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炊烟袅袅,阿鸢和桑子渊两人坐车踏着余晖回村。
桑子渊看得出来她眸光中闪现的落寞,不禁问道:“心有不甘?”
阿鸢垂眸叹气:“本以为能在织锦坊大展拳脚,却未曾想只是一下午的闲谈啜茗。哎!”
她托腮平视前方,目光无神。
桑子渊面露一笑:“不过是首日罢了,今后总有发挥余地之处。阿芊不必太过神伤。”
他浅思着应当如何安慰她,忽而就回顾起了自己这些年的拓落。
“就像我,虽然志在更高的朝堂,可当初只得了个桑州知府一介小官,我也并未觉得怅惘。虽说官小,事少。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有做好小事,才能有资格,有能力做大事。”
他论述自己的志向理想,神色骄傲显露本心,阿鸢托着下巴扭过头去,听得更是认真。
桑子渊说完转过脸,正好和阿鸢对视。
阿鸢忽而问:“子渊,西蜀如今国力衰微,多数人唯恐天下不乱,都想着法子要变更,要造反另起炉灶,即便如此,你也毫无怨言,想要为这样的朝廷效力么?”
桑子渊微怔,眉头轻微一蹙,并未过多思考,“阿芊这句话对,也不对。”
“怎么说?”
“对,是因西蜀当下情形的确不容乐观。一国之繁,在于民之荣;一国之蔽,在于民之凋。百姓水深火热,自然国力提之而不起。不对,是因我向来不是志在为国为朝廷,而是志在为民。这也是为什么能做个知府,我也知足的理由。”
阿鸢点点头,又歪着头问:“可若是能身居高位,便可为更多百姓造福。若有此机会,你又可愿?”
桑子渊回眸看着她,深邃的墨瞳星光闪烁:“当然。就是要看,昭凌公主是否愿意给子渊一个这样的机会?”
阿鸢默然顿住,灵眸中写满震惊。
“你……你缘何得知?”
桑子渊转而一笑,“阿芊不必惊慌,你不愿别人知晓你的身份,我自是不会在任何外人面前提起。至于我如何得知……你可还记得,三年前仲秋,西蜀王拙选那日……”
光阴回溯,记忆转圜。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日,西蜀皇宫分外热闹。只因西蜀王拙选,不仅是为国遴选有才有志之士,更是为朝堂里那些高官家的女眷物色佳胥搭建舞台。
那时的桑子渊,已然突破重围,到了要面见西蜀王的环节。
在西蜀王内侍官的带领下,他过了兴华门穿了勤政殿,步向后宫的御书房。
途经两城之间,不少皇亲国戚的女眷们汇集在此,比拼踢毽、蹴鞠、投壶等游戏。这是历年就得到西蜀王特许的环节,若是经过此地的状元探花们被看中,不久后便会接到一封赐婚圣旨。
桑子渊年少英俊,气质不凡,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一脸阳光灿烂,刚一露面,便引起周围女眷们羞涩低头,窃窃私语。
他却并没有在意,只浅浅瞥过一眼,便跟着内侍官往前走去。
就在他好不容易在一群炙热的目光中就要走到尽头,踏进另一个城门之时,女群里忽而齐声呼喊着“昭凌公主!”
“是昭凌公主来了!”
桑子渊鬼使神差般驻足回眸。
只见在前方城墙阶梯处,一衣着华丽锦服,姿色如仙女降临般的女子,正在宫女的陪同下,一步步轻摇着身姿,正缓缓走下。
她目光睥睨众女眷,昂首投足间却似乎毫不在意眼下的一切,只漫步走到其间一个看上去身份稍显低微,完全不甚起眼的女子身边,俯身将正低头跪着的她轻柔扶起,温声道:“江小姐,近来身体可有好转?”
那女子恭敬行了个礼,垂眸低声道:“托公主的福,已经痊愈。感谢公主请御医给小女子看病,这才让我有幸重回人间。江盈余生,对公主感激不尽。”
周围那些衣着绮丽的贵女们,见两人亲密无间不由地蔓延起了酸味,窃窃私语不断。
江盈不过是一个九品官员的女儿,她何德何能能被昭凌公主亲自邀请到皇宫来,还和她们一起观摩拙选?
可千凌鸢似乎并不在意,她拉过江盈的手,转身朝着后方走去。
江盈对拙选本来也无意,便跟着她走向紫菱宫。
那时,千凌鸢留给桑子渊的,不过是一个白皙如皎月的侧颜,一个曼妙如蛇身的腰肢。但仅仅只是这遥远又刹那的那一抹印象,这些年却在他的记忆中从来未曾消退。
在桑榆县见到阿芊,他总觉得面熟却未敢认。直到今日,再次细细凝顾她柔媚皎洁的侧颜,他终于确定了。
阿芊,你就是昭凌公主!
