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膏呛蟹

    连日来云沿里只虚虚飘过几点子雨滴,屋外攀在石壁上的地锦旱得扒不住,只枯黄了藤枝。

    屋里头也燥得关不住,槛窗全全敞开,送来的风裹着海咸味儿稍解灼意。

    晌午堪过,食肆生意缺缺。

    云满初弯着肘惬意倚在榻板,丝丝微风甚是解乏。系在两螺髻侧边的杏黄绸带与乌发缠绕,轻拍她额间,坊街车马踢踏声、挑担相撞声,她听着舒服地就要睡过去。

    穿到这儿竟是快整一年了,连日忙碌,她才堪堪让这云海食肆有一丝生机,难得闲暇——

    “初妹儿!上客咯!”

    隔着个大院,堂倌吆喝声一丝未减落入云满初耳朵里。

    惊得她圆亮眸子睁开褪去一层迷蒙,清亮的嗓音透出些许慵懒,“就来!”

    但也知晓客不等厨的道理,捏着松散的襻膊一路系紧,轻快间小跑过回廊踏进厨帐。

    “初妹儿!来瞧,我这回盘摆得如何!”

    云满初接来搭子挂上腰间,走去灶前看被赵明推至桌边的碗盘。

    一整只劈好的蟹被齐码在瓷盘上,蟹有□□两,满肉,一眼望去白肉与红膏对半开,嫩玉白肉将透过薄壳,红黄膏泾渭分明挤在蟹盖里,自上而下红黄蟹盖与白腿肉齐开,可美。

    “不错,大有进步,”云满初眉眼一弯,脸颊边梨窝溜出,“竟是不知赵肆厨将我这摆盘的能力全全学去了,以后得管你叫师父咯。”

    “初妹儿你这嘴哟——”赵明乐得像楼前的石狮子,两簇飞眉弯凑在一处。

    赵明也知他有几斤几两,比满初虚大十岁。前年经满初手,才堪从伙夫提上肆厨。虽晓得是些客套话,但架不住她溜圆的眸子微弯,瞎话听着都真诚不少。

    “赵明哪有你这般找夸的,蟹码得再好还不是因得阿初腌的好。”

    堂倌掀了布帘进来,净手端盘顺嘴与赵明摆扯两句。

    眼见俩好兄弟又得一顿胡扯,云满初急急喊停,“日头还热着,高哥你脚头快,这蟹再不端去就得水了。”

    这大蟹是食肆冰窖里从冬至存下的,稍富裕的食客爱在炎日点上一只,因其肉丝带薄冰,咸鲜下饭,亦能解暑,再配上小碟子里盛了姜丝的米醋,酸咸鲜凉,可谓物尽其用食尽其职。

    堂倌低头看蟹上丝丝往外冒的寒气,喉头一咽,着急忙慌得往外走。

    “客人就点了蟹?”

    云满初一寻没见着食单,奇怪光一只红膏呛蟹也用不上火急火燎地叫她来。

    闻言,赵明面上起了恼意,“啊是……原先一同来了两桌客人,谁曾想对头那堂倌,眼瞅客人就迈进门槛了,那嗓门儿一下大得跟吹唢呐似的,连拖带拽地将一桌客人吆喝走了!”

    云满初对此事早已见怪不怪,好声劝和赵明不必置气。

    对门同他们云海食肆一样,也是个惯卖海鲜的食肆。

    其两年前才有了门头,但就短短一年内,竟是将风头食客全全抢了去,云海食肆十来年的生意,就这般逐步崩塌。

    云满初回想初来时食肆那凄惨模样,她都佩服自己竟能力挽狂澜。

    一年前,原身的掌柜爹染病加之对家挑衅,气急攻心而死。偌大的家业被原身变卖得,连成套的桌椅都凑不齐。

    如此这般,哪还有客人愿意来光顾,就拖着恶性循环,眼看店面都要被抵押出去时,她穿来了。

    万幸在她从前便是厨师,对海鲜颇有研究,自小也是从海边长起的,靠和云沿里不同腌鲜货的法子,引来食客。

    整整一年的挽救,方才让食肆这两月的帐是没亏的。

    但还不够,眼瞅快要给食肆里工人们发月薪,不安好心的对门时不时找人来寻麻烦,最要紧的,冰窖里存下的海货也将用尽……

    云满初抬眼,她的食肆会越来越好的。

    满初挽袖吩咐赵明将冰窖剩的几只蟹拿来,“再将我昨日放去的陶盆拿来,大家都还没用饭吧,今日我来做些将就吃了可好?”

    “好好好!”赵明一抹先前颓败模样,飞奔出厨帐嘴里嚷着今儿晌饭阿初下厨,生怕食肆里哪个人没听着。

    云满初莞尔,抬手归置厨灶思索晌饭做些什么。

    “吃了蟹……再来个暖胃的……”

    赵明脚程算是做堂倌练出来了,这边才从仓柜里取来蕃柿、豆腐、鸡蛋搁在桌案上备好,布帘就被人拉开。

    两只足八两的蟹冒着寒气端到灶上,云满初右手拇指扣住蟹盖,一掰,满膏满黄的蟹盖开了条口,让众人窥见其美味。

    “哎初妹儿怎的拆开了?”从前不都整只下腌吗?

