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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西梁棋局

    义兴王府靠近江陵城北门,是一座三进的小院,院内苍松翠柏,古朴典雅。

    萧瓛用马车秘密接李靖到了义兴王府,屏退左右,拉着李靖的手,示意他免礼。李靖仍然行了礼,说道:“在下木立,参见义兴王殿下。”

    萧瓛回礼道:“我已知你姓李名靖,三原人氏,庐州总管韩将军之甥。今日见你,有要事相商。”

    李靖来见他,一是想打听有关美娘的消息,二是对阿月也十分关心。在李靖见过的少年英杰中,萧瓛、杨广与聂云峰各有不同:萧瓛知书识礼、外柔内刚;杨广阴柔霸气、行事果决;聂云峰犀利冷傲、铁血无情。然而这三人亦有共同之处,即凡事都有目的,不做无用之功,智计超乎常人。

    见李靖不语,萧瓛道:“二姐嫁到大隋,是父皇为求自保所作的交换。我看得出,二姐喜欢的人是你。若是我能作主,绝不会让二姐嫁给狼子野心的杨广。”

    这话让李靖听了十分受用,联系起他对小阿月的照顾,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了一分。于是道:“皇家婚事,自有安排。听张国舅说,青妮和小阿月在义兴王府?”

    萧瓛一时沉默。半晌才道:“青妮自二姐出嫁后,郁郁寡欢,两月前一病不起,死在这里……我已妥善安葬,请李兄弟放心。”

    李靖见他眼神躲闪,心中明白了八九分:青妮从小陪美娘长大,所知甚多。美娘作为“不吉公主”,梁皇定然不希望青妮将“秘密”说出去,于是设法药死青妮!

    想到此处,李靖心中悲愤:“殿下不必瞒我。青妮未去长安,恐怕因她所知秘密极多,容她不得,因此秘密鸩杀吧?”

    萧瓛叹道:“李兄弟莫要这样想。这是她的命数。”

    李靖想到阿月也有危险,当即问道:“莫非小阿月也被……”

    萧瓛拍了拍手。阿月走了进来。几月不见,阿月似乎长高了不少,满脸红润,大眼睛更加水灵。见了李靖,跑上来拉着他的手叫道:“哥哥,我很想你。美娘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惜青妮姐姐病死了,谢公公还好吗?你再教我写字吧,我已经识得一千八百字。”

    李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阿月真聪慧。谢公公很好。我这次只是路过江陵,以后再教你写字。”

    萧瓛虽然喜欢阿月,但心中有事,不多时让下人带阿月出去了。

    李靖望着一步三回头的阿月,一时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倘若在三原老家,每日有聪慧可爱的小阿月作伴,一起读书习字,该是何等惬意……

    萧瓛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青妮的事,你不必挂怀,我也无能为力;阿月无处可去,先在我府上吧。那萧摩诃和杨广,都不是好东西。前次得了船谱,这才暂时放过阿月。大隋也好,大陈也罢,都想吞并江陵。父皇体弱多病,太子怯懦无能,全然不知灾祸将至。梁国上下,只有五叔、普照法师、文散骑洞若观火,主张厉兵秣马,收复失地,对抗强隋,换取一线生机。”

    李靖听着,心头却想:你讲这些干我何事?我为大隋子民,哪能跟外藩小国王子亲密?况且我手中一无兵权,二无钱粮,就算你拉拢我,又有何益?

    萧瓛继续侃侃而谈:“李兄弟虽是布衣,但少年俊杰,见识非凡,前次在朝堂之上,一语道破关节,立解父皇疑难,我打心底敬佩!然而若当时你在殿上提亲,或许父皇会准。若是准许,就已定妥,就算大隋晋王前来提亲,已无法更改,或许青妮也不会死。所以,世间大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靖顿时心乱如麻。他哪里知道大凡说辞,无非猜准对方心思选择相应言辞,往往并不客观。萧岿虽是弱主,但不可能随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萧瓛见李靖听进去了,接着说道:“所谓大隋,不过是杨坚篡位夺取,根基不稳,北有突厥,南有陈国,就算大隋控制的州郡,刺史、太守们也都在观望。不错,现下梁国确实弱小,但大梁建国八十年,历代君主勤政爱民,当前只因伪陈强占而已,民心并未归附。若择机振臂一呼,必万众响应。若此,则可南收失地、北拓疆土。”

    李靖见他眼里燃烧着希望之火,不由心头一震。不过,以他有限的见识,完全看不到这个蕞尔小国如何能与隋、陈争斗。萧瓛正在兴头上,拉着李靖的手道:“普照法师仔细观察过你。你虽年轻,将来必为领军大才!若你助我,我必把你当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如何?”

    李靖觉得这三皇子越说越邪了,就算梁国能绝地逢生,他是三皇子,不是太子,怎能有此非分之想?少年有志是好事,但不切实际的妄想就是疯子。不过,李靖经过数月历练,性子比先前沉稳许多,当下问道:“在下人单势孤,不知殿下要我如何助你?”

