翻了个白眼,将信将疑:“我才不信,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老孙大夫擦干净手指:“大人的事,你少掺和。”

    老孙大夫拾掇一番,也不带上小徒弟,一个人往郡王府去了。在门房处等了片刻,很快被引进府中,传过一片竹林,走进郡王的书房。

    老孙大夫低着头跪下来行礼,眼角瞥见一抹红色的裙衫,行动更加谨慎。

    谢恒殊没为难他,让人赐了座:“你曾经给沈尚书府上的人看过病?”

    老孙大夫:“是。”

    谢恒殊:“你可记得九年前有一个姓朱的姑姑就是在你手上诊治的,大概过了三个月就一病死了。”

    这些问题,在谢恒殊派人去常州时老孙大夫就已经答过一遍了:“记得。”

    阿菱坐立难安起来,她紧紧盯着老孙大夫:“她是怎么死的?”

    老孙大夫这才抬起头来:“医案上记得是伤寒不治。”

    阿菱追问道:“实际上呢?”

    老孙大夫叹了口气:“她怀孕了。”

    阿菱猛地站起身:“什么?”

    老孙大夫:“她有孕在身,但郁结于心,又不想要这个孩子,后来胎死腹中。”

    阿菱难以抑制地浑身发抖,谢恒殊扶住她的肩膀,示意吴福全递过去一匣金银,老孙大夫领了赏,叩头离去了。

    姑姑一直待在府里,从未许嫁,如何会怀上孩子?阿菱双眸泛红深深吸气,右手紧握成拳,字不成句:“一定是有人…强迫了她……”

    谢恒殊心里也猜出了个大概,眉心下压:“你别着急,事情过去太久,一时半会儿查不清。”

    “不。”

    阿菱仰头看向谢恒殊:“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

    赵妈妈是第一次来郡王府。

    看着昔日那个茫然无措的小丫鬟坐上高位,俨然添上了几分富贵气象,赵妈妈心中颇多感慨。

    阿菱没有寒暄便开口问道:“赵妈妈,朱姑姑当年有了身孕,是吗?”

    赵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僵,飞快地眨了下眼,狐疑地望向阿菱:“姑娘这是听谁说的。”

    阿菱:“我找到了当年给姑姑治病的大夫。”

    赵妈妈脸色扭曲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姑娘如今的日子难道过得不好吗?何必去翻这些陈年旧事?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不过白白给自己添堵罢了。”

    谢恒殊站在屏风后,摩挲着指间的玉扳指,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阿菱没有理会她的劝说:“请妈妈告诉我,究竟是谁欺辱了姑姑。”

    赵妈妈:“你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

    阿菱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一般,反问道:“若是心甘情愿又怎么会落到那个下场?”

    二人目光对峙片刻,赵妈妈摇了摇头:“即便我告诉你是谁,你又能做什么呢?报仇?”

    阿菱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固执二字。

    赵妈妈:“阿菱,你是个聪明人,不该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尚书府里能让你姑姑受辱后一声不吭自我了断的男人有几个,你数一数也知道。”

    阿菱忽然开口问道:“是大老爷吧?”

    之前老夫人提起朱姑姑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阿菱猜测老夫人对姑姑的死应当并不知情,如果老夫人不知道的事赵妈妈却一清二楚,只能是赵妈妈偷偷瞒了下来。而赵妈妈是大老爷的乳母,同他的关系最是亲密。

    赵妈妈闭上双眼,神色疲惫,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眸光中透出几分锐利:“阿菱,你如今依仗的不过是郡王的宠爱,可你不要忘了,大老爷是郡王嫡亲的舅舅。”

    这便是赵妈妈的底气了。

    阿菱厉声道:“那姑姑又做错了什么?”

