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自相怨

    暮色苍凉。

    两人各自手捧着一把剑,小心翼翼地往桑坪村而行,一路上紧张地汗流浃背,几度互视却没有开口说话。

    走到半途,桑槿终于憋不住了。

    “这个阿珹,简直是太不道义了!你说我们俩日子过的多苦多凄惨啊,他倒好,当了两把这么名贵的剑,还装作落魄清贫人士恬不知耻地借宿咱们家里,区区几两银子就把我们给打发了!真是叔可忍,婶都不可忍!”

    阿鸢道:“阿槿,你怎么能这么说阿珹?人都有难处,他或许也有难言之隐呢?何况,人家第一次当剑是为了请咱们吃饭,第二次当剑帮咱们修缮了房屋,你好歹看看人家的好吧!”

    “小气!”桑槿低头望着手里的剑强调到:“他就是小气!”

    其实桑槿气不过的,不仅是傅珹歌当了剑却还装穷卖穷,更重要的是,原本阿鸢不惜苦熬那么多日夜,拼命练习缫丝织锦夺得织锦花魁赢得五十两赏银,结果给傅珹歌赎回两把剑就已经花得精光还险些不够,多亏桑槿那三寸不烂之舌,才愣是把价格砍了下来。

    这点上,阿鸢倒是想的很开!

    毕竟阿珹是为了她们俩才当掉了自己的剑,若不替他赎回,她总觉得欠他太多,也不知今后要用什么来偿还。

    至于之前梦想的扩建蚕房,给桑槿买丝绸罗绮,总能有其他方式可以实现的。

    说到织锦花魁,阿鸢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号,比赛结束后,拿到赏银,事情也能顺利告一段落。

    谁知,赢得比赛,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桑梓之前曾蝉联四届织锦花魁,不仅是她缫丝织锦技艺的确数一数二,也是因为她家三代经营织锦坊,在桑榆县,是名副其实的织锦传承大户,走出桑榆,便是桑榆丝绸锦布的代表。

    从桑梓那里,阿鸢和桑槿也知道了她们俩今后,也定要代替整个桑榆县走出桑州,去往西蜀各地,将桑榆的丝锦销往全国。

    从她担任织锦花魁的那一刻,她便不再是桑坪村和桑槿蜗居着相依为命,种桑养蚕的农女,而是正式成为了桑榆的织锦传承人。

    原本她想借这五十两起家,独自经营织锦坊。但因为没了本钱,也只能试着答应桑梓之前提出的条件,以每月三分利为条件,加入桑梓家的织锦坊。

    所以,她也不是没有退路。

    回到土屋小院,傅珹歌正好已经从江边钓鱼归来,幸运的是,上次因为救阿鸢而死掉的那条长尾锦鲤,今日他竟然又钓上来一条一模一样的。

    两人推开柴扉门刚走进院子,傅珹歌正心情绝好地单脚踏在长凳的一头,低头看着木盆里的锦鲤笑得春花烂漫。

    当他闻声转头看向她们时,桑槿正气得七窍生烟。

    她几步走到他跟前,用力将手里的剑塞给他,怒气冲冲道:“阿珹你个崽子可以啊!!这么有钱怎么会跟我们做朋友??亏我之前还觉得你大方,你简直是抠门到家了!友尽!”

    桑槿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

    傅珹歌在身后兀自摸了半天头脑也想不通,“她怎么了?”

    低头才看到这把久违的剑。

    “你们……把我的剑赎回来了?”

    阿鸢面露一抹浅笑,静默着点点头,把手里的那把也放他手上。

    傅珹歌接着问:“用织锦赛的赏银赎的?”

    “嗯!”阿鸢答道。

    “花了多少?”

    “差不多,也就那么多吧……”

    她话音刚落,一向稳重自持的傅珹歌也耐不住有些恼怒了:“五十两银子?不会都花光了吧?”

