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连穆羽嚼着山楂干,时不时眺向北方暗红的天空,面色有些凝重。自打半月前回魂关陷落的消息传来,一向没心没肺的他这才添了一桩心事。

    不过他还是觉得问题不大,因为他所在的乌兰城在瀚海国最南端,前头还有二十多座城顶着呢,战火一时半会烧不过来,不,是压根就不可能烧过来。

    他出生后十六年来就没见过战火,以后指定也不会见到。

    做人嘛,就要放宽心,活在当下,不要总拿没发生的事庸人自扰。

    这个瀚海国王最小的儿子,生着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囊,粉妆玉琢的,平日里喜好丝竹管弦,没事就雕刻一些跟音乐有关的物件。

    勤政爱民的瀚海国王就是嫌弃小儿子胸无大志,所以才把本国最偏僻的一块土地赐给他。

    当年国王当着众人面问八岁时的小儿子,长大后有什么抱负。

    他憨头憨脑说:“想抱个乖媳妇。”

    “抱个乖媳妇”的抱负让他沦为王宫里的笑柄。“抱妇殿下”的美名也从此在坊间广为流传。

    瀚海王也觉教子无方,脸上无光,第二年就把这个徒有其表的儿子打发到南疆乌兰城去了。不过他的真实用意,是想让幼子在边陲经历磨砺,速速成长。因为这个孩子虽不大上进,但性情敦厚,与人为善,与宫中所有人都能相安无事,尤其深得七个王兄一致喜爱,也是难得。

    然而人各有志,多年过去,连暮羽还是没有觉得自己当年的抱负有什么瑕疵,依旧对政事军务这些正经事兴趣缺缺。当年那个回答并非是童言无忌,而是他一以贯之的真实心声。

    当城主这些年,连穆羽什么事也不管,奉行“无为而治”,倒是深得城民拥戴,甚至有不少人把他治下的这些年称为乌兰城的“黄金时代”。

    他也没人管束,平常还有伶俐的姜家姐妹作陪玩耍,日子要多滋润有多滋润,所以,想那些远得没边的烦心事干嘛呢。

    连穆羽不再看北方发红的天。

    “专心点,到你了!”与他年纪相仿的姜婉叫道。

    这是个模样周正的女孩,神情透着几分俏皮。

    连穆羽回过神,哦一声,对着大殿檐下的冰凌推出两掌,像是要隔空将那溜亮闪闪的冰柱子打下一根来。

    女孩咯咯直笑:“真没用!两掌都没打下一根来!念力没一点长进!看我的!”

    她袖着左手,右掌推出,屋檐下一根冰凌嘎吱齐根断掉,却没有向地上落去,而是稳稳停在半空。她全神贯注盯着那段透明冰晶,像是盯着一个猎物,五根葱指作势向外一挥,空中白光一闪,那段冰凌竟兀自向一旁飞去。

    女孩将手转了一圈,那根冰也听话地绕了一圈。

    “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你输了!”她不无炫耀地挺起胸脯,扬起冻得绯红的脸,拍拍手,冰凌噗嗤落地,摔为碎屑。“你得多用功啊!平常少玩那些没用的玩意儿!”

    连穆羽望着未婚妻讪讪一笑。

    姜婉有一个乌兰城守将父亲,爷爷姜夔曾是瀚海国的镇国大将军,功勋卓著,受此家风影响,她颇有巾帼英雄之姿,平常也老是像鞭打懒牛一样鞭策未来的夫君。

    她妹妹姜葇此刻坐在不远处荷花池边的廊亭中,听到姐姐说连穆羽,有些不高兴:“姜婉,羽哥哥有心事,没认真打。”她裹着粉色斗篷,面前摆着一本薄薄的线装书。

    “姜葇,好好看你的永夜谣谱,我们大人玩耍,你不要分心插嘴!”姜婉回头教训妹妹,眼神却透着怜爱,“还有,告诉你多少次了,叫我姐姐!别没大没小!”