    赵妈妈想到朱姑姑亦是心中一痛:“从来没有人想要害死她!大老爷一时情迷心窍犯下错事,当时便许诺纳她为妾,你姑姑心气高不肯答应。后来她有了身孕,大老爷高兴极了,想找机会把她送到一处僻静的庄子上养胎,可她还是不答应。谁也没办法,她在府中郁郁成疾,最后才胎死腹中。”

    阿菱听她口口声声说大老爷情难自已朱姑姑冥顽不灵,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朱姑姑是尚书府请回来的教养姑姑,不是府里签了死契的奴才!什么纳妾?什么养胎?大老爷强/暴府中的教养姑姑难道是件很光彩的事吗?如果姑姑拼命闹出去,恐怕他连官都做不成了吧!”

    阿菱站起身,一点点逼近赵妈妈:“你怜惜大老爷人过中年一事无成,所以才处处替他遮掩,当了他的帮凶。”

    赵妈妈瘫软在椅子上,她牙关咬得死紧,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赵妈妈这辈子手里没沾过一条人命,唯独在朱姑姑这件事上心有愧疚,面对阿菱的诘问,她几乎失去了应对的力气。

    赵妈妈满面疲惫:“是,我是害了她,所以这些年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未成年的孙子。”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维持着平静:“你要替她报仇,就杀了我吧。”

    阿菱迅速抹去眼下的泪水,声音冷淡:“我不会杀你。”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屋里火气太足,烤得人浑身发热,谢恒殊起身推开一扇窗,反剪着双手立在窗前,

    阿菱素着张脸,兔领围脖衬得小脸愈发白净,她手里抱着只沉甸甸的汤婆子,望着与他相反的方向。

    “如果我想要他以命偿命,可以吗?”

    赵妈妈走后,阿菱问过谢恒殊这个问题。

    谢恒殊眉头紧锁:“哪怕这件事当年就被公之于众,他也不会被判死刑,至多官声有碍。”

    阿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用“告官”的途径来解决,陈年旧事一朝翻出,只要知情人咬死不松口,她就没有一丁点办法。

    谢恒殊:“当年涉事的所有人,我都可以帮你杀了,唯独他,不行。”

    厅堂之中静悄悄的,谢恒殊重重地合上窗,被这屋内逼仄的气氛压得躁意丛生。他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阿菱一眼:“你再好好想想。”

    手中的汤婆子已经凉了,她怔怔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姑姑弥留之际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一遍遍在她眼前重现,她从来不知原来自己把一切记得这么清楚。

    门扉被叩响,燕盛牵着燕回站在门口看着她,阿菱愣了片刻才道:“外面冷,你们进来吧。”

    燕盛迟疑着走进来,站在她面前不太敢跟她对视,燕回倒是一直仰头看她,但阿菱从燕回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阿菱微微苦笑:“怎么了?”

    燕盛:“阿回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对不起。”

    阿菱一怔,燕盛抬起头,认真地道:“是那个玉制的九连环,她给砸碎了,我以后会赔给你的。”

    阿菱之前是送了燕回一箱玩具,她原本想说不要紧,想了想又抬手摸摸燕盛的脑袋:“那你以后要好好努力,照顾好妹妹。”

    燕盛虽然不大高兴被她摸了脑袋,但眼睛仍是亮亮的:“我会的。”

    说完这件事,两个孩子也没走。燕盛扭捏了一会儿才问她:“你们,吵架了吗?”

    阿菱失笑:“嗯。”

    燕盛:“为什么?”

    阿菱:“他答应了我一件事,结果却没能做到。”

    燕盛皱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他不对。”

    阿菱静默了片刻才道:“如果他要做成这件事,就要伤害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燕盛听得懵懵懂懂,眉头紧皱,似乎也跟着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阿菱没再多说,强撑起笑意将二人送走,站在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猜度着估计是要下雪了。

    落锦看着阿菱郁郁寡欢,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我听吴总管说,殿下有意要立您为侧妃。”

    阿菱扭头去看落锦,十分惊讶。

    落锦:“殿下在皇上太后面前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大概年后旨意就会下来。”

    吴福全看阿菱跟谢恒殊斗气,心里忒不舒服,将落锦喊过去教训了一顿,让她把这些话学给阿菱听。吴福全原话还要难听一些,落锦自己忍了,没全部说出来叫阿菱跟着生气。

    阿菱垂眸未语,落锦并不知道二人因为什么吵架,所以才在这里拼命地劝和:“殿下对您一片情意,您快别跟殿下生气了,不管为了什么事,哪有前程重要?”