    见阿鸢缄默,傅珹歌更加肯定,阿鸢和桑槿这是着了那王八掌柜的道了。

    他当时着急用钱,也不懂市场行情,手里的佩剑本来就是之前在南齐之时身边不太重要的同僚所赠,自己在洞府之时也是一直拿来生火啊,驱赶野兽野虫之类,从来没觉得它们多么值钱。

    所以当时当掉的价格也不多,不过就是吃顿大餐以及后面修复房屋那些银两,加起来还不足十两银子,却被那个黑心老板翻了五倍转手给了阿鸢。

    他气不过,手握双剑二话不说找老板算账去了。

    等他再度归来时,那五十两银子又重新回了阿鸢手里。而他手里那两把剑也还在。

    “你这是,又?”

    阿鸢没有继续往下问,但心里已经如明镜一般知道了答案。

    傅珹歌有些怨怒,这不就是两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剑么?当掉也就当掉了,他自己原本也并不在意,南齐老家这种剑要多少有多少,于他来讲不过身外之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鸢要用她辛辛苦苦赢来,用来改变自己和桑槿今后命运的那五十两银子,一两不剩的只为给他赎回这两把破剑?

    为什么之前她从来未曾向自己提起此事?

    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这些岁月当中的患难与共,他以为她们已经有了默契,以为他们还算的上是无话不谈,至少算得上朋友不是吗?

    可她今日的举动,却让傅珹歌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了很远很远。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

    “欠我?”傅珹歌面如土色,简单的一句话却足以让他心中泣血:“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当不上这个欠字。到头来,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话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从那时起,他接连三日再也没有回过土屋小院。

    桑槿一时气愤,可许久没见傅珹歌,又见阿鸢神情落寞黯然,忽而觉得那日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些?

    她不知内情,只当是自己痛骂了傅珹歌一顿让他心中难过,这才离开的。便走到阿鸢身后轻轻揽过她的肩,小声道:“阿芊,我去给阿珹道歉,让他回来吧?”

    阿鸢回头看了桑槿一眼,摇摇头,怃然蹙额道:“不用,他这是在生我的气。”

    生她的气?

    桑槿不解:“他会生你的气?也是怪了,他不是从来都……从来都很顺着你么?”

    “是啊!”听完桑槿的话,阿鸢更加闷闷不悦,觉着自己当时那么说,那么做,可能真的是有些过分了。

    她想了想,没精打采道:“我知道他会难过,可我明知道,却还是那么说了,那么做了。我一向做事果决坚定,可为什么这次,我会这么失落呢?”

    桑槿对于阿鸢一向最能共情,她不能解决他们两人之间的误解和问题,只能轻轻揽阿鸢入怀,不停安抚着她。

    桑子渊恰好赶来,正看到两人相拥着,本想回头到车里等些时候再过来,却被桑槿叫住。

    “子渊,你怎么来了?”

    他顿足回眸,嘴角浅浅露出一道弧线,接着便如清风阳光一般迈着轻快步伐走到两人跟前。

    “怎么,这么快就不欢迎我来了?”

    “当然欢迎了!”桑槿一改刚刚的低沉,明媚笑道:“不过知府大人公务繁忙,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来我们小院做客?你一来,铁定是有事吧?”

    桑子渊指着桑槿道:“你这么说我可不就开心了,我怎么说也算得上你和阿芊的朋友,来这里还需要找理由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水果,抛进口中,在腮中鼓动两下,咬碎送入腹中。

    阿鸢看了看他,也逐渐收起刚才的落寞神伤,露出浅浅一道如弯月般的微笑。

    “子渊,桑梓近日可好?”

    桑子渊咽下嘴里的水果回道:“阿芊放心,表妹她恢复地很快,现在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估摸着再过些时日,就能彻底康复。”

    “那就好,我和桑槿本应该去看看她的!”

    桑子渊摆了摆手:“无碍!你们前些日子准备比赛也挺辛苦,应当趁着这些时日赶紧休养生息,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忙。”

    “没问题!”阿鸢笑着回应。

    半天后,桑子渊才发现今日来时,似乎院子里少了一个人,没有人对他瞪眼,他还有些不太习惯。

    “阿珹呢?怎么没见到他?”

    这个问题一出口,刚刚还笑着的阿鸢和桑槿两人同时陷入了霎时的沉默。桑槿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次难能可贵的没有开口解释,而阿鸢低头沉吟片刻后,只冒出一个字:“他……”

    见阿鸢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桑槿终于憋不住了,目光乱瞟着对桑子渊道:“他回洞府住几天,过几日回来!嗯,就是这样。”

    她也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足以说服桑子渊,紧张地私下直搓手。

    不料桑子渊听完,却忽而爽朗一笑,调侃道:“这阿珹怎么像个小媳妇,还兴回娘家呢?!”

