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连穆羽有如天神下凡,迎头向姜定远冲去,阴兵首领正劈杀林忘尘,余光瞥见一条白影袭来,抡起斧头返身向上削去。

    啪一声脆响。

    面具破开。

    姜定远抬头,看到面具下那张脸竟是城主,惊愕万分,勒住马头,缩臂收斧,口吐蓝焰道:“住手!”随即下马跪倒。

    众阴兵尽皆跪拜。

    林忘尘和吴羡仙看傻了眼,不知为何那些阴兵会向连穆羽俯首称臣。

    阿古丽又喊一声“随意”,从马上跃下,还未落地,那团骤然膨胀的黑色烟雾突然裹住她,朝黑木林那头飞去。

    幽冥二老拔腿便追。

    连穆羽面对姜定远,眼里射出红色凶光,低沉道:“从这儿消失!”迅疾转身追向黑烟。

    姜定远稍作犹豫,骑马向黑木林奔去。

    幽冥二老一左一右,不敢攻击黑烟,怕误伤公主,只得先行闪到黑木林边,挡在黑烟面前。如果让它入林,林木繁茂,漆黑一片,要找到公主将难上加难。

    黑烟并不与黑袍人纠缠,毫不犹豫掉转方向,向风吼崖前的深壑飞去。

    紧追不舍的连穆羽已高高跃起。

    众人看到,银色月光之下,半空中的连穆羽发飞袍张,身体里喷射出道道黑烟,获得释放的黑烟瞬间还原成阴兵之形,他们就是刚才在连穆羽剑光下消失的那些幽灵。

    这七八个阴兵凌空扑向黑烟,而黑烟此时已飞至深壑上方,就在阴兵纷纷将武器插入黑烟之际,它放开阿古丽,倏然消失。

    阿古丽坠入身下那片幽深暗壑。

    连穆羽毫不犹豫飞身而下。阿古丽向上方那道灰影伸出手去,希望能在自己全然隐没于深壑黑暗之前,抓住那只手。

    然而连穆羽没来得及在光亮消失前抓住她。

    阿古丽往下坠去,消失在黑暗里。

    她只觉自己深陷其中的黑暗在令人眩晕地旋转,自己包裹在一片愈来愈冷的雾气中。那几个从连穆羽身上迸射出的阴兵在上方闪烁了两下,就似烛火一般熄灭不见。

    那团黑烟窒住了阿古丽的行动力,她只觉全身虚弱、筋骨酸软,想凝聚内力自救也无能为力,只能听凭身体下落。

    她无可奈何闭上眼,想着这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刻,弥留之际。过往像潮水涌入脑际,往事的浪花不停翻涌,此起彼落,来去往复。

    她想到了曾经快乐的日子,还有独自悲伤的时刻。山坡上的流连,野花旁的嬉戏,朝阳下的畅笑,星空下的冥想。

    还有曾在雪鹫峰上面对银白世界发下的誓愿:要找到这世间像冰雪一样最纯洁的有心人。

    想到在梓归满城盛放的梨花海里,望着纷扬的花瓣雨,一再重复这个誓愿,祈祷它美梦成真。

    想到为了这个誓愿,自己小小年纪就随着帝剎国军东征西讨,足迹踏遍东玄大陆。

    想到踏遍东玄大陆后,以为这个誓愿将成为奢望,没料到竟在大陆最南端的小城之外,瀚海之滨,一个微不足道的冬夜,那个人不期而至。

    那个人,那个胆敢只身犯险,不苟言笑,却内心炽热的少年,此刻或许就在上方某处,像自己一样下坠着。

    然而无边黑暗阻隔了彼此的视线,阻隔了生命最后一刻的对望。

    上天慷慨地将那个有心人带到自己身旁,却又吝啬地要三番五次夺走他,将他们分开,实在是惊喜之至,遗憾之至。

    “还没有爱过,就要死去……”

    女孩喟然一叹。

    身体愈来愈冷。

    “人如果能飞该多好。真想有一对翅膀。”

    阿古丽遗憾想着。

    “他就算来救我,这么黑,也看不见我。”

    阿古丽更加遗憾。

    “这么摔下去,会摔得很难看,面目全非,说不定会成一摊烂泥,但愿他不要看到我死后难看的样子……”

    阿古丽忽觉悲伤。

    一滴眼泪流下。

    她还太年轻,不想就这么不告而别,不想走得这么悄无声息,不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世界。

    对了,自己还没有留下有意义、有价值的东西。多少得留下些什么吧,尽管师父说过,这世间,最终会一无所有。

    可是一无所有之前,还是可以应有尽有的。

    应有尽有的时候,自己不能一无所有。

    “学会飞之前,就这么坠落,真是不划算,早知如此,先要学会飞的……”