    落锦跟阿菱关系素来亲密,有些话旁人不敢说她却敢说:“殿下不过三十不会娶妻,只要您被立为侧妃,往后这王府就是您的天下。可您要是跟殿下怄气,将到手的东西都葬送了,岂不可惜?”

    阿菱突然问道:“他真的想立我为侧妃吗?”

    落锦赶紧道:“那是自然,吴总管亲口说的。”

    阿菱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必再劝我了,我现在就去见郡王。”

    落锦以为她是要去服软,心头一喜,连忙取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外面冷,您仔细身子。”

    谢恒殊一人坐在书房里,翻看着藏书楼建造花费开销的账册,工部那群人明里暗里顶着他去问户部要银两。户部张大人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光是跟他转圜就让人头疼得厉害。

    然而府里还有个更让他头疼的存在。

    吴福全进来通报的时候谢恒殊还在出神,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什么?”

    吴福全还以为他不想见阿菱,已经抬手打发小太监去赶人了,闻言忙重复了一遍:“江姑娘求见。”

    谢恒殊:“人呢?”

    吴福全硬着头皮道:“您不说话我还以为……”

    谢恒殊冷冷地瞪他一眼,自桌案前站起身绕出去,小太监正在催着阿菱离去:“殿下说不见,您可别为难我们。”

    她披着件银白色的披风,雪帽很大戴在她的脑袋上,让人只隐隐能瞧见下半张脸,嘴唇冻得没有一丝血色。

    谢恒殊骂了句“该死”,疾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天气这么冷,你在外面乱跑什么?有什么话不能遣下人来说?”

    阿菱被他拉进书房,坐到短榻上,随侍的丫鬟脱下她的鞋子,让她把脚放在熏笼上暖着,手里也被塞进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

    阿菱冻得厉害,慢慢缓过劲来,望着他:“我有话跟你说。”

    谢恒殊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摆摆手让人都退下:“如果还是那件事,你就不用再说了。”

    他咬了咬牙,眉眼之间是不加掩饰的躁郁:“你难道要我杀了我的亲舅舅?”

    除了沈老夫人外,谢恒殊跟沈家人都不十分亲近,可即便如此,沈家大老爷也是他母亲的兄长,他的亲舅舅。

    阿菱:“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所以我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五岁被卖进沈家,姑姑待我就像待她的亲生女儿一样,我跟着她读书识字,学怎么认衣裳布料台盏器具,她教我的每一样道理都让我受益终身。”

    阿菱曾经想过,如果她像巧玉一样,是由钱婆子养大的,是否也会被沈家富贵迷了眼,选择一条跟巧玉一样的路,而后早早断送性命。

    阿菱继续道:“她直到死前,都在尽可能地为我谋划。殿下,您知道吗?如果不是姑姑教我如何掩盖容貌如何在人前藏拙,那我也许早就成了您某位舅舅的帐中人,或者现在正跪在寿春堂跟那些年轻的姬妾一起服侍您的外公。”

    “江菱衣,你闭嘴!”

    谢恒殊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他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眉眼间的戾气浓得化不开,他恶狠狠地盯着她:“没有这种可能。”

    阿菱冷笑:“没有?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赵妈妈将我打扮一新送去给老夫人看,在门口撞见了大老爷,我永远都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有多恶心。”

    阿菱弯腰穿上软底绣花鞋,将汤婆子放到一边,走到谢恒殊身前:“我不要侧妃之位,也不要金银珠宝,你给我东西我都不要。我只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殿下,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的条件,现在已经到了您该履行的时候了。”

    谢恒殊胸中怒意滔天,整个人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处,四肢僵冷一步也挪动不得。

    “那我呢?”

