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飞花笑

    两人齐齐转身看着阿鸢,她正从大厅前方缓缓向她们走来。

    她手揣在透明湿滑的丝绸上杉广袖中,紧贴于前腹,步态款款生姿,轻轻摇曳如弱柳扶风,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乡野女子,倒像是……

    “差点忘了!”阿鸢的话同时打断了她们俩人的思绪,“你还没有给桑瑶姑娘道歉呢!”

    桑叶脑子一懵:还要道歉?

    自己打的时候只顾着手起手落,动作潇洒,心中畅意,没想到,眼下竟然为了那一巴掌,还要做如此让她抓脚的事情。

    她一时间有些犯难,在原地踌躇着。

    过了一会儿,见她还没有任何动静,阿鸢便又将桑瑶往她前面推了一步。

    “不过是道个歉而已,你一句抱歉,她一句原谅,大家就把今日之事抛之脑后。出了这道门,大家谁都不要再提及便是。桑叶娘子,你连这点都做不到?”

    桑叶这人是吃不得激将法的,当即甩了甩手:“不……不就是道个歉么?有何难?”

    话说的异常坚定,可真的道起歉来,声调又明显不如刚刚的高昂。

    “对不起啊,桑瑶。我刚刚话说的很难听,你不要放在心上。至于我打你的这一巴掌,你要不也还我一下?”

    与桑叶相比,桑瑶明显不是那么计较之人,何况这么自视清高之人,都能在她面前心甘情愿低头道歉,她自然更加不会追究那一巴掌的问题,忙摆摆手,一笑了之。

    事情终归是被圆满解决,织锦坊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安宁。

    阿鸢坐在大厅中央,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功夫端起茶杯浅酌了一小杯。

    桑槿一直在一旁没有搭腔,往日的话痨今日反倒成为了安静看戏,一言不发者,倒是令阿鸢有些不太习惯。

    她看着对面桑槿一脸笑意地盯着她,却良久没有开口,自己心里倒是急得不行。

    “阿槿,你干嘛这么看着我,你这么看着我,我瘆得慌!”

    桑槿这才坐得离她更近一步,双手支撑着下巴,趴在桌案上呆呆地看着她,“阿芊,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阿鸢狐疑地问。

    桑槿皱眉想了想,“若是以前,你定会忍气吞声,即便听到了别人对你不好的言论,你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没听到。但是现在……”

    现在,她会毫不留情地反击回去!

    阿鸢闻言沉默半晌,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自小就深谙人言可畏,越是计较越是争论,越是剪不断理还乱。所以,她自小也不愿意去计较和争论。因为她觉得,那些看起来言之凿凿的理论从嘴里说出来,其实除了让自己面红耳赤,心中不悦之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倒不如闲下来绣花来的实在。

    可现在呢?为何她又愿意去计较争论了?

    她想了想,心中小声告诉自己答案:“以前不争,是为了自己。现在争,是为了桑梓和未来。”

    午时一刻,累了一上午肩酸背痛的织娘们纷纷从织锦坊走出,她们需要各自回家用餐,稍事休息后,到未时才叠返回来继续织锦。

    阿鸢和桑槿也坐上了马车,准备趁着午时还未退散,去镇里买些肉再回桑坪村。

    可今日的桑槿,表情却着实奇怪。她一边努力憋着笑意,一边不时还撩开车帷看看外面。似乎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充满了期待!

    阿鸢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几次三番之后,终于忍不住也撩开车帷,这才发现马车行径的方向与她们之前想去之处截然相反,而此时,自己早已经出了桑榆镇,不知处于何方。

    阿鸢惊奇道:“阿槿,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要去镇上卖肉么?这车夫怎么将我们带到这里来了?”

    桑槿笑意未见,却又故作严肃:“哦?是吗?那可能是新雇的车夫不太熟路线,这才走错了。”

    阿鸢忙道:“那还不赶紧让他叠回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起身上前,却忽然被桑槿拦下。以桑槿的急躁性子,若是之前遇到这等事,一定比阿鸢还要急不可耐。可如今,她却显得格外镇定自若。

    阿鸢明白了。

    “阿槿,你又在搞什么神秘?为什么最近你和阿珹都总是神神叨叨的,老做些让人琢磨不透的事情。”

    阿鸢何等聪明,桑槿的小九九在她的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于是,她也索性不再继续伪装,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芊,既然被你看穿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的确是跟车夫串通好了,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至于要去哪里嘛,你先别问。等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去一个地方?”阿鸢再次感觉到有些惊奇。

    她再次掀开车帷,透过剧烈摇晃的车窗轮廓里那些急速往后飞驰的陌生景象,心间开始升起一些莫名的紧张感。

    虽然对面是桑槿,要去的地方断然也不是什么可怕之处,但她就是觉得有些慌乱,心跳骤然加快了不少。

    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身体却呈现一种随时准备起身离去的架势。

    倏而,手背上一热,桑槿轻轻将手覆了过来,娇俏一笑,柔声安慰她道:“阿芊,你莫要紧张。这只不过是我和珹哥要给准备的一个惊喜罢了!”

    “惊喜?”阿鸢疑惑问:“什么惊喜?”

    桑槿连忙撇撇嘴:“既然都说是惊喜了,说出来就不灵了。反正你只管跟我走就行了,不要太担忧!”

    也不知道桑槿这话于阿鸢来说,究竟是颗定心丸,还是颗搅心丸。阿鸢听完,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心情反倒越是沉重。

    阿珹,要给她准备惊喜?

    她忽而想到了曾经在西蜀皇宫之时,也有一个人时不时喜欢给她制造一些惊喜。偷偷从宫外给他带些稀奇玩意儿也好,还是瞒着西蜀王给她易容,带