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化争议

    翌日晨光初现,一辆摇晃着车身的马车从桑榆镇街口缓缓驶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在这个杳无人烟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

    马车逐渐消失在晨幕中,街头送行的阿鸢手里紧紧握着一张桑梓留下的书信,唇角勾起的笑意也不复存在。

    临上马车之前,桑梓面色凝重娥眉紧蹙,再三叮嘱阿鸢一定要仔细看信中的内容,认真琢磨,好好考虑。

    阿鸢半信半疑。

    可当她垂眸再看眼这封书信的时候,却站在风中迟疑起来。

    看了,虽然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知道的么?不看,一切如旧,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明时分,阿鸢回到才回到土屋小院。

    桑槿正伸着懒腰,哈欠连天地从屋里走出,尚未来得及梳洗的她一脸颓废,头发也懒懒散散地披散在肩头。她双眼深凹着,黑眼圈不用细看都能清晰可见。

    阿鸢缓缓走到她跟前,边心疼地替她理着凌乱的发丝,边责备道:“你看你,前些日子还兴致勃勃跟我说要精致无双,这才几日,就变得如此颓靡不修边幅?究竟忙什么重要的事情,竟至于此?”

    桑槿奋力抬头看了眼阿鸢,又无力地扭头瞥了瞥旁边的那间屋子,心中饶是有千万句哀怨,到头来却还是那句“活该啊活该!”

    事儿是她自己要揽下来的,夜也是她心甘情愿陪着傅珹歌要熬的。眼下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怪也只能怪自己心太热乎!

    嗯,过于热乎!

    桑槿有气无力地道:“阿芊,我想吃肉!”

    “吃肉?”阿鸢抬眼看了眼东方,橙红色的太阳初露了些脸,“此时吃肉,是否为时尚早?”

    虽然如是说,但桑槿嘟着嘴,尽显委屈,阿鸢又见她颓靡神色,确实脸上容光比起往日削减了大半不止,话音刚落,就转身走向了厨房。

    经过这些时光的相处,磨合,学习,模仿,那个曾经一度站在这西蜀王室之巅的高贵少女俨然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现在正熟练地撩着袖子,走向桑坪村这方矮小土屋厨房的桑农家小女子桑羽芊。

    厨房炊烟袅袅,在鸡鸣声中,整个土屋小院与桑坪村的原始质朴相得益彰,定格成一幅优美的原始村落画卷。

    傅珹歌今日也稍微起晚了一些,桑槿洗漱好出门时,正好碰到他端着木盆里的洗脸水往后院的水槽处走。

    两人遇见后,相互对了一下眼神。

    随着桑槿的目光落在厨房那一侧,傅珹歌已经心中了然,拉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往前走去。

    今日阳光晴好,随着江南温度渐暖,村落各处阡陌更是繁花似锦,蜂蝶嬉戏。小院篱墙处的蔷薇绽放得更加烂漫。

    三人用完早餐,一同收拾好碗筷,阿鸢便如平日一样着急着要往织锦坊赶。本想让桑槿在家休息一日,她却自己跟在后面上了马车。

    过往桑梓在的时候,阿鸢只需要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出谋划策便可。桑梓离开后,她便成了整个织锦坊和锦衣阁的主心骨,也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一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桑瑶,今天你要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在这个织锦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阿鸢一进织锦坊,便听到一熟悉的妇人尖锐的嗓音从里面传来。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声音是来自于织锦坊最为年长的织娘桑叶。

    她声音刚落,对面叫桑瑶的女子操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口气,委屈巴巴地小声抽噎着:“叶姐姐,大伙儿都看得清楚明白,明明我就没有说什么。我只不过看你把没有洗涤过的锦布和清洗过的锦布混淆在一块儿,好心提醒你罢了……”

    “你提醒我?我犯得着你提醒么?”桑叶仗着自己资深老练,压根不允许别人说她的不是,一听到这话,眉梢都气的飞扬起来,叉着腰指着桑瑶便骂:“小贱妮子,你才几斤几两?我虽然没有当过织锦花魁,但织锦技艺跟咱们坊主好歹也是不相上下的。就凭你,也对我指手画脚?”

