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吟吟上一次离家出走用的是阴谋，这次是阳谋。

    说直白点，上次是半夜出门，这次是白天。

    上次翻腾出古书，照葫芦画瓢配了很久的迷香，夜半放在院里，带上银两和自己每日要吃的药翻墙出去；这次是一切正常，只是上街时忽然就闹着下车，勒令檀儿看着所有人不许跟着自己。等了一炷香人还不回来，苦寻不得，便宣告不见了。

    单子安得了消息星夜赶到水府，听管家说完来龙去脉后不禁感叹，堂堂相国家原来也是草台班子，千儿八百号人能让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耍两回。

    不止水家，自家也不得安宁。爹娘脸色惨白，谁心里都清楚，此遭找不着人，结不成亲，就可能被敌党诬告抗旨不遵，参上一本，到时候饶是皇帝给天大的面子也得是流放了，族谱上多少辈人全部白干。

    他老岳父家还和宫里亲厚些，他自个儿家纯是商人，近年朝廷正愁没银子，催缴、改税，把民间折腾得半死不活，他们家这节骨眼上撞了枪口，往重了说全杀头也不是没可能。

    他虽则着急、惊讶，却一点也不怪她。做了“上门女婿”后，他才明白闺阁小姐的日子并不都那么好过。只要在府上，她没有半个时辰是自由的。几百双眼睛遍布全府各处，甩掉一双还有一双。

    在水家人面前爹还满脸关切，关上门便气得头晕目眩，告诉他放下一切也务必去把这麻烦丫头赶紧找到。娘也终于变了脸色。得知消息前娘还教育他，婚后要如何善待妻子。每次单子安要去水府之前，总亲手炖了补品叫他带去，还说大户人家繁文缛节多，丫头管得严，以后嫁过来要叫单子安带她出去见见外面的样子。这会歪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早知如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与他做亲家。先是三番五次不见，给脸色看，现在快到婚期了又跑了。我儿虽不成器，也不是这么叫她作贱的。等人找回来，我倒要会会她和她那个爹。你也是，等回来自己去房里跪着去，看看你把女人惯成什么样子！我先打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爹，娘，你们要打我也好骂我也罢，谁也不许说她，也不许上门找她的麻烦。今后都如此。爹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把话放在这了！”

    “逆子！这样为别人家的女子说话！”

    “不是别人家的女子！她就是我妻子！”单子安眼神坚定道：“她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这是我和她两人的事。我自信绝不会把她放走，也绝不需要你们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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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时辰无果。

    高行远身边一直跟踪水吟吟的人这次也跟丢了。回话说是当时也没看清水吟吟的行踪。似乎是七拐八拐进了家成衣铺，之后就没见出来。进去问掌柜，掌柜说她换好了衣裳从后门出去的，买的是最常见的麻布衫裙，当时大街上人又多，她个子又小，实在不惹眼。原来的衣裳首饰也放在店里一件都没带走，那堆首饰里还有她从小带到大的玉佩和璎珞项圈。全城可疑的地方也都搜过了，所有城门都有人盯梢，没人见过水吟吟。

    水相国听了扶额跌坐在太师椅上。水夫人气血上涌头晕目眩，也在一旁叫下人扶着休息，双目紧闭，手捂心口。

    水吟吟身边所有下人跪在地上领罚。檀儿跪在最前头，欲言又止，目光悄悄瞟向单子安，分明是有话。单子安瞄了一眼众人，向她撇撇嘴，暗示无可奈何。听到那边厢老夫人出来，赶忙上前去扶。老夫人拄着拐杖出来，倒没有相国夫妇那般惊慌，反而上座后主持众人陈事，仔仔细细听了一圈。开口道：

    “她能做得这么周密，说明脑子还清楚。项圈也丢下了，是铁了心要走。你们找她是分内之事，只是一件：无论她是什么理由，别一味折腾她回来。我就这么一个孙女，只求她平安。哪怕孩子是存了抗旨的心，想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有法子保全，无需你们操心。你们若逆着她，气坏了她的身子，反倒什么都完了。”

    老夫人看向单子安和高行远，道：“事发突然，还不如就把话说到底儿上，也不避着你们了。你们什么禀性我也清楚。去找人吧，今晚我等着。务必护她周全，谁都不许伤着她，也绝不许埋怨她。”

    “老夫人说的可是真的？真不埋怨小姐，也不逼她回来？”檀儿膝行向前靠近老夫人。

    “怎么？”

    “奴婢恳请您今晚先不要去找她了！”檀儿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众人不解。

    “为何？”

    “小姐为何要走，去做什么，奴婢知道。只是答应过小姐绝不与第三个人说。但请老夫人放心，给小姐一晚上时间。就这一晚上，小姐明日该回便回了。若不回来，小姐便是心意已决。小姐说，谁再强逼着她回来或是跟着她，她便死给谁看。”