    姜葇哼一声,不服气道:“你才比我大四岁!算什么大人!再说,你才是没大没小,羽哥哥是我大瀚海国乌兰城城主!你竟然说他真没用!”姜葇摇摇头,转过身去,继续埋头看谱。

    姜家姐妹拌嘴是日常消遣,并非真动气,连穆羽对此心知肚明,因此也不担心,可姜婉说他“真没用”,虽然只是玩耍时一句戏言,却也道出了事实。

    他小时候就是没用,结果幸运获封全国最偏僻领地,长大后也没用,所以跟着师父学仙术也长久没有长进,远远落后于一个女娃,还常常被她嘲弄。不过这些事,他全不在意,毫不介怀。

    这些事影响他儿时的那个抱负吗?不影响。他想“抱个乖媳妇”,而今这个乖媳妇就在眼前,就是面前这个娟丽又俏皮的女孩,再过两年,两人就要拜堂成亲,琴瑟相合,人生最终极的理想不就要实现了么,别的都是鸡毛蒜皮,哪里需要费心在意。

    就算未婚妻稍微霸道一点,不过也是为了自己更上进,更出息,又有什么好抱怨,值得担心的呢?她强势,自己弱势,她好胜,自己不争,不正好平衡互补嘛。简直完美。

    姜葇这时沉浸到了面前的书中,从她瘦弱的身体里,轻轻飘飘哼出一缕仙音,如泣似慕,如棉似絮,悠悠荡荡飘向大殿上方,隐入灰濛空中。

    天空飘下细碎的雪花,轻轻飏飏落到姜婉和连穆羽的羽缎斗篷上。他俩伫立庭中,只顾着倾听,没有留意到天已散雪。

    直到雪花覆满姜婉的天鹅绒领子,化为丝丝侵袭肌肤的寒意,她才如梦方醒,抖抖身上的落雪,叫醒连穆羽,一同跑进廊亭,挨着妹妹坐下。

    “怎么不玩了?”姜葇问。

    “听你哼曲不比打冰凌子好玩!”姜婉道,清清嗓子,想学着哼出妹妹刚才哼的旋律,提了一口气却陡然噎住,刚才的旋律忘得一干二净。

    “没关系。”姜葇看出姐姐甚是尴尬,狡黠一笑,“多用功就好。”

    要强的姜婉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一口道:“永夜谣,整个瀚海国也没几个人会唱,羡慕啊!我宁愿用我一半的念力修为,换你的这种能力。”

    “婉儿,唱永夜谣不是能力,而是禀赋,所以整个瀚海国才没几个人会唱。瀚海国一共二十三座城,能唱永夜谣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连穆羽如数家珍地张开五指。

    这时他瞥见北方暗红的天空里升起了黑烟。

    他唰地起身,透过飘扬的轻雪,直勾勾盯着北方天际。只见缕缕黑烟渐渐变得浓密厚实,化为一根粗壮的黑色柱子。

    连穆羽一向空落落的脑子此时闪过一道红色电光:难道是狼烟……如果是狼烟,那就是紧邻乌兰城的坛城发出的警讯!不会吧……他脑子有些发蒙。

    姜家姐妹也留意到了那团黑烟。“羽哥哥,北边怎么冒烟了?”姜葇不安地问。她从来没看到过这般景象。

    “或……或许是山里的野火吧。”

    即便到了此刻,连穆羽心里还是存着侥幸,觉得也许只不过是干燥冬季引发的一场野火。乌兰城和坛城位居瀚海国最南端,地势险峻,山大沟深,数九寒天里,爆发一场山林大火再正常不过。

    他紧盯着滚滚烟柱,心里暗暗祈祷着……

    他在忐忑不安中等来了一阵杂沓脚步声。十来名顶盔戴甲的侍卫簇拥着大司事庄晟匆匆进院。满头银发的大司事一见连穆羽就跪倒,颤抖着掏出一个拇指粗的锈色铜管,呈给城主。

    连穆羽颤手接过信符,拧开管塞,抽出一小卷软皮纸,捻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啪的一声脆响,铜管信符掉落地上,骨碌碌滚到姜葇脚下。她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木讷的男人们,弯腰捡起铜管,将铜管开口对着嘴,随口一吹。

    “嗞——”的一声。

    周围人都惊得一战。

    连穆羽面无血色,仰望苍天,就似一尊木雕泥塑。

    良久,两行热泪自面颊滚落,他喃喃道:“昆仑城……也陷落了。”

    “中都陷落”的噩耗自连穆羽口中送出,众人无不惊骇,也都难以置信。

    东玄大陆的混战已连绵两百五十多年,在大小王国城头变幻大旗的动荡里,瀚海国虽然国小民寡,但依侍偏安一隅的天然地利之便,始终岿然不动。

    昆仑城壕深墙峻,易守难攻,更是所有瀚海人眼中的“不坠之城”。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们心目中如日月不坠的坚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攻陷!

    连穆羽做梦也想不到,他认为天底下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最不值得担忧的事,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发生了,老天爷没给他一丁点心理准备,就这么照着天灵盖来了一闷棍。

    他差点晕厥过去。中都陷落,就意味着他可能再也看不到那个表面严厉却骨子里和善可亲的父王了。

    因为瀚海国自立国583年以来,虽然偏安一角,与世无争,但《瀚海天律》有祖宗明文规定,一旦东玄大陆发生战事,瀚海诸城,包括中都,只许死守,不得请降。

    “瀚海人宁死不奴!”

    那么,昆仑城破,国君结局可想而知。连穆羽情知,以父亲的脾性,他是坚决不会撇下臣民独自逃生的。那样,他将来魂归九泉,还有何面目去见连穆族的列祖列宗。

    “父王已死……”

    想到这里,连穆羽浑身血冷,止不住颤抖起来。

    “羽哥哥,别冻坏了,进屋去暖和暖和吧。”姜葇见城主筛糠似的抖战,拉着他的手,面带伤心地抬头看着他。

    “是啊,咱们进屋去吧。”姜婉也来到连穆羽面前,轻声劝说。跪地的众侍卫也都朗声说道:“请城主回屋歇息!”

    连穆羽清醒过来,感觉像是刚做了一场梦,忙说:“你们都起来,还跪着做什么!快去把姜将军找来!”

    庄晟看了看姜家姐妹:“城主,您忘了,三天前,您派姜将军去神近山了。”

    连穆羽一拍额头:“哦,对了,我吩咐他进山去找法力高强的修道真人,我……我……唉!那劳烦您去把我师父请来!你们快去城楼,加强警戒!”

    大司事和军士们领命而去。

    连穆羽做完这些布置,只觉口干舌燥,又坐回到荷花池边,将已经凉透的云雾茶大口饮下,手止不住发抖。

    “没,没事,不会有事的。乌兰城背靠神近山,山里的真人不会坐视不管,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没事的……”

    他自言自语道,又颤着手倒茶。壶嘴里淌出的茶汤却掠过盖碗边缘,溅落到石桌上。他用另一只手把住腕部,想稳住茶水不洒,然而茶水倒出去,还是曲里拐弯四处飞溅。

    姜葇轻声哼鸣起来。若有似无的清音宛似天籁,轻盈却又动人心魄,曼妙而又不失庄严。就在这若断似续、藕断丝连的出尘宛音中,连穆羽蓦然就镇定下来,不用另一只手扶,茶水稳稳当当注入盖碗里。

    更稀奇的是,他的头肩、手脚和身子再也不抖了。

    姜婉暗暗叹道:“葇儿看似随性一哼,就能将羽心中的恐惧驱散干净,这力量竟强大如斯!永夜谣,不愧是瀚海国里堪比星辰的珍玉!”

    连穆羽心定下来,连喝两碗茶,咂嘴道:“我听姆妈说过,永夜谣就是镇魂歌,虽然没有歌词,却能直抵人心曲,能将这世间最动荡无依的心安抚住,能给最悲伤的人带去慰藉。”

    姜婉不解:“为何永夜谣没有歌词,却有安魂定魄的力量?”

    姜葇摇了摇头。她只会唱,至于自己唱出的旋律为何有奇妙的力量,她也不得而知。

    连穆羽道:“因为永夜谣是心底里最深处发出的真音,能与毫无瑕疵的天籁契合,是人与天地的和谐共振,是真真正正的天人合一。我们能从永夜谣里听出春花开、夏雨洒、秋月静、冬雪飘,能感受到天地的阔大、慈悲、热闹跟寂寞。”

    姜葇问道:“那羽哥哥见过真正的永夜歌者吗?”

    连穆羽说:“我孩提之时,曾随父王在中都听过两次永夜歌会,歌姬是乌莫娘。她站在都城最高处的飞歌楼上,美轮美奂,边舞边唱,真叫是“金嗓飞瀚海,音声动昆仑!”至今还萦耳不去。”

    姜葇神往不已:“哇,我什么时候能像乌莫娘那样,登上飞歌楼,让全瀚海国人都能听到我的吟唱。”

    连穆羽心一酸,勉力笑道:“会的,会的!”

