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哥哥

    时乔一直以为,自己和乞丐哥哥的相遇是个秘密。

    那时她才九岁,生活在童话里才有的别墅城堡里,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公主。

    天真善良,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世事艰辛。

    在遇到乞丐哥哥的那一刻,小时乔的第一反应,是奇怪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破烂肮脏的人。

    那日她正坐在院子里弹琴,弹的是她最爱的《蓝色多瑙河》。日影缓缓西斜,暖融融的余辉洒在她洁白的公主裙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芒。

    恍惚间,她余光看到院外好像站着个黑漆漆的人。

    好奇心作祟,她停止弹奏,提起裙摆朝那人走去。

    那人见她走过来,下意识要逃走。时乔一着急,脚尖绊到纠缠在一起的长草,“噗嗤”一下摔在了地上。

    “哎呦!”

    那人听到声音,猛地驻足,转头望过来,双手微微向上抬了抬,却在意识到自己手心沾满脏污时放了下来,拘谨地垂在裤缝旁,捏紧了拳头。

    时乔平地摔了一跤也不在意,自己撑着柔软的青草站起来,拍了拍裙子。绿油油的草坪干净如洗,她洁白的公主裙除了沾上两三片草屑,依旧纤尘不染。

    时乔好像是怕那人还要跑,赶忙朝他笑了一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那人身形微微一震,如娇花般柔软美好的小姑娘,竟让他这个怎么看怎么奇怪的人,不要害怕自己。她是如何想的?这般单纯善良,若他真心怀不轨,她怕早已落入万劫不复的地地狱深渊!

    看着白白嫩嫩宛若雪团子般的小公主努力朝自己跑来,那人忽的便放弃了逃走的念头。站在原地,一双藏在厚厚刘海中的眼睛,平静而深沉地注视着她。

    时乔终于跑到那人身前,小口喘着粗气,问:“你是谁?为什么穿成这样?是好玩吗?”

    说完,还未等他想好该怎么回答,她却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捂住鼻子,皱着秀气的眉头看着他:“你好臭啊!”

    那人登时感到一阵窘迫,羞恼说:“觉得臭就走开啊!”

    “凶什么嘛……”时乔捂着鼻子嘟囔道,抬起眼来仔细打量面前的人。他一身黑色t恤黑色长裤,连脚下那双款式简单的球鞋都是黑色的。他面色沉郁,厚厚的刘海盖过双眼,像是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里,难以窥见一丝光明。

    他的头发看起来还算干净,露出的下半张脸看着也并不脏。时乔第一感觉他应该不是个邋遢的人,只是他身前的t恤上却沾了大片油污,或许就是这股恶臭的来源。

    “你衣服上的油是怎么弄上去的?”时乔眨着眼问。

    “要你管啊,小屁孩。”少年冷嗤一声,并不愿正面回答面前这个小矮子的问题。

    时乔被凶巴巴地怼了也不生气,一双清澈的杏眸转了转,突然亮起一抹光,看着眼前脏兮兮的人说:“我家里有几套适合你穿的衣服,我拿来给你换上呀?”

    时乔说的衣服是任凌的。那时任凌时常到时乔家里做客,任家与时家关系又好。每逢寒暑长假,做生意的父母索性将任凌扔到时乔家中,时乔家里便有了一间属于任凌的房间,他的衣服自然有不少。时乔心想,就算少一两件或许小任哥哥也看不出来。

    且任凌与面前这个小哥哥的身形相仿,把他的衣服拿来给他穿正合适!

    时乔本是好心,但少年却已觉得自己被冒犯,毫不留情拒绝了她的好意,硬邦邦道:“不用了,我穿不起你们的衣服!”

    “穿不起……是什么意思啊?”时乔把捂着鼻子的手放下来,去拉少年粘着油污还翻着毛边的衣角,似是一点都不嫌弃他脏,冲他俏皮地眨眨眼说,“不要你还,你穿着走就是!不会被人发现哒!”

    少年只觉伸到身前的一只小手白得刺目,他身上的油污是巷子里的小混混因瞧他不惯,刚泼上去的,黏腻腻一片还未干涸。时乔的手一拉上来,那肮脏的油渍便顺着衣服流到了她的手上,让雪白的小手顿时染上他自己都嫌弃的脏污。

    他眼角的肌肉微微一抽,似是十分看不得这幅画面,飞快抬起手,将那只白净的小手打了下去。

    时乔吃痛,惊呼一声,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瞪着他:“你干嘛哦!痛死啦!”