    萧瓛紧握他的手,眼里的火焰越燃越旺:“我知尊舅韩擒虎大将军乃当世虎将,手握重兵震慑江北四州之地。若得韩公暗助,大梁振兴在望!”

    李靖只好实言相告:“殿下,舅父忠于大隋,就算我极力劝说,也是枉然。”

    萧瓛摇头道:“不然。大丈夫行事,全在审时度势。目下来看,韩公确实效忠杨坚,然而此次你护送杨坚私生子入蜀之事,韩公已犯欺君之罪,杨坚必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韩公,早晚必问其罪;你与二姐之事,杨广已然知晓,这才火速迎娶,因此纵使你有良平之才、卫霍之能,终身难被隋朝启用!”

    李靖心头一惊。看来这个表面文弱的三皇子,确有过人之处。

    萧瓛放开他的手,负手道:“自然,若要韩公举旗谋反,确有千难万难。然而若局势生变,则是大兴义兵。本人不才,遍读史书,不见所谓王道正义,不过都是成王败寇。胜者书写历史,败者湮灭如尘。”

    李靖问道:“殿下所言局势,究竟如何?还请言明。”

    萧瓛道:“所谓局势,有时下之局,有未来之局。时下之局,梁国弱小,夹在大隋、强陈之间苟延残喘,隋朝与梁国联姻后欲借梁国所控长江咽喉南下灭陈,这是显而易见之局;而看不见的局,则如江中潜流,隐时不露痕迹、悄无声息,显时能覆舟船、千里奔腾。其一,陈国政局混乱,陈叔宝荒淫无度,寄情诗酒,赏罚不明,州郡不治,民不聊生,百姓渴盼圣明之主,然而南人又嫌恶北人统治,当此隋陈胶着之际,大梁复兴在望,此为天时;其二,梁国控制大江咽喉,而水战取胜必有最强舟师,当年曹操八十万大军惨败赤壁,正是不懂水战之故,现在王氏船谱只有文家数万能工可造巨舰,且独占天下要冲,此为地利;其三,大梁旧臣遍布江、岭各州郡,世族在大梁兴盛时安居乐业,而今农商税赋过重,一旦梁国举兵收复失地,必纷纷响应,聚集数十万大军易如反掌,此为人和;其四,建康以北,由庐州总管韩擒虎将军、吴州总管贺若弼将军镇守,二将所辖八州精锐,若兴义军,则天下局势为之一变,此为内应;其五,梁国虽小,但这些年积财颇丰,绢帛尤多,届时可派人以大量金帛送予突厥汗国,请突厥可汗出兵攻隋,如此隋朝首尾不能相顾,韩公、贺若二将与梁国水军即可趁势平定江南,此为外援。有此五要,大事必成!”

    李靖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却有疑虑:“殿下深谋远虑,在下望尘莫及。上述五要,前三确有道理,其五也不难办,关键其四极为艰难。不说舅父忠心隋室,单说这贺若总管向来恃才傲物,从不把天下兵家放在眼里,他又如何会弃强隋而助弱梁?”

    萧瓛笑道:“李兄弟果然厉害!不错,贺若总管自认为天下只有他才是比肩韩、白、卫、霍等古代名将的帅才,然而他只想名满天下,功高震主,断不会有称帝的野心。这种人,只要许其出将入相,则可收留。不瞒李兄弟,我和五叔已密遣心腹在扬州见过贺若总管,他虽当场斥责,但私下回复若拿下江南,要保其位在萧摩诃之上。”

    李靖深知舅父为人,就算战死沙场或因袁天罡的事获罪,也绝不会反叛杨坚。至于贺若弼会不会改旗易帜,他无从判断。

    萧瓛见他没有回应,继续说道:“二位将军自然不会先行动手,然而只要大梁复兴大业逐步推进,二位将军自然先是旁观,继而抉择。其实先期只要二将允诺按兵不动即可。”

    这时,有人敲门。萧瓛出门,与那人小声说话后,回房说道:“走,乘我马车,到五皇叔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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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瓛所说的五皇叔名叫萧岩,梁宣帝萧詧第五子,当今梁国皇帝萧岿是他的三哥。此人能征善战,封安平王。

    安平王府在江陵城西。说是王府,其实比萧瓛的府第还要小一些,门前只有两名守卫,不着甲胄。萧瓛下车,引李靖径直入了院中,穿过走廊,到了一间毫不起眼的房舍。房舍外长满了杂草,仔细一看,墙体全由石头砌成。

    安平王萧岩三十五六岁,身着布衣,鬓边已有白发,身材瘦削,面容冷峻,目光中似有森森寒气。萧瓛进屋后也没施礼,说话也极为随便:“这位就是我常向五叔提及的李靖兄弟。”

    萧岩“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过李靖全身。

    李靖赶忙行礼参拜:“小人李靖,参见安平王。”

    萧岩受了礼,说了声“坐吧”,转身回到一张矮榻上坐了。李靖见石室内陈设简朴,连个窗户都没有,白天仍然点了蜡烛,显得阴气极重。

    萧瓛道:“小侄已对李兄弟和盘托出,请五叔示下。”