    “红膏呛蟹是吃惯了生腌才敢点来,总归还有些食客没试过,做个香腌过渡也好,应该也不会难吃。”

    赵明闻言紧凑其旁观摩,初妹儿回回有不同他们的腌法,但次次尝得他们流连忘返。

    满初卸下蟹盖,白肚红膏就摊在手里,熟练地捻下蟹腮、蟹胃、蟹心,手起刀落蟹身劈成四份儿。拾起刀片一抹,便将蟹从案板上绰起安置进陶罐里,蟹盖徐徐摆在最上头。

    又取来个空碗,往里头放上半数的酱清米醋,淋上香油花雕酒,盐糖撒进去,这一搅和,酱香都透出来,但还没算完。

    从仓柜里又掰了几捽芫荽,特意留着洗净的根放进陶罐里。蒜姜碾成细末,圆葱切片,花椒爆油,一溜盖在蟹上。

    将方才调好的酱汁沿罐壁淋下去,满初说明,“切记不要让酱汁冲散蟹膏蟹黄,上层的蟹盖更要注意。”

    赵明记地仔细,连眼睛都许久才眨一回。

    “最后香橼去皮将汁挤出来撒上去。”

    酱汁加水渐渐淹没蟹,满初从筷篓抽出木筷缓缓搅拌,将其全浸透。

    这厨帐里都快被各香料味浸透,直冲人鼻腔至头顶,熏得人都快馋化成水了。

    “这般就算完了。”抹布净手,云满初又端起另一个陶罐,这里头是昨日新腌的呛蟹,整一日,已到了最佳赏味之时。

    “赵哥你把这蟹劈了吧。”

    赵明过去,如同方才,将这不大的蟹劈成几份。这夏蟹比不得冬蟹,小且没膏,但胜在新鲜,自家吃吃也是足够的。

    甫一劈开,蟹肉的白嫩就勾得人发馋,赵明直咽唾沫,眼睛都发直。

    “去叫大家伙来用吧,我再炒个熟菜。”

    听是满初下厨,人早都挤在厨帐外候着了,这蟹一端上桌,三双筷子齐齐落下夹起又塞进口中。

    甜。

    蟹腿一入舌尖就只觉其肉鲜甜,而后才冒上蟹壳上盐咸味儿。不需啃咬只一嗦,大半蟹肉便脱下。

    肉上攀着冰丝,在嘴里沙沙作响,可暖化了吞下又黏在舌根,成了黏糯的口感,唇齿留香。

    光这一块蟹腿,几人就顺下半碗白饭去。

    “阿初真是神了,就光盐便能将蟹腌得这般好。”高堂倌扒着饭粒赞不绝口。

    “亏得初妹儿,咱才得这口福!哎咱初妹儿人甜手艺好,该得她赚大钱,那对头也就仗着个门派撑腰,耀武扬威……”

    赵明恼但也只敢小声说说,怕得对头门派练家子的人听到,又来寻麻烦。

    毕竟那些人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哧,就光盐腌,能好吃得叫你舌头都吞了?”

    回廊,有人斜嘴竖眉望向这头。

    他摸着八字撇胡冷哼,“小丫头片子一个,真以为会点胡乱腌法就留得下食客?哼白日做梦!”

    “蔡慧!说什么呢你!”赵明拍碗,“年前,照你那般布菜,咱食肆生意不还是凄惨的很。”

    “不识金玉识粪土!”蔡慧一改愤恨,洋洋得意起来,“你个伙夫也配在这里指点我?老夫二十年肆厨经历,云海食肆摆不得我,自有别处求着老夫去!”

    这人竟是连后路都寻好了!?此时怕不就等云海食肆倒灶。

    赵明气不打一出来,方想站起,一只手从旁轻搭他肩头,瞬时一缕葱香萦绕周身。

    云满初掀了布帘,便听着两人争论,她不疾不徐端着热烫的茄蛋抱豆腐走去,按住将要跳起的赵明。

    诱红香滑的蕃柿嫩蛋一下便引开赵明的注意,云满初摆在台面,扬着笑走近瞪眼吹胡的蔡慧。

    “蔡肆厨,大张旗鼓说要抛了老东家,您也不怕传出去被外头讲闲话,到时,新东家要不要个落话柄的,可就另说喽。”

    像蔡慧自小便是学徒靠着师父领路的,名声看重得很,听了闲话能怄一辈子。

    “好好,那老夫便祝云海食肆百年不衰!可别是转天,老夫便无家可归了。”蔡慧面色阴沉颇有含义的留下一句,甩袖而走。

    “他这是什么意思!”桌旁几人面色忿忿。

    云满初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颤。

    蔡慧那新东家八成便是对头,是生怕她云海能重起。对方既是起了想法,那,便不单单是捞走个老肆厨这般简单的。

    好在她早早盘算了新路。

    两家食肆在外城打得火热,僵持不下,然内城却未曾有人涉猎。许是因得城内皆是个中江湖门派,武力之争为上,少了口腹之欲,内城之中食肆缺缺。

    但,若打通此路,她便有内城生意相扶,不用再处处受制于对家,她们便就多一条康庄大道。

    诸多想法涌出,云满初稍定心神,稳定众人。

    “没事没事,大家来用晌饭吧,少个人,多口饭!”

    满初抽出木筷落座,夹了还温热的嫩蛋进几人的碗盘。

    嫩黄滑蛋裹着透红茄汁,微微果酸又裹着熟葱香,众人齐望而去,不自主端起盘便往嘴里头扒饭。

    筷子起落与盘内,半数菜被夹了个干净,几位一顿夸赞满初的手艺,几乎用尽毕生所学。

    “阿初,明日你还空嘛嘿嘿……”

    这才咽下今日晌饭,就盼着明日了。云满初失笑,“行,但明日我要先去趟内城……”

    院外,木椅翻落砸进幕帷,木渣飞溅。几柄铁刀相缠,伴和一群男人低呵谩骂,地席深烙下数条几寸的刀痕。

    躲在角落颤抖的堂倌软着腿,终是寻了机会,跪趴着爬出后门。

    “啊救!云肆厨云肆厨!!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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