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削风忆

    所谓的秘密之事进展地悄无声息,几日眼见着过去了,可是阿鸢却依旧并不知道她们到底在做些什么。

    眼见桑梓忙着北上,该准备的事宜也都差不多完成。阿鸢白日里一直忙着接手织锦坊,夜里忙着开始练习一些基础的剑法。

    虽然她也曾多次忍不住想拉着傅珹歌问个清楚明白,可他教习时满脸严肃认真,心无旁骛,让阿鸢在一旁看着又不觉发愣,自然也就不忍心去打断。

    临行前夕,桑梓特意备了很多好酒好肉,让陆十松拎到桑槿家的小院里,作为几人分别前的践行宴。

    其实对于桑梓来说,像这样外出的时日并不少见,过去的十多年里,哪怕她还是豆蔻年华,也不少次跟随着祖父南来北往,游走在西蜀各地,看他跟商人之间周旋。

    但,这次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仔细一想,又说不上来。

    只觉得每日清晨一睁眼,一股空落的感觉便侵袭而来,仿是偌大的心房正在一点点流失什么似地。短短几日,她便已经逐渐变得有些憔悴消沉。

    陆十松见她情绪一日低过一日,心疼劲一上来,也曾劝她,“要么咱们放弃吧,亦或找别人去走这一趟,也好过整日忧愁烦闷。”

    桑梓哪里肯。

    不说这织锦坊还是自家产业中最大的一环,祖父异常看重。何况,这才是自己刚刚接手织锦坊的第一个年头,有点困难就退缩,以后又怎能在诸位织娘和掌柜跟前立威?

    再者说,自己也曾是来四届织锦花魁,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十松劝之不了,也只好作罢。

    织锦坊的事,该交代的,日间桑梓在织锦坊已经全部交代给了阿鸢。因而晚饭席间,大伙儿说的更多的,便是即将离别的依依不舍和酸楚。

    陈酿桑葚酒甘甜畅爽,酒香味随着清风飘到院子各处,让院子边沿的粉色蔷薇都不觉有些微醺。

    几人敞开了喝酒一直聊到深夜,这才逐渐散去。

    马车里,桑梓脸红扑扑地,只感觉一阵潮热。她娇依在陆十松怀中,软哒哒地享受他身上的一份暖软。

    陆十松右手揽了她的柔肩,左手却握着一把剑看了半晌。

    桑梓酒后本来话不太多,但是见他如此愣神地盯着这剑已经过了好长时间,终究还是耐不住心中的疑惑。

    “一把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撇下新婚妻子看这么久?”

    陆十松回头看了眼桑梓,目光又回到剑上。

    这把剑名叫“削风”,是刚刚在土屋小院喝的半醉之时,傅珹歌悄悄将他拉到房间里硬塞给他的。

    别人看起来或许这只是一把普通的佩剑,最多也不过就是剑锋比较锋利一些,但陆十松是自小在傅珹歌身边长大,自然是知道这剑的与众不同。

    于是,他当时便将剑强势推回傅珹歌手里,语气一沉道:“这剑我不能收!”

    傅珹歌却目光一凛,容不得他拒绝。

    陆十松紧蹙眉头,“可是,这把剑是傅老爷子当年受北韩先皇所赠,在北韩被视作尚方宝剑。您怎能如此轻易相赠与我?”

    傅珹歌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给你了呢!你们此去北韩,前途未可知。若是在北韩遇到麻烦,这把剑或许还能救你们一时之急。给我,也不过是放在哪里吃灰,没什么实际意义。”

    陆十松闻言,低头细细琢磨了一眼这剑,忽而有些许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某些让他想起就觉得愤然痛恨的过往,又一次闪现在脑海里。

    *

    傅珹歌、萧凛、陆十松,曾经是南齐战争史上的一代传奇三客。可是,除了萧凛外,傅珹歌和陆十松,皆是来自于北韩。

    傅老爷子,也就是傅珹歌的爷爷,曾是北韩功勋卓绝的战将,封王拜侯,本是指日可待。

    却也正是因为功高盖主,处处被人忌惮,猜忌。傅老爷子难以忍气吞声,解甲归田,本想带着子孙隐世独居,就此平淡一生。

    不料时隔不到半年,傅老爷子竟然突发疾病身亡。

    自那之后,傅家举家搬迁离开北韩。

    可是,前途缈缈,如坠云烟。究竟应该何去何从,那时候傅父其实并不是特别确定。

    他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眼车中正熟睡在母亲怀里的傅珹歌,并不想他步入自己和父亲的后尘,便想着尽可能远离是非纷争,最好到一个陌生的地域,一个荒僻些的地方安顿下来。

    可是事与愿违,在他即将抵达西蜀边境之时,却被已经提前等在那里的南齐少帝萧北南截了胡。

    那时正好有一伙山匪拦道,虽然傅颍权凭借自己的功夫足足能够应付这些山匪,但却不料马车上的夫人和儿子不慎被劫持沦为人质。

    此时,恰好一波箭雨倾袭而下,纷纷落到山匪心口,几十号山匪当即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而救人的人,正是萧北南。

    彼时的萧北南年纪尚轻,比傅珹歌仅仅大了几岁。但是从他面对傅父时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不迫,咄咄逼人的狠辣目光中,你丝毫不会看出,这仅仅只是一个刚刚结束了质子生活回到南齐,不到半年便夺权成功,逼宫成为皇帝的人。

    也难怪传言他有个绰号“魔皇”!仿若他天生就是为了成魔。

    萧北南眼见已经抵达西蜀边境的傅颍权一家,凌冽的北风中只冷冷地对他说了一句话:“傅将军,除了跟我回南齐,您还有别的选择么?”