    阿古丽还是不甘。

    “没关系,没关系,想想你为爱做过什么……”

    阿古丽想到这里,豁然开朗,突然不再遗憾、悲伤、不甘。

    “想想你为爱所做过的。你为他赴汤蹈火,他为你舍身一跃。这还不够吗?够了够了,完全足够了。”

    阿古丽甚是满足,心灵之杯顷刻间琼浆满溢。

    “找到了有心人,验证了有心人,这已是婼朗天神最慈悲的恩赐,世间罕有。足够了。”

    阿古丽又流下一滴泪。

    她打开双臂,就像鸟儿展开翅膀,感受风的鼓荡,寄望于沟壑里的山风能像托住鸟儿一样将她托起。

    她想着,这条壑真是深长,怎么老不到底,怎么如此无休无止,看来这是一条叫人恐惧的沟壑,要通过无休止的下坠将人吓得半死。

    但是她阿古丽已经不怕了。

    她安然地张着两臂,顺其自然地坠向大地。

    就在她想象自己是鸟儿的当口,她忽然觉得身体轻盈了许多,像是被壑底的风托住,轻飘飘横向移动过去。

    之后,身体静止下来,没有重重撞击地面,没有不可遏制的惨叫,没有疼痛,没有丝毫感觉,除了阵阵涟漪般的眩晕感。

    阿古丽仔细感受一阵,才发觉托住自己的不是风,而是一双手。

    那双手托着她走了一小段路,将她放下,接着便传来“咔嚓咔嚓”的砍伐声,没一会,她跟前又响起一堆柴火落地的乒乓声。

    然而四周一片漆黑,阿古丽什么都看不见。

    过了一会,她听到啪嗒一声,像是盒子启开的动静,接着传来金石清脆的撞击,眼前的漆黑里蹦出几点火星,接着那几点火星忽地扩大为一指火焰。

    阿古丽这才明白,原来救自己那人刚刚用燧石点燃了一团火绒。那团燃烧的引火物塞进一堆树枝,立刻便引燃了更大一团火焰。

    就着愈来愈亮的火光,阿古丽看清了那张脸,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

    他正是自己在临死前想得最多的那个人。

    她喜极而泣,紧紧抱住了他。

    婼朗天神听到了她临终前的祷告,满足了她的愿望。她一面恸哭,一面感谢神灵。

    她紧抱着连穆羽,紧抱着命运给予的赏赐。

    阿古丽哭一阵,又笑起来,擦了擦眼泪,松开连穆羽,凝神看他:“随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啊,壑底黑得没有一丝光亮,他是如何穿透这片墨黑看到自己的呢?他明明连大殿檐下的一根脆弱冰棱都打不下来,又是如何能跃入这条鸿沟,像风托举鸟儿那样轻易将自己托起的呢?他明明功力平平,是如何做到这些不可思议的壮举的呢?

    难道……莫非……

    自己与“随意”已是在阴曹地府了不成?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阿古丽却毫无惧色,只是一笑:只要能与意中人在一起,就算阴曹地府,也是洞天福地!

    她看着连穆羽,他也看着她。他额头、面颊、下颌都淌着豆大的汗珠,身子抖颤着。

    阿古丽发现他的瞳仁变成了琥珀色,但她记得它们明明是栗色的。难道是火光的作用?他的眼神也与过往不大一样。

    她伸手握了握他的手,比之前冰冷得更加厉害。她这才留意到,他的双唇已苍白得发乌,两眼也迷蒙起来。

    连穆羽颓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随意,随意!醒醒,醒醒!你别吓我!”

    阿古丽大叫着,终于意识到,这里并非什么阴曹地府,这里就是风吼崖下的那条深壑。“随意”刚刚为了救她,消耗掉大量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真元,因而虚脱昏倒。

    阿古丽赶紧用短刀割下皮袍下摆,当枕头垫在连穆羽头下,见火势转弱,又拿松枝把那堆火扒拉得更旺一些。

    她抽出一根燃烧的粗枝当火把,朝外走了几步,发现原来身处一个洞内。洞口斜长着一棵松柏,她抽出腰刀,砍斫下十几段树枝,抱回洞内,往火堆上添加新柴,把火烧得豪旺,只愿别冻着连穆羽。

    她坐到他身边,交替着搓他两手,看着合目而卧的少年,喃喃道:“那么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她虽然担忧着连穆羽,还是感到一阵阵幸福的眩晕。这难以遏制的眩晕感来自心底信念的再一次确认: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

