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丝路绝

    桑梓这辈子最后悔的,莫过于相信了一个山寨里的二当家能把马车赶好这件事。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之时,陆十松一脸得意忘形,跳下车掀开车帷的一刹那,身上的肉却反射性地往回缩了一阵。

    定神一看,车里的女人披头散发,表情呆滞地跌落在车板上目光无神,嘴里呼呼吐着怒气,正用一种能穿透万物的锐利眸光凝视着他。

    陆十松有些怯。

    他沉了沉气,壮着胆子走到车跟前,一副嬉皮笑脸谄媚样对桑梓道:“阿梓,咱们到县衙了!”

    桑梓“呼”地吐出一口气,将眼前遮挡住视线的刘海往旁边吹了一吹。

    她虽七窍生烟,但想着一会儿还有正经事需要保持体力,便硬生生将怒火憋回了肚子里,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好好好,等回去关上门,咱们好好算啊。不生气,不生气!”

    经过陆十松这么一哄,桑梓果然气消了一半。她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在陆十松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车倒是下了,但是县衙的门却很难进。

    衙役来回跑了好几次,通传了几遍都是同一句话:“桑梓姑娘,县令大人今日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还望桑梓姑娘多包涵,有什么事,改天再议!”

    “改天?!”桑梓当即没有了好脾气,积蓄良久的怒火冲至发冠,绕过衙役的脑袋对着他身后县衙的门牌,仿佛那就是桑元征本人,食指一指就开骂。

    “桑元征,你究竟在耍什么把戏?丝路互易是延续了百年的传统,每一届织锦花魁都是要代表桑榆镇前往西蜀各地贸易丝锦的,今年为何一拖再拖?今天你要不给我个合理的说法,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桑梓说完,果真裙子一撩,直接往县衙门口一屁股坐了下去。

    陆十松不明所以,见桑梓坐下他也就没有站着,并排着坐在了她身边。

    衙役一见有些费神:“桑梓姑娘,你这是闹哪一出啊?这样给百姓们瞧见了还以为咱们县太爷欺负你了!还是赶紧起来吧!”

    “欺负!”桑梓大声嚷道:“没错,他就是欺负我了!他不仅欺负我,他还欺负咱们桑榆镇所有的缫丝织锦人家。要是咱们的丝锦卖不出去,咱们所有人都得喝西北风!桑元征,你究竟要不要互易你看着办吧!”

    衙役没辙,只能连跑带冲又一次跑进去通传。

    陆十松满脸疑惑,将脑袋往桑梓旁边凑了凑,小声问她:“哎,这个丝路互易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这互易,就要喝西北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刚刚的愤怒一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桑梓又很耐心开始跟他解释:“咱们桑榆镇百年来靠着缫丝织锦为生,但我们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又不富裕,因而这些丝锦在本地根本没有销路。要将丝锦能够全部卖出个好价钱,早在我太爷爷的太爷爷那一辈,就开辟了一条连接桑州和其他郡县的贸易路线,被称为丝路。

    而这些年,我们都是在这条丝路上交易丝绸,而每一年选定的织锦花魁,就会作为桑榆镇的代表,跟随商队前往各地推广贸易。

    以往桑淮县令在任时,咱们每年都是五月定期开启丝路互易,可今年眼见着都要到六月了,咱们还没有开启。织锦坊堆了很多丝绸积压需要转销,在桑农们那边收蚕丝也需要银两周转,织娘们也需要发工钱。再这么拖下去,真的是要入不敷出了!”

    陆十松安安静静听着,虽然这么一大段听起来,他也不甚明白。但当他回眸看着桑梓认真说话时的侧脸,不自觉地又开始发起了愣。

    “你在听吗?”话说完却没有得到回应的桑梓扭头看向陆十松,却正好对上他含情脉脉的眼神。

    她莫名其妙地脸颊泛红,脸上一阵火烧似的热,立马转身支支吾吾问道:“你……你不认真听我讲话,在瞎看些什么?”

    陆十松痴痴笑着,不经意回道:“你真好看!”

    桑梓脸色更加红了,连耳根都有些灼热。两人并排的距离非常近,让她感受到了暧昧的气息。

    她忽地起身,正打算往她脸上靠的陆十松当即扑了个空,踉跄着差点头朝着地面栽下去。

    桑梓欲盖弥彰地提高声音的分贝大声嚷道:“我看桑元征这缩头乌龟今日是不会主动出来了,陆十松,跟紧我!”

    “干嘛?”陆十松不明所以。

    桑梓冷冷吼道:“闯进去!”

    她抬起脚步正要往前走,恰好阿鸢带着桑槿一路小跑着过来。

    “阿梓,你果然在这里!”

    桑梓回头,看到阿鸢和桑槿出现,有些费解:“阿芊,桑槿,你们怎么来了?”

    阿鸢道:“今日去织锦坊,听织娘们说你来县衙讨说法。我和桑槿担心你,就过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梓于是将刚刚给陆十松讲的话,一五一十又重新道与阿鸢一遍。末了补充道:“不管怎么样,延续那么多年的丝路互易,说停就停了,桑元征必须给个明确的说法,不然我回去,也没办法给那么多织娘,还有仰仗着我们的那些织户、桑户们交差啊!”

    “原来是这样!”阿鸢垂眸思索一二,脑子里灵光一闪,高兴道:“不就是想见到桑县令么?这还不好办?”