    这要是换了过往,阿鸢和桑槿听完一定会加以附和,再不济也不会像如今一般,沉闷着脸。

    桑子渊瞬间明白了,两人定是产生了隔阂。

    他当即没再继续问下去,这才拾起今日前来的目的,对阿鸢道:“忘了告诉你们,桑小田的案子结了。”

    “这么快么?”阿鸢果然忘记了刚刚的黯然,连忙问:“关键人证物证都没问题?”

    桑子渊骄傲道:“那还用说吗?桑小田的智商,说起来还不如桑雪纯呢。胆子又小,稍微对她一恐吓,她便全招了。”

    桑槿很高兴,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果然不愧是你啊,子渊,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连破两起案子。”

    阿鸢也心满意足地点头。

    不过,她们俩倒是开心了,桑子渊却又变得落寞起来。

    桑槿不解问他缘由,他这才告诉两人,来桑榆县原本只是为破县令之案,如今到了该回桑州的时候。

    他面上还残有微笑,但心间其实已经冷若寒冬。

    他不舍,但他说不出口。

    桑槿的神情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三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织锦赛圆满的欢乐,离别的愁绪,一时间天差地别,落差横生,让她们短暂时间经历喜悲。

    很长时间后,阿鸢开口问:“以后还会回桑榆镇么?”

    桑子渊想了想,“新任县令很快便会上任,我公事上应当是很少有机会会回来……”

    话音到此,其余两人脸色都沉了下去。桑子渊却忽而又扬眉一笑道:“不过,若是为了看望朋友,我倒是乐此不疲!”

    “嗐!”桑槿长呼一口气,抱怨道:“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三人便各自笑了片刻。

    回县衙前,阿鸢送桑子渊到门口,目送着桑子渊朝马车而去。她憋了良久,终是没忍住叫住了他。

    桑子渊驻足,见阿鸢朝他走来,赶紧迎了上去。

    “阿芊,还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阿鸢又沉默些许时候,支吾着开口问:“外头最近战事如何?”

    饶是没有料到阿鸢会问此问题,桑子渊一时有些愣神。

    沉默半晌后,这才开口回道:“原来阿芊还会关心西蜀国事?听说祁丞相杀光叛军后一直把持朝政,对南齐发兵,也是他一手操纵。至于目前,战事上还是一直比较吃紧。西蜀国力和南齐本就不能匹敌,加上其余几国暗里也想合纵,所以西蜀并讨不到好处。”

    阿鸢一听,拳头紧紧握起。而面容上,她又极力掩盖自己的不安,继续笑道:“那,若是有何消息,麻烦子渊及时书信告知一下。”

    “这个当然没问题!”桑子渊爽快答应,之后便上了马车。

    桑子渊离开后,桑槿才慢慢从后面走出,脸上潸然泪成两行。

    阿鸢问:“平日里送子渊离开你不都很积极么,今日为何反而躲了起来?”

    桑槿眼眶又是一红,望着已经消失在远处的马车声音,喃喃道:“以前只是送他离开桑坪村,今日却要送他离开桑榆县。阿鸢,为何我跟你一样,如此难过?”

    说到此处,两人又互相揽过对方,将头靠在了一起。

    车辙深深浅浅往远方延伸,天边云卷云舒被风吹聚吹散。

    天暮鸟归巢,黄昏人还家。可是如今的阿鸢,却远在千里之外,遥望着京城方向的烟云。

    自己流落到桑榆镇,已经数不清多少个日子了,若不是桑子渊,她都分不清楚外面年华几何,变化几何。

    可如今知道了,却不知为何更为神伤。

    祁漠炎,他还在坚守么?坚守少年时的那个承诺,坚守着她曾经哪怕是豁出自己的性命和人生也要守护的这片江山?

    天忽而下起骤雨,桑槿脸上被雨水打湿,连忙从阿鸢怀里起身,拉起她的手赶忙往屋里跑。

    “先别管那么多了,日子过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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