    谢恒殊的目光紧紧追着她:“如果我真的为你杀了他,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阿菱就这样清清静静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本就没有可能。”

    谢恒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几乎要将她瘦削的肩捏碎,泛红的双目逼视着她:“你再说一遍。”

    阿菱忍着痛,说出来的话字字锥心:“殿下,我们如今能站在这里说话是因为虫蛊,不是因为别的。那就是一根绳子,将你我二人绑到一处,绳子断开,就什么都没了。您自己也说过,蛊毒一解,你我便无需纠缠。”

    谢恒殊:“你分明知道那是气话!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所以……”

    阿菱仰头望着他,那双如水一般澄澈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她第一次开口打断他的话:“是,我不在意。”

    谢恒殊的双手一下卸了力道。

    是了,她压根不在意他当初的冷待,因为她从不曾求过他的情意。他给出的所有东西她都瞧不上眼,从始至终,什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不过是他一个人做的白日梦罢了。

    阿菱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哀痛。

    不知过了多久,谢恒殊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外面已经下起雪来了,在室内隐约能听见下人挪动花盆的声音。

    谢恒殊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除此之外,你别无所求?”

    阿菱眉心微动,抬头看他。

    谢恒殊面无表情地打开门,风裹挟着雪天的寒气涌进来,阿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凭什么跟我说你别无所求,今天的你当真能一身清净离开郡王府吗?”

    谢恒殊嘲讽地一笑,话中透着残忍:“你如今已经是半个废人,这样的天气,你甚至没办法从书房走到王府门口。”

    阿菱浑身一颤,却不是因为这阵阵寒风,她微微吸气,睁大眼睛看着谢恒殊:“如果我能走出去,你就会答应我吗?”

    谢恒殊没有看她,吐出一个冷到极致的字眼:“是。”

    阿菱点头说好,抬脚踏进了风雪之中。

    书房外守着的下人目瞪口呆,落锦撑了一把十八骨的竹伞跟上去给她挡雪,阿菱却轻轻推开了她。

    郡王府占地极广,从谢恒殊的书房到大门几乎要跨越大半个王府,阿菱走进竹林之时,脚已经失去知觉。她脑子里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只是在想自己不该穿这双软底绣花鞋。

    天彻底暗下来,竹林里透着股雪夜独有的阴森之气,她凭着记忆向前迈一步,脚底却忽然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披风太厚太沉,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挣扎站起来后她随手丢开这件漂亮厚实的披风。

    再往前走,是茫茫一片雪景。

    闭眼之前,她听见一句咬牙切齿的——

    “江菱衣,你回来。”

    阿菱做了很多个梦。

    有时候是姑姑坐在她的床前哄她吃药,她不肯张嘴,下一瞬眼前人就变成了气势汹汹的谢恒殊,强硬地撬开她的嘴,一勺勺往她嘴里灌药。

    另一个梦里她回到小时候,远远地看见姐姐在前面走可她怎么也追不上,跑着跑着她就跌倒了,牙婆粗糙的掌心扣着她的手腕拽着她继续往前走。阿菱迫切地等着人牙子把她送到姑姑手里,结果一抬头,坐在上首的又是谢恒殊。他冷笑着问她:“你不是要走吗?还回来干什么?”

    几乎每一个梦到最后都跟谢恒殊有关。

    阿菱缓缓睁开眼,屋子里一股浓浓的煎药味,落锦哭红了双眼,坐在床前打盹。

    她从嘴里挤出几个零星的字眼,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落锦猛地惊醒,喜不自胜:“姑娘你醒了。”

    落锦隐约听出她在要水,赶紧倒来一盏温水喂她喝下:“姑娘,你真的吓死我了。”

    阿菱喝下水,缓了一会儿才道:“我在哪里晕倒的?”

    落锦:“您刚刚走出竹林就晕过去了。”

    阿菱长睫微垂,忽地咳嗽了两声:“我睡了多久?”