    萧岩的声音有些沙哑:“瓛儿不愧为我萧氏俊杰!我不止一次向三哥提及,大梁未来全在少年子弟身上,三哥不以为然,整日沉迷于著书立说。李家小兄弟,本王在你这般年纪时就已上阵杀敌,断不会因年齿看轻于你,普照法师、张国舅也极为推崇。你能数千里护送幼童入蜀,遇险无数却从容化解,纵使成名将领也不过如此。你与美娘之事本王已知,深表痛惜。今日见你,并非劝你襄助梁国,只是愿交你这个朋友。”

    萧岩说得极慢,声音中虽不带感情,但听来很是受用。李靖谢道:“多谢王爷体谅。李靖年幼无知,侥幸而已,加之总得贵人相助,这才堪堪保全性命。”

    萧岩道:“尊舅韩公,当世虎将。你回庐州后,还请转达本王和瓛儿的诚意。我观杨坚为人,性情多疑,猜忌臣下,韩公将其私生子隐匿不报,已是欺君,惩罚只在早晚而已,还望韩公早作筹谋。至于你,现无官无职,因美娘之故,在隋朝难有出头之日,不如在我大梁做官。普照法师曾言,你的武功智计异于常人,若有意,本王保你五年内升任将军独领一军,将来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也未可知。”

    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其时隋朝官制,年轻一辈多为门阀世族、朝中高官举荐,先是未入流,再到九品入流,就算当朝宰相高颎之子数度破格提拔,也只能做到著作郎这样的闲职,若自己在十七岁就能独领一军,此等际遇确为古今罕有。

    然而这事由不得自己作主,当即回谢:“王爷看重,小人铭于五内。然而我年幼无知,断断不敢有此奢望。”

    萧岩以为他担心年龄尚小不能服众,起身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霍去病十五岁从军,十七岁率军威震漠北。瓛儿今年也才十五岁,皇兄已擢为荆州刺史,不日诏书就要下达。哎,我家璇儿虽已十八,但体弱多病,不然也是一员战将……”

    话刚到此,突然门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萧岩面色一变,说道:“是谁如此大胆!瓛儿你去瞧瞧。”

    萧瓛应声而去。不多时领了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公子进来。那人见了萧岩,扑通跪倒,说道:“恭喜父王,贺喜父王,孩儿……孩儿今日喜得一子……”

    萧岩严肃的面容此时涨红,一把抓起案旁兵器架上的金枪,呼呼舞动。李靖毕竟见过诸多高手,这萧岩的身法和力道,虽不能说是顶尖高手,但在战场上必是虎将。只见金灿灿的枪头上下翻飞,振动的气流让烛光左右闪动,直把萧瓛和那少年公子看得目瞪口呆。

    萧岩舞完,长吁口气,笑道:“我大梁国又添新丁,真是大喜!”

    那少年仍然跪着,说道:“父王神威,孩儿只恨自己体弱多病……”

    萧岩道:“这不怪你。你赶紧去把王孙抱来,让父王瞧瞧。”

    那少年起身出门。萧岩这才对李靖道:“这是我儿萧璇……哎,从小就体弱。这回生了儿子,本王定竭力训习,以期将来复兴大梁!”

    不多时,一个奶妈模样的人抱了一个婴儿进来。萧岩上前一看,眉毛都竖了起来。李靖看到,这婴儿睁着黑漆漆的双眼,脸盘宽大,毫不惧生人。萧岩大悦:“这才是我萧氏儿郎!璇儿,可曾起名?”

    萧璇咳嗽一声,躬身答道:“孩儿不敢起名,还请父王赐名。”

    萧岩转了转眼珠,抿嘴沉思良久,道:“我萧氏一族,近两代起的名,好是好,就是太过温软,总跟王玉相关:萧琮、萧瓛、萧璟、萧瑀……这些名字太平时尚可,战时则不宜……”

    萧瓛道:“适才小侄观五叔舞枪,电闪金曜,流光溢泽,颇显王者气象。若五叔盼王孙将来成复兴大梁,可否改玉为金?”

    萧岩沉吟道:“金……泽……《说文》云:金之泽也,是为铣。好吧,就起名萧铣。”

    萧璇跪地磕头,感谢父亲赐名。

    萧岩起完名字,轻抚短须,对萧璇道:“月前进府的刘思道,你去把他叫来。”

    李靖觉得名字好熟。不一会儿,萧璇领了一人进来,跪地参见萧岩。李靖借着烛光一看,竟然是枞阳县尉刘洎。

    萧岩道:“思道,从即日起,你为安平王府参军,协助本王组建新军,联络岭南旧属,亲近清江文家,同时兼任义兴王萧瓛密使。不过,更重要的是等本王之孙逐渐长大,你当担负起老师的职责,悉心调教,以图振兴我大梁!”

    刘洎跪地谢恩。他瞥见李靖时,眼神里闪过一丝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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