    “可是……”桑瑶见她跋扈神色,却一点也没有退却之意,嘴上还在抽抽搭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可是这清洗织锦的工艺,是咱们代坊主交代的。说是这样……”

    桑瑶本想着,若将阿鸢拿出来当挡箭牌,这桑叶好歹应当收敛一下脾性,起码不至于眼前这般不讲道理。

    谁料,才刚刚提到阿鸢,她更加如同炸了锅一样:“代坊主?!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十几二十岁的黄毛丫头,性格软弱地像只小母鸡,我这么跟她一喝,她都能吓得躲到角落缝里!也不知道靠什么手段当上的织锦花魁……”

    桑叶的话说的尤其过分,一旁有些织娘也在跟风捂嘴偷笑,织娘中间忽而喧闹起来。

    桑瑶一听,泪水止住了,但被她这么一说,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当即提高了些许嗓门,硬将憋到喉咙口的话怼了出去:“桑叶,你这么说也太过分了!阿芊她毕竟是坊主亲自选的代坊主,你若是有不服,你大可以跟坊主直接提出。这么背后嚼人舌根,你就不怕烂了舌头?”

    话音刚落,一个响亮的巴掌便打在了桑瑶的脸上,一股火辣辣的感觉充斥着她的脸庞,左右两边耳朵深处,嗡嗡的声响不绝如缕。

    她抬起噙满泪水的双眸,愣愣地看着正腾腾冒着火气的桑叶就站在她的面前,双目圆睁着怒视着她。

    “贱妮子,顶嘴倒是挺厉害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都不知道尊重长辈!”

    被她这么一打,一斥责,桑叶规矩地闭上了嘴不敢说话。眼泪簌簌下落,啜泣声都只敢如蚊子振翅般嗡小,呼吸仿若暂停。

    桑叶不依不饶吼道:“你还敢瞪我?”

    她说罢扬起右手,又要向她掌掴过去。但不知为何,这一巴掌,却死死僵在了半空中,根本下不去。

    桑瑶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正认命地等着她的耳光,但半刻钟过去了,那一巴掌都还没有落在自己脸上。

    她狐疑地睁了睁眼睛,发现桑叶粗大的右手臂,此刻正被另外一只细嫩的胳膊死死钳住,困在过头的上空,根本动弹不得。

    桑叶也惊恐回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话语中,“她一喝就要瑟缩在角落缝里的小母鸡”桑羽芊!

    阿鸢此刻的眼神完全不同往日那般柔和,她如同烈火一般的目光炙烤在桑叶脸上,虽然半天过去嘴里依旧没有说出一个字,但她今日的气场早已不同往日,如凤翔九天那般傲然苍穹,将桑叶卑微地压在她的睖睁之下,不能动弹。

    桑叶感受到手腕处传来越来越重的痛感,她手心握拳,眉头紧拧在一起,努力尝试着抽出自己的手,却数度以失败告终。

    “你……你放开我!”她面带惊恐,言语此刻也显得尤为恳切。

    阿鸢并不柔和地奋力一甩,让她的手在半空中旋了半圈这才落下,桑叶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被刚刚那股力道牵制一动,几乎快要脱臼了。

    她面目狰狞地看着阿鸢,却不如刚刚那边骄傲蛮横,完全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小母鸡?”阿鸢笑意浅浅地看着她:“你也真的是看得起我!母鸡多牙尖嘴利,一遇事就咯咯闹个不停。在这点上,和您相比我是自愧不如的。桑叶娘子,今后莫要再抬举阿芊了!”