    落锦忙伸手替她顺气:“今天是第七天,您本来身子就弱,月事又刚过,寒气侵体,一直昏睡不醒。前几天高烧不退,太医来了都说棘手,我还以为……”

    落锦吸了吸鼻子,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身:“我现在就去禀报郡王,他这几日只要下了朝就一直守着您,知道您醒了他一定很高兴。”

    阿菱喊住了她:“不用了。”

    落锦脚步一顿,勉强一笑:“好。”

    阿菱:“我有些饿。”

    落锦忙答应一声,很快就有人抬着一桌案的热食送上来,阿菱慢慢地将粥咽下去,她的嗓子还是很疼。

    落锦在旁边看着她吃饭:“姑娘,你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噩梦了?您总是在哭。”

    阿菱沉默了片刻:“我梦见了郡王,每一个梦里都有他。”

    落锦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外,谢恒殊站在廊下,侧耳听着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因为失而复得而激动鼓噪的血液慢慢归于冷寂,谢恒殊扯了扯唇角,仿佛是在自嘲,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

    阿菱养病的日子出奇的清净,她一次也没见到过谢恒殊,落锦努力向她解释:“姑娘我没骗你,你昏迷的那些天,郡王几乎没日没夜地守着您。他最近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才没来看您。”

    阿菱不过一笑置之。

    落锦见状,私底下又偷偷去求见谢恒殊,告诉他阿菱的身体好多了。谢恒殊如今常住在书房,每回都见她,可每回什么都不问,只是说一句:“知道了。”

    不冷不热的模样闹得落锦心里直打鼓,跑去问吴福全,吴福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恨恨地骂道:“没心肝的东西,可害苦了我们殿下!”

    阿菱虽然照常喝药吃饭,却比以往沉默许多,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

    正院的侍女眼看着风向不对,也不再铆足了劲地在阿菱面前卖乖,各自散开做各自的事去了,阿菱倒是乐得轻松自在。

    金夫人偶尔会过来探病,薛衡竟比金夫人来得更勤快些,坐着坐着就叹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薛衡还偷偷告诉她:“吴福全可攒着一股气呢,现如今想着法儿地给郡王挑美人,个顶个的拔尖。”

    阿菱语气平静:“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衡:“你别嘴硬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身边有别的人?”

    “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他想要做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阿菱闭上眼:“我累了。”

    薛衡摸摸鼻子,讪然离去,阿菱翻了个身闭上眼继续睡觉,朝着床内侧倏然落泪。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好像彻底把事情搞砸了,不仅惹怒了谢恒殊,也没能替姑姑报仇。阿菱不想在郡王府待下去了,怎么样都好,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你是想把眼睛哭瞎吗?”

    谢恒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菱浑身一僵,没有回头。

    “你可以不看我,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谢恒殊站在不远处看着床榻那道瘦削的身影,冷冷地开口:“不管是你哭瞎双眼还是把自己折腾到死,我都不可能放你离开郡王府。”

    ·

    北鹤先生歪坐在书案后,手里执着一卷竹简,两名小童在案边煮茶,他眯着眼睛打量一回谢恒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谢恒殊骑马散心,路过酒楼之时碰巧遇见熟人,被一群权贵子弟拥着上了楼,他坐了一会儿便觉得乏味。哪里都没有清净之地,想来想去索性到北鹤先生这里来了。

    谢恒殊没有解释那么多,只道:“路过。”

    北鹤先生也没追着问,却提起另一件事,正色问道:“对了,我家行三的侄孙女跟林家那小子退婚了?”

    谢恒殊点头,北鹤先生又问:“谁提的退婚?”

    谢恒殊看他一眼:“林家先有意退婚。”

    北鹤先生气得胡子都抖了两下:“有眼无珠的小东西!”

    谢恒殊忽然想起来阿菱对林邑也是这个态度,心情又更差了几分。

    北鹤先生最是护短,摸着胡子念叨起来:“要是不挑个强过林家小子的孙女婿,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谢恒殊不搭理他,自顾自地饮茶,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能不经通报就进北鹤先生屋中的人不多,谢恒殊留了几分意,往后看去。

    秦无渡笑容温文,先向北鹤先生作了一揖,又向谢恒殊行了一礼:“见过郡王。”

    谢恒殊微微颔首,亦称呼了一声:“秦鸿胪。”

    秦无渡是郑家的嫡传弟子,如今正任鸿胪寺卿,称得上是年少有为。他常来此处小坐,行动十分自然,并不要小童服侍,自己为自己斟了一盏茶:“先生与郡王相谈甚欢,我没打扰二位的谈兴吧。”

    秦无渡不过是开个玩笑,一抬眼却发现北鹤先生紧盯着自己,饶是他见惯大风大浪身体也不由得微微后倾:“这是怎么了?难道我真来的不是时候?”