听到这里,阿鸢不得不折服于命运的神奇安排,也不得不相信缘分使然。
“原来,你就是那个时候见过我的,也难怪我对你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两人相顾而笑。
须臾,阿鸢又道:“不过子渊,可否如你所说,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毕竟,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是西蜀公主了。当初禁军谋反,我被逼跳崖流落于此,想来若是有人知道我活着,必不会给我生路。”
“自然,你还是阿芊,是桑榆县桑榆镇的阿芊。除非你想,没有谁会知道你之前的身份的。”
阿鸢听完,这才长舒一口气。
“这事儿,阿珹知道么?”桑子渊问。
阿鸢摇摇头:“桑槿是知道的,阿珹还不知。我还在纠结,究竟要不要找个机会告诉他。”
桑子渊垂眸思索不久,当即摆了摆手,“那还是等以后吧,现在这个情形不太合适。”
阿珹,如果桑子渊没有猜错的话,他的身份定不会只是一个闲居西蜀偏僻村落的野夫,这普天之下,能拥有“一弓九箭”之术的,也唯有南齐战神傅珹歌。
傅珹歌,阿珹!
既然他尚未对阿鸢亮明身份,阿鸢自然也没有必要对他坦诚相待。至于今后的事,只需交给今后。
阿鸢想了想,也点点头。
“对了,你本来的名字,叫什么?”
“我叫千凌鸢!”
“千凌鸢?”桑子渊听罢,浅泯嘴唇一笑,却未再说话。
阿鸢便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桑子渊举目凝视着她,双目柔情:“我曾想究竟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生出如此殊色女子,丰姿冶丽,柳夭桃艳,气质卓尔不凡。现在得知你的身份,才觉得理固当然。人如其名,媚而不妖。”
阿鸢听得一阵脸红:“好了,子渊。夸奖的话到此为止,再多听几句人就容易骄傲了。”
两人回到土屋时,傅珹歌已经搓着双手,跺着步子,来来回回望着桑榆镇的方向,等候了良久。
马车渐停,车帷掀起,他迫不及待上前等在下方,等阿鸢探头出来之时,伸出右手让她搭着下车。
桑子渊从另一侧跳下,故意避开傅珹歌泛着酸味的目光。
傅珹歌没有管桑子渊,柔声对阿鸢道:“下午钓了不少江鲤,正好给桑槿煮了一锅。”
说着他又冁然一笑:“还有一条长尾锦鲤,我放在上次的鱼缸中,正好可以凑一对。好事成双!”
阿鸢闻言大喜过望:“果真?”
“嗯!”傅珹歌温柔点头。
阿鸢便撩了裙摆要去看鱼,傅珹歌两人在身后跟着,又不觉间并肩在一起。
傅珹歌伸手拦住桑子渊,如桃花灿暖的笑颜转瞬又恢复严肃。
“今日可还顺利?”
桑子渊没有料到他面色如霜,竟然只问了这么句寒暄的话语,当即说话有些结巴。
“啊……啊!还好,就,桑梓带着我们参观了下织锦坊。”
“就参观了一下?一直在织锦坊么?”
桑子渊点头道:“是啊,一直在织锦坊……不是,你问这么多干嘛?我看你不是住江边,是住海边吧。”
他说罢没有过多解释,又追着阿鸢走进院落。傅珹歌在后面跟着,嘴里还嘀咕着纠结:什么江边海边的?
自打受了伤复原后,阿鸢在土屋小院又被狠狠给宠坏了。以前三餐,桑槿还偶尔允许她下下厨房,现如今,基本都只让她看,绝不让她碰这些活。
她也很郁闷,其实厨房的活的确容易脏手脏身,油烟过重,柴火渣乱飞,辣椒味道又十足呛人。
可是她喜欢啊!
她觉得做饭其实和平日里缫丝织锦,起舞弄琴没多少区别,都是非常有趣的一个流程。
远到种田种菜,近到砍菜摘菜洗菜切菜备菜,再到起锅烧油炒菜……
那些油绿蔬菜经过这么一烹饪,散发着极度魅惑迷人的香味,再送入嘴间之时,吃下的,就不仅仅只是一道菜,而是体验了整个菜生长养殖以及成为菜肴工艺的艺术。
可是,在平凡人眼里,这就是一个家务活!!
她们怎么会让她做?!
厨房里,桑槿已经备好了火锅,桑子渊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挤开傅珹歌以后,他撩起袖子将锅从厨房端至外头院中的火炉上。
锅太烫,他还缩回手捏了半天耳朵,嘴里“哟哟”发出两声哀鸣。
仅有的一坛桑葚酒也被桑槿拿了出来,傅珹歌却夺过酒坛,目光凌冽地盯着桑子渊道:“要睡我屋子,你就别想喝!”
桑子渊“切”了一声,嘀咕道:“不喝就不喝,小爷我还不稀得。”
桑槿喜欢做饭,但她不太喜欢动手收拾洗碗。以前只有她和阿鸢两人的时候,她不忍心也从来没有表现这一点。而如今不同了,这里有两个大男人。
于是,洗碗这个事儿……嘻嘻!
桑槿两手一拍,拉着阿鸢去了后院,完全不顾身后两人哀怨的目光。
桑槿走到后院蚕房里,收拾蚕虫吃剩的叶渣,阿鸢要动手帮忙,她也不让。
阿鸢撇着嘴在旁边看了半天,忽而想起今天桑梓的话,便试探性的问道:“桑槿,若是有个机会让你每月赚的比现在多,你可愿意?”
桑槿闻言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下,转过头惊喜地笑道:“还有这等好事?”
阿鸢也不确信她是否真心觉得好,头也没有抬高,低头玩弄着自己手上的指甲,喃喃道:“有倒是有啊,不过,咱们的桑田要租出去,蚕虫也不能继续养了……”
桑槿立马转身道:“到底是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