    少年看着这双清澈的眸子,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低垂下眸子,眼尾又扫到她手上沾着的黑乎乎的油污,在雪白公主裙的衬托下分外明显。

    少年的心仿佛被这明晃晃的对比刺痛,他又抬眸打量了一眼少女身后宛若城堡的华美豪宅,自卑如蔓草般滋生,缠紧了他本就脆弱的心脏。

    他不敢再去看少女的眼睛,一言未发,几乎是狼狈地转过身,落荒而逃。

    “哎——”时乔歪着脑袋注视着他近乎慌乱的背影,低声喃喃,“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小时乔的生活丰富而充实,每天都有很多新奇的事物等待她探索。很快,她便将那日偶然相遇的小乞丐抛在了脑后。

    若不是再次相遇,时乔恐怕一辈子也想不起来自己的生命里,曾出现过一个如此奇怪的人。

    那是夏日梅雨季节,接连阴了几日的天都不见放晴。时乔穿着一身鹅黄小礼裙,坐在豪华黑色轿车内,一边等待尚未下课的任凌,一边打量窗外的景色。

    因怕一会儿下课来往接送孩子的人多拥挤,司机将车子停在幽深的小巷子中,锁上车门,下车去等任家少爷。

    今日,是G市几大富豪家庭私人聚会,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许久不见的朋友,时乔便止不住地期待,两眼望着车外沉沉的雾霭,心里不停盘算着一会儿见了面要玩些什么。

    忽然,天空中豪无预兆落下豆大的雨滴。时乔担心司机叔叔没带伞会被淋着,从车座下翻出一把雨伞,准备给司机叔叔送去。

    时乔毫无防备打开车门,却在车门打开的一刹那,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黑影飞快从车后掠过,硬生生撞上她突然打开的车门,整个人连带所骑的摩托车全部被巨大的撞击力掀翻,直直往一侧摔出去四五米。

    时乔完全吓傻了,扔下伞快步跑到那人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里顿时蓄满了眼泪,眼眶红了一圈,呜呜咽咽地扑在那人身边,想要拉那人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你没事吧?你、还能不能站起来啊……呜呜呜……”

    鹤琛半张脸都摔在低洼的水坑中,头上戴着的兜帽落下,衣服头发尽数被水打湿,掌心也被地面擦出几道血痕。他不顾疼痛,手撑着地面站起来,眸子扫过一旁侧翻的摩托车和外卖箱,眼中划过一丝戾气。

    母亲久病未愈,他好不容易找了个送外卖的工作,结果第一单还未送完,就遇到这种意外。车子都肉眼可见有好几处损坏不说,顾客的外卖也必然洒了。打工第一日他分文未赚,却还要倒赔一笔钱。

    鹤琛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黑得可怕的眸子转向身前罪魁祸首,正要发作,却发现眼前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竟是那日见到的雪白团子。

    刚升腾起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奈与茫然。

    雪团子仍在不停落着泪珠,雨水混着泪水铺满了她巴掌大的小脸,漂亮的小礼裙也沾上了飞溅的泥渍,看样子竟是比他还要狼狈:“呜呜呜……你到底有没有事呀?我把司机叔叔找来,给你叫救护车好不好?”

    他终是不忍心见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低头自嘲一笑,声音含混而苦涩:“我没事,你快回车上去吧,别在外面淋雨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时乔的哭声戛然一止,抬起头在雨幕中微眯着眼望向他,满含愧疚与担忧之色的双眼,竟渐渐染上惊喜:“是你,乞丐哥哥!”

    听到这个带有贬损意味称呼,鹤琛心头压下去的戾气又隐隐约约蹿了出来,咬着牙说:“我不是乞丐。”

    时乔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水痕,一双被眼泪润过的杏眸比雨过天晴后的天空还要透澈:“可我看书上说,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还丑丑的人就叫乞丐呀!”

    鹤琛沉沉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敌不过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叹了口气,说:“乞丐就乞丐吧,你快回车里好不好?别再淋雨了。”

    时乔问:“你跟我一起去车上吗?”

    鹤琛看了眼不远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豪车,又看了看自己一身狼狈,声音淡淡:“不去。”

    “那我也不去。”时乔又小跑回车前,把先前丢掉的那把伞拿起来,用力把伞撑开,递给乞丐哥哥,“我跟你打一把伞,我们一起站在外面。”

    鹤琛没有把伞接过来,皱着眉看着她:“你这又是何苦?我要去修车,不会在这儿傻站着。”

    时乔把伞柄塞进鹤琛手里,又牵住他另一只手,和他紧紧站在一起,话说得理直气壮:“那我就跟你一起去修车。是我把你的车撞坏的,理应我跟你一起去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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