    听到最后那句，单子安怔愣，不敢相信水吟吟是抱了寻死的心。老夫人听了，眼眶发红，对水相国道：“我儿，这就是你们两口子做的好事！孩子若不活了，我这条老命也舍下算了！”

    檀儿此前和他说过水吟吟离家出走的缘故。因为是唯一的孩子，老爷夫人所有心力全放在水吟吟身上，既精心调养着又费尽力气教导，及笄前，水吟吟每天做什么、几时做全是安排好的，根本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自幼年起，水吟吟就常闷闷不乐，听乳娘说女孩子成年了就可以管家，不用再受管教，还可以和夫君一起出门远游，便每天期待着长大嫁个自己钟意的人。直到笄礼后老爷领她去看自小给她备下的嫁妆。见到将来出嫁的花轿活像个囚笼，人要锁在里头，去夫家沿路动弹不得。她如梦初醒，受刺激病了一场，不久便逃跑了。

    那次回来老爷把所有“不该她读”的藏书全部锁起来，也不许她去药房了。夫人心疼，就答应许她多上街走走，也不再定她每个时辰要做什么，只求她别再吓自己。

    当时单子安听檀儿这样说，暗想自己或许不该送她回家。檀儿叹道：“姑爷，小姐回来以后，总和我提她遇到的那位少侠。只有提到他会开心，回忆之后又很失落。除此以外，她在外头的朋友就只有钱公子一个了。小姐房中唯一一个上锁的抽屉，就是用来存放钱公子的书信。这两年来的喜怒哀乐，小姐都写进了寄给钱公子的故事里，也只有他一个人回应。”檀儿说完，还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好像怕触了姑爷霉头，给小姐将来添麻烦，说：“小姐心里的苦，奴婢不求其他任何人体谅，但指望姑爷能体恤几分。小姐心里唯独这点寄托，若这点寄托没了，奴婢就简直不敢想了。”

    她是去找伯清么？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找他还有什么用呢？

    忽然檀儿叫他，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

    “姑爷。”

    “有几句话还得单独和您说。”

    单子安随檀儿去了堂屋的屏风后面。檀儿的泪像断了线般停不下来。

    “小姐特意叫我转达，她对不住您还有单家人。这些日子以来并非您不够好，只是她不能想象成婚。越是日子将近她越是夜不能寐，觉得自己的余生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所以，她走是为了问一个究竟。”

    “问一个究竟？”

    “嗯。有些事小姐还是放不下。但也没抱很大的指望。奴婢想小姐或许只想明明白白撞到那南墙再死心······您明白这话的意思罢？”

    “明白。”

    “那便好。奴婢多说一句。小姐其实每天都盼望着您来。您来，她心里高兴着呢。”

    单子安不解。檀儿解释：

    “奴婢是说，这段时间以来您做的小姐都看在眼里，她对您的在乎也是真心实意。如果明日天亮小姐回来，那么，她便是为您回来的。”

    “我只问一句，你确保她一定会平安无事么？”

    “奴婢确定。”

    “好。只要她安好，无论她做什么决定我都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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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走了。”

    虽不明白水吟吟为何一身布衣来找自己，又为何央求他帮她藏身，钱晓白还是冒着风险应下。小豆子带水吟吟躲进后院柴房通往地窖的暗格，自己出去放风。高行远的人果然来搜了一趟，钱晓白心想自己一说谎就脸红，干脆大开店门趴在柜台假寐起来，演上了空城计。小豆子躲在树上，也不给他们问话的机会。

    想不到丞相诚不我欺。这老战术经典好用，高行远的人要上去拍醒他，被高行远叫住。几个人进去扫视了一圈，怕四周百姓非议，也没再抄底似的查，便走远去别处找了。小豆子跳下树，拉着钱晓白去后院把水小姐带上来。水小姐在地窖闷得面色苍白，上来讨了口水喝还险些呛着了。

    “小姐是做什么变成这副样子？”小豆子问。钱晓白接话道：“先不说这个。豆儿，搭把手，我们扶小姐去休息。”

    水吟吟不由分说拉住钱晓白的手。

    “不要。我快要嫁人了。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想来想去只有问你。今晚，就今晚。”

    “问话便问，水小姐您别这样。您既也知道快嫁人了，嫁的还是掌柜的少东家，就不要让掌柜的为难。”

    小豆子上去一把将水吟吟的手拉开，眼里明显有不快。钱晓白略一沉吟，却没拒绝，叫小豆子先回避。小豆子不解，甚至要发作起来。钱晓白没有变卦。关起门便去煮上了热茶，奉到水吟吟面前。

    “这两年来，小可自信与小姐是君子之交，问心无愧。小姐遇到困惑可以与小可清谈。不过过了今晚，咱们还是不再往来为好。世道如此，你我身份悬殊，男女有别，许多事不能不顾及。”

    “我只想听你发誓。你对我，一点情意也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