    阿鸢说罢,面露一抹神秘笑意,兀自走到一名衙役旁边,悄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那衙役一听当即点了点头,便转身往衙门里跑。

    不多时,那躲避多时的县令桑元征,终于穿戴者官服,衣冠楚楚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嘴里还嘀咕着:“哎呀,下官不知知府大人到来,有失远迎,还望知府大人……诶?诶?知府大人呢?”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又一圈,除了台阶下的阿鸢、桑梓几人,他愣是没有见到桑子渊的身影,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

    桑元征正欲转身,陆十松已经提前一步绕到他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再回头,后路也被阿鸢等人封死。

    前后被围,桑元征夹在中间也无路可逃。

    他皮笑肉不小地跟几人挨个打了个招呼,态度非常友好:“阿芊姑娘,桑梓姑娘,桑槿姑娘,你们来县衙有何贵干啊?”

    桑梓脾气一上来,冲他嚷道:“桑元征,你给我们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我为了这件事已经找你多少次了?你说?自打你新官上任以来,织锦赛没让你操心,桑田遇到水患也没有让你操心,上次我们遇到土匪你也珊珊来迟。可是这丝路互易是咱们桑榆镇的百年大计,你怎能如此敷衍了事,推诿不理?你真的要置百姓们的生活于不顾么?”

    桑元征无奈地扬起眉毛笑了笑:“桑梓姑娘,你这话说的就有失偏颇了。我自从上任以来,也是积极主动在了解桑榆镇的大小事务,挖这‘梗桑池渔’的时候,我还亲自出马帮忙嘞。你们遇到土匪,那也是阿珹公子他骑走了我的马我才迟到,若我不是去给他报信,我早就到桑州了。”

    说着说着,他甚至还感觉有些委屈。

    桑梓点点头:“行,既然如此,那我和你商议开启丝路互易,你为何数度推诿,日日躲避?你可知这件事对于我们桑榆镇的意义?”

    “这我当然知道!”桑元征肯定地回答后,又失落地叹了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

    桑元征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尤为凝重:“今年这丝路互易,开不得!”

    此话一出,不仅是桑梓,连阿鸢和桑槿也面面相觑,表示不理解。

    阿鸢疑惑道:“为何开不得?”

    桑槿也问:“对啊,桑县令,这往些年这个时候,丝路互易都快要结束了。今年为何开不得?”

    桑梓咄咄逼问道:“到底为何,你倒是说啊!”

    桑元征一连接着叹了好几口气:“你们常年呆在桑榆镇这井底,哪能观到这外面之天?西蜀和南齐一战,从年初一直僵持对峙到如今,西蜀虽然死死顽抗,但怎敌得过本就实力强盛的南齐?何况,如今南齐已经和其余几个国家实行合纵,将战线延伸至腹地。这种情况下,你们说,丝路互易还怎么开?”

    言及此,桑槿已经悄然间偷偷看了眼阿鸢,她果然一副神色焦灼,额蹙心痛之状,刚刚还满是光耀的眸子里,如今已经瞳孔微缩,逐渐没了光泽。

    桑梓忙问:“战乱?为何我们都不知情?”

    桑元征继续道:“桑榆镇本就偏僻且处腹地,战乱没有绵延至此,消息也较为封锁。但我们在官场,总能通过一些书信往来得知一些外界的现状和真相。外面如今生灵涂炭,乱成了一锅粥,今年,我们真的没办法开启丝路互易了,能缩在这一隅天空之下求得平安与庇护,都已实属不易了。”

    话说到这里,再没有人说话,气氛冷到了冰点。

    桑梓原本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和道理,准备跟桑元征对战个一二十个回合,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给出的理由是他们万万都没有办法去辩驳的。

    阿鸢凝眉愣了片刻,忍不住问桑元征:“县令大人消息灵通,可知道如今西蜀朝廷何人当政?主张对南齐作战者又是何人?”

    桑元征不假思索地回到:“是祁丞相!”

    霎时,头顶若炸开一道惊雷,阿鸢的耳边瞬间嗡嗡作响。

    祁丞相?祁漠炎!

    “祁丞相把持朝政?不是传言说,当时有一股叛军逼宫造反得逞了么?祁丞相是何以能把持朝政的?”

    桑元征对于阿鸢这些问题也没有觉得奇怪,当即想了想便回道:“据说是叛军刚攻入皇宫,后就被祁丞相悉数剿灭了。”

    阿鸢听罢,忽而心间松了一口气。

    “如此甚好,甚好!”

    桑槿有些担忧,便暗地里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阿鸢抬起头来看了看桑槿,目光告诉桑槿她没事,莫要担心。

    桑元征却这个时候悠悠然来了句:“不过很奇怪,大家都觉得西蜀王已经殁了,西蜀唯一的公主也没了。眼下能够掌权者非祁丞相莫属,但他竟然到现在也没有更改国号自立的意思,却反倒是对南齐一战非常在意。真是难得!”

    阿鸢听罢,表面没有说什么,内心里却漾起了一丝感动。

    她忽然想起,在得知要去南齐和亲的哪一天,她心如死灰。但祁漠炎告诉他,他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西蜀王答应这个要求。

    阿鸢担心南齐威胁西蜀江山,战乱祸害百姓。祁漠炎便当着她的面发誓,他一定会替她守护整个西蜀,守护天下百姓。

    如今看来,祁漠炎,他真的做到了!

    微笑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不多时,她心中又是一阵忧心忡忡。

    虽然西蜀目前有祁漠炎在她比较放心,至少千氏江山还没有完全落入奸人之手,那么她如今的改变和努力,就一定是有意义的,她终将有一日是会重新回到那个地方。

    不为别的,只为能拾起过去拥有而未曾善用之权利,来行如今本想行使却无权利行使之善举。

    可问题是,眼下这战乱形势如此严峻,她要想实现心中目标,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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