    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背后说别人坏话更尴尬的呢?桑叶此刻已然不自觉地红了脸,眼光躲躲闪闪,不敢抬头正眼看着阿鸢。

    周围织娘们一见阿鸢出现,也都不敢在围观起哄,各自自觉地闭上了嘴。

    桑槿趁机上前,替阿鸢将大伙儿劝散。那些织娘们也只能只能各自悻悻调头,回到织锦机前面,默默动手开始织锦。

    桑瑶默默流着泪没有说话,却低着头委屈巴巴地等着阿鸢训诫。

    阿鸢将两人叫往大厅,询问到:“你们俩,为何要争吵?”

    桑瑶不敢先说,桑叶却丝毫不客气:“为何?还不是因为你?原本我们的织锦技艺流传了百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可你一来,就这要改,那里也要改。桑羽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咱们桑榆镇的人,咱们桑榆镇能容纳地下你,已经是仁慈宽厚了。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不懂装懂,给我们徒增一些麻烦!”

    阿鸢听罢,低头莞尔一笑:原来如此啊!

    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娘们对她加入织锦坊这事儿,以及后面改制的事儿颇有微词。而原因,竟然是因为她并不是桑榆镇的土著。

    阿鸢笑着问:“既然你对我加入织锦坊有异议,为何桑梓在的时候你不提出来呢?”

    桑叶闷哼了一声,“提?她是坊主,自然她说了算。我们提有用么?”

    阿鸢闻言,唇间笑意更深:“原来你也知道啊!她,才是坊主。她做的决定,你们只管执行,不能违背。而现在,我是代坊主,我做的决定,你们也只管执行,不能违背!”

    这话说的异常强势,整个将桑叶完全噎了回去。

    她完全想不到,之前那个屁颠屁颠跟在桑梓身后,跟个跟班一样的桑羽芊,如今竟然气场判若两人。

    以前她还能一笑而过,如今,却整个脸色严肃正经,不容得一丝玩笑。

    阿鸢见她沉默不语,轻轻叹了口气,让她们都在旁边坐下,自己则起身走到她们中间。

    “我知道,我来桑榆镇的时日不多,对缫丝织锦都是半路出家,经验上,自然是比不过你们任何以为织娘的。这点,我心悦诚服!”

    桑叶闻言,斜睨了一眼阿鸢,神色中又含半分得意。

    阿鸢继续道:“不过,桑榆镇缫丝织锦百年,却始终在这个角落里坐井观天,未曾走出去,也没有人将外界的新事物带进来。你们真的觉得,眼下桑榆镇的锦绸,能够在西蜀,乃至整个中原站稳脚跟么?”

    “……”桑叶似在沉思,哑然不语。

    “江陵的云锦,苏州的宋锦,你们有见过吗?知道区别吗?你们真的就这么自信,若桑梓这回从北韩归来,就能将积压那么多的锦绸转销出去?”

    “这……”桑叶无言以对。

    “若是她没有成功,即便是再多的锦绸制造出来,堆在此处,又有何意义?!”

    阿鸢见她已经彻底不再说话了,这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我提出改制,并非为了强增你们负担,亦非一时脑热顺口胡诌。清洗过的锦绸,远比之前色泽更亮丽,更自然清爽,是时下一些王公贵族们更加青睐的色式。此番阿梓已经带着些许样品前往北韩,若是不能行,你们再来质疑我不迟!”

    桑叶撇着嘴听阿鸢说完,刚刚的恼怒劲儿已然过去,整个人如同扎入清冷的冰河中一样,冷静如斯,却羞于直面眼前的阿鸢。

    她不过是一个桑农家贫女,为何讲起西蜀外的锦绸时,会如此头头是道?为何她明明之前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温婉少女,如今这副神色,完全不输于桑梓的那份精明干练?

    难道,真的是她眼光过于狭隘了?

    “好了,既然误会已经说清楚了,我也表明了我的态度,我希望大家不要因此耽误织锦进程。若是丝路北线开通,我们会有的一阵子忙碌。你们先忙自己的去吧!”

    两人没有更多的话要说,都站起身来,怯怯对视了一眼对方,正欲转身离去。

    又听得阿鸢在身后喊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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