    朝堂上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江都郡王对皇位无意,虽然他与北鹤先生私交不错,秦无渡也没往结党那方面想过。

    应该不会吧。

    秦无渡狐疑地低头饮茶,然后就听见北鹤先生问他:“无渡啊,你至今仍未娶妻吧。”

    秦无渡险些喷茶,以他多年的未婚经验来谈,只要有人问这个问题,通常是要给他说媒。秦无渡微微叹气:“尚未。”

    北鹤先生笑眯眯的:“我给你说个媒怎么样?”

    果然来了。然而北鹤先生又与旁人却不同,他要说亲不好推辞,秦无渡正色道:“先生,您也说过我姻缘运差,何必再折腾呢?”

    北鹤先生:“我更算出来你三十这年有转机。”

    秦无渡无奈:“是哪家闺秀?”

    北鹤先生:“我家侄孙女,行三的那个,种的一手好花。”

    秦无渡有点印象:“三姑娘不是跟林家一位公子定亲了吗?”

    北鹤先生:“八字不合,退了。”

    秦无渡隐约猜出些什么:“我这年纪都能给三姑娘当爹了,恐怕不合适吧。”

    北鹤先生大手一挥,兴致冲冲地道:“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刚刚给你们俩卜了一卦,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秦无渡脸皮微抽:“您还是好好想想吧,三姑娘青春年少,或许有更好的姻缘等着她。”

    北鹤先生哼哼两声:“怎么?你看不上我郑家的女儿?”

    秦无渡苦笑,要是他母亲知道他能娶郑家女,恐怕能当场欢喜得晕过去。他出身微寒,若不是拜入郑氏门下,又哪有今日。

    听北鹤先生的意思,大约是林家那边先退的婚,秦无渡思忖片刻便道:“请您先写信回郑家与其他长辈商议一番,如果三姑娘愿意,我即日便去河间府提亲。”

    秦无渡知道北鹤先生的性子,这回说亲多半是他临时起意,若是不跟三姑娘的父母商量一二,恐怕会生怨。

    北鹤先生哈哈大笑:“好!好!我这就写信去,拿纸笔来!”

    北鹤先生提笔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如灵蛇,秦无渡看着看着便觉心痒,竟有些想把这封家书收藏下来。

    北鹤先生今日老怀大慰,有些得意地看向谢恒殊:“以后你要成婚,我也给你当媒人,如何?”

    谢恒殊垂眸盯着澄净的茶汤,半晌无言。

    秦无渡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谢恒殊,心中若有所思。

    谢恒殊回到王府时夜已经深了,他站在回廊处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郑三姑娘的婚事有了转机,要是以往她或许很乐意听一听吧,或许还会追着他问秦无渡为人如何。

    可是现在,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金繁露从回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站在阿菱的屋前朝这边看,谢恒殊与她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金繁露摇摇头,推门进去。

    阿菱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金繁露走到她身边:“沈家大老爷不日就会被贬出京城。”

    阿菱怔怔地望过去,金繁露继续说:“他本事平庸却自视甚高,在官场之上结了不少仇,又重欲好色私德不修,浑身都是窟窿。”

    阿菱难以置信:“沈尚书不管吗?”

    金繁露:“沈尚书这回是壮士断腕。沈家三少爷眼见着是个有出息的,沈大老爷偏偏一身都是把柄,他不能让人碍着孙子的前程。”

    沈大老爷三十多岁才中进士,沈尚书拉拨了他十几年,他升升降降最后还在六品上头打转。他对这个儿子是心灰意冷了,与其费功夫捞他,不如悉心栽培孙儿。

    金繁露打量了眼她的神色,慢慢地道:“这应该就是郡王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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