    傅颍权看着一旁焦虑恐慌地望着他的母子俩,心中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答应。

    在南齐这些年,傅颍权借口身体抱恙,数度拒绝萧北南给他的任命,就是为了避开和北韩的正面冲突。

    但,萧北南又岂会在自己的朝堂之中,放置一枚闲置的棋子?

    傅颍权他不好掌控,但彼时尚且年幼,心性纯真的傅珹歌,就成了萧北南拿捏的好对象。

    那年傅珹歌十岁,萧北南十五。他利用傅珹歌在南齐这个陌生国度的惆怅迷茫,利用他年幼的单纯,利用他对自己无条件的信任,跟他称兄道弟,甚至于结拜。

    傅珹歌年纪轻轻便成了萧北南的杀人武器,被用来练武器、练兵法,将他训练成了“一弓九箭”之神,所向披靡。

    对于自己的结义大哥,傅珹歌自然是指哪打哪,从来不在话下。因此,也数度无视父亲的警告,乃至于终于与傅颍权关系僵化至形同陌路。

    萧北南刚刚掌权那些年,南齐还是个弱小令人欺辱的国度。

    到他二十岁那一年,已经接连攻占领边几个小国,不断充实国力,成为几个国家里实力最强的一个。

    也是在那一年,他的目标,盯准了西蜀。

    在这点上,从来跟他一条心的傅珹歌,却意外地跟他意见相悖,在他一番激情洋溢要挥师北上灭西蜀的时候,傅珹歌第一个站出来说了“不!”

    “不?”萧北南满脸疑惑。

    刚刚这个字,是傅珹歌说的?

    他以为这是傅珹歌突然发疯,或者是他一时有哪里没有想明白,退朝之后,两人私下一盏茶,一盘棋的功夫便能说清楚。

    于是,他也并没有将他的意见放在心上,依旧兴致昂扬地听着胡络布为他规划作战蓝图。

    直到傅珹歌当着朝堂所有人的面,再次高声喊了声:“陛下此举行不通!”

    这个时候,萧北南才真的意识到,傅珹歌这是在忤逆他。

    “傅爱卿,你倒是说说,我此举如何行不通?”

    傅珹歌于是指着舆图为他分析此次对西蜀作战的利弊:虽然西蜀这些年的国力远远比不上之前,但是曾几何时它却盛极一时,无论是比富足,还是比军力,都要远超南齐。

    而南齐,从萧北南掌权到如今,复兴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又刚刚出征几个小国,国库早就已经亏损了近半。

    再加上,常年累月的征伐,战乱,除了能攻下更多的城池外,也自会造成更多的百姓被卷入战争中,流离失所,水深火热。而西蜀,应该早就已经对南齐有了戒备,西蜀王也定会誓死守卫国土。

    如此一来,一旦南齐和西蜀开战,别说获胜几率几乎渺茫,即便是胜了,对于南齐来说,打击也不可谓小。

    劳民伤财之战,又有何意义?

    萧北南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坐在龙椅上兀自摸着自己的下巴良久不语。

    胡络布是个懂察言观色的,几个瞥眼间便能判断出傅珹歌的话,并没有说到萧北南的心间上。何况,傅珹歌或许不知,但整个南齐上下有件事早就不是秘密:萧北南归国夺权,发誓要拿下西蜀,还有一个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目标。

    那就是西蜀王千墨痕之女——千凌鸢。

    胡络布趁机迎上去,提出了一些看似能减轻战乱带来的影响,实际上刀头还是落在百姓身上的鬼点子,假意解忧,却依旧顺着萧北南心意鼓动作战。甚至提出了要合纵以灭蜀的主张。

    萧北南听得心花怒放,当即采纳了胡络布的建议。

    而他和傅珹歌之间,从此也就有了隔阂。

    *

    思绪到此处,陆十松面色变得尤加凝重。

    当年他作为一个流民,被傅颍权从战后的尸丛里救了回来,跟着他一家辗转流离,最后到了南齐。

    他和傅珹歌年龄相差较小,虽然傅珹歌都是以弟弟与他相称,但从小他却一直叫他少爷。

    于陆十松来说,自己能从战乱之下苟活下来,依然是上天的莫大恩赐,遇上傅家,更是获得了巨大的垂怜。

    后来,傅珹歌一路带着他,教他武艺,传他兵法,让他跟着自己征战获取军功谋得官职。这些之后随之而来的荣耀,更是他曾经瑟瑟发抖躲在谷草堆下,生怕被敌军发现杀死的时候,根本不敢想象的。

    如今,看着这一把“削风”剑,他更加坚定,自家公子,绝对不能就这么在桑榆镇隐没了下去。

    当初他和萧凛不惜得罪萧北南从南齐逃出,占山为王,就是为了寻得傅珹歌,和他一起东山再起。

    亦或是,他们再度并肩,哪怕是再去打拼一个崭新的地图……

    陆十松只敢想到这里。

    而一旁的桑梓,早已从他的怀里缓缓脱离,侧脸看着他的面色时而洋溢暖意,时而凝若霜雪,酒后脸上的红已经逐渐消没。

    “陆十松,你,还有阿珹,你们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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