    松枝忍受着火焰的炙烤,被迫将深藏体内的油脂乖乖奉献出来,那是它经年累月积攒的精华,它把这精华交给了火,付之一炬。

    那团诡谲黑烟裹挟她时造成的窒息憋闷也逐渐消散,她感到体力在火的炙烤下慢慢恢复。

    阿古丽盘起两腿,凝息静气,右手抓握住连穆羽的右手,五指紧扣,从手心处的劳宫穴徐徐输出真气,经连穆羽掌心劳宫穴灌入他体内。

    这种灌输真气的做法只是权宜之计,只能救急,不能救穷,只可以暂时缓解连穆羽的虚脱之症。阿古丽对此心知肚明。

    她心无旁骛从丹田处调动真元,运用意念将那生命之源的真气一丝丝循着经脉引导至右手掌,接续入连穆羽体内。

    就这样运功约摸半个时辰,她感到自己额头也沁出冷汗,口唇发干,身体发起冷战。自己也虚弱起来。

    她将意念调动至自己紧握的那只手掌,虽然还是没有半分暖意,但至少不似之前那么冰冷了。

    连穆羽睁开眼,抽出自己的右手。他仰躺着,专注地盯着阿古丽,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似乎在笑。

    阿古丽捕捉到了这一变化。这种面目变化,无论如何细小微妙,都逃不过一个碧玉少女的慧眼。

    阿古丽认为,那一抹笑意,是“随意”对她的感激。然而她觉得自己所做的微不足道,于是摸了摸他额头,道:“谢谢你救我。”

    连穆羽的眸子闪了两闪,由青返白的嘴唇无声蠕动了几下。阿古丽自觉明白他的用意,点点头道:“你觉得这没什么,不足挂齿,可是在我看来,你就是无与伦比的一尊神,你是神之子。”

    她下意识抬手擦了一把额汗。

    “我们婼朗人的天神泰拉会济危解困,救死扶伤。他站在高高的九层天上,傲然俯视人间,虽然他善恶分明,黑白清楚,但并不对万事万物进行裁夺,他允许一切,默认一切,包容一切。他高兴了,会对敬奉他的凡人给予奖赏,他恼怒了,也会对轻视他的竖子降下责罚。然而他通常不会高兴或恼怒,他像你一样,很少表露出凡人的感情。”

    阿古丽轻抚着连穆羽,动情说道,清澈双眸亮如黑钻,仿佛荟聚着世间万般柔情。

    “但是我清楚,你不愿表露凡人的喜怒哀乐,恰恰表明你的内心像天空一般辽阔,像海洋一般渊深。那些凡人才会不厌其烦表现的肤浅感情,你不屑于展露,因为你不是凡人。”

    阿古丽的目光深深探入连穆羽的瞳仁,那对眸子如晨星闪耀,颜色与亮度确实与以往大不一样。

    不过阿古丽更在意的不是这对眼睛、这张脸、这段身体,而是她看中并选择的那颗心。

    “莫道天地暗如许,危崖绝壁两心知。”

    阿古丽喃喃道,咳嗽两声,感觉有些疲惫,然而她实在太高兴,自觉太幸运,提着一口气,又说了许多非说不可的话。

    外头山风阵阵呼啸,促狭的洞内火光摇曳。这个不过五尺见方的崖洞就似与世隔绝,自成一体,包裹着两个与众不同的少年人,在深沉的黑暗中给予他们心灵贴近的良缘。

    如果气力允许,阿古丽愿意一直陪着连穆羽说话,即便是一直守在这孤零零的一方洞内,她也甘心情愿。

    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松枝,眼见木材即将用尽,又起身去洞口砍伐松木。刚砍了两下,听到呼呼风声里夹杂着人的呼喊声。

    强劲山风将呼喊声吹得断断续续,但她还是听出那是瓦妮莎和哥舒在喊“公主”。

    声音来自对面。阿古丽赶忙回到洞内,点燃一根松木,站在洞口舞动火把。对面很快亮起一线绿光。阿古丽认出那是瓦妮莎发出的光气。

    她朝对面大喊:“你们快上去,我没事!”又舞动火把,传递她安然无恙的信号。

    底下太黑,她担心他们贸然跳过来,万一没踩准落脚点,后果不堪设想。她又喊了几声,对面终于没有了动静。她猜他们攀着攀崖索又上去了,这才放心。

    阿古丽将松木添得尽量多,打着疲乏的哈欠,头靠着连穆羽躺下。她凝视着跳动不息的火焰,内心欢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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