    他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北方。那团狼烟还在上升,无声地告诫着威胁已至。

    不多久,庄晟带来一位青衣束发的男子。他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一派仙风道骨。一见之下,连穆羽恭敬作揖道:“师父。”少年眼里登时有了别样光芒,像是见到了救星。

    师父名叫端木煜,是乌兰城中鼎鼎大名的修士,人称“登云先生”。他在神近山云门宗修了十多年仙法,凡心不死,就又云游四方,发现乌兰城民风淳朴,颇合自己脾性,于是长期驻留下来,收了包括连穆羽在内的一些徒弟。

    可是连穆羽对于仙门法术也不甚上心,学了三四年,也只是粗通一二的入门水平。他学得虽然不怎么样,对师父却是恭敬有加。端木煜性情也宽和,对徒弟的不思进取极其包容,从不苛责。几年相处下来,二人虽为师徒,却也情同父子。

    连穆羽将师父请进屋,告知中都陷落,问该何去何从。

    端木煜从未见徒儿如此恓惶过,微合眼目,掐指一算,叹气道:“中都已坠,帝刹国贪狼中军长驱南下,左、右两军若再破昆仑两翼要塞,则坛城危如累卵,坛城一危,乌兰必亡。”

    连穆羽深知师父向来直言不讳,畅所欲言,所以即使话不中听,也并不见怪。姜葇坐在一旁,听到端木煜危言耸听,却气得脸通红:“登云先生,你把我瀚海国说得这般无用,真是门缝里瞧人!”

    姜葇在修士眼里只是个不经事的女娃,他未加理会,叹了口气问:“羽儿,你是一城之主,有什么想法?”

    连穆羽从来都是无所事事,哪里有什么想法,此刻只能苦笑摇头,无奈看着师父,眼神里尽是祈求。

    端木煜道:“东玄大陆二百余年征战不休,帝刹国贪狼军横扫宇内,眼见就要完成征服大业。瀚海国与帝刹国相比,实力差了百倍不止,与之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我乌兰城又是瀚海国内最偏僻弱小的城池,就连派军北上驰援,也捉襟见肘。弱小者生存之道,从来就是依附强者。以我之见,一旦坛城被攻陷,就立刻派人送出降书。”

    姜葇支棱耳朵听得仔细,听到“降书”二字,气得一拍扶手:“不行!我不答应!”

    一旁姜婉也若坐针毡,红着脸嗫嚅道:“师父,瀚海人的祖训……”

    端木煜冷笑道:“为师当然清楚。献上降书,或许还能保住乌兰城,为瀚海国留下一星希望,如若不然,乌兰城破,瀚海人或将被屠戮殆尽。”

    连穆羽又止不住又抖起来。想了想说:“师父心念苍生,徒儿钦佩不已。不过祖训难违,我若是献城求生,不但活着要被瀚海人唾骂,死后也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端木煜端着茶杯,不可思议盯着徒弟:“你瀚海人那么在乎名节,那就死名殉节吧!求仁得仁,也不全是坏事。”

    庄晟见话不投机,道:“要不然,登云先生带着城主和城内百姓去神近山避难,我领军士扼城死守,这样一来,既保全一部分性命,又没有违逆祖训,岂不是两全之策?”

    连穆羽愤然道:“万万不行!那就是置我于不义,苟且偷生,叫我日后怎么面对世人?”

    端木煜一口淡茶下口,道:“当然不行。神近山哪里是说进就能进的。那里除了炼丹修仙的真人,更有吃人剜心的山怪。没有法力的凡人贸然进去,就是自寻死路!”

    连穆羽唬得一震,道:“我吩咐姜将军进山,去请法力高强的真人,或许得他们相助,乌兰城和瀚海国能转危为安。”

    端木煜一口茶喷将出来,擦嘴道:“徒儿,你真是异想天开!真人得道之前苦苦修炼,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远离人群,过超凡拔俗的清净生活。就算能找到,他们哪里还会愿意出山,管这些俗世纷争!”

    姜葇抢白道:“你不就管了吗?!”

    端木煜道:“我就是个青衣修士而已,凡心不死,所以也没多大成就,就我这点法力,就算请来一百个一千个,也于事无补。”

    连穆云一脸惊愕:“一百个一千个师父这样的,也挡不住贪狼军吗?!”

    端木煜正色道:“当然挡不住!你以为婼朗族是普通部族吗?错了!婼朗族曾经蜗居在东玄大陆与冰火西域交界的夹缝地带,一个大不过沙粒的小小部落,区区数百人,经数千年演化,像春蚕啃食桑叶片那样,一点点扩大版图,将细长夹缝撑成宽大疆域,直至成就今日的帝国。婼朗族为何能一统东玄大陆?”

    姜葇扬起捏紧的拳头道:“没有一统!”

    然而没有人理会她。

    庄晟听得汗毛倒竖:“究竟为何?”

    端木煜面色突然间煞白,道:“因为婼朗族人天生就是黑修士!身怀绝技,法力高强,他们的贪狼军,就是用强大的黑魔法术训练出的一支兽军!”

    姜婉听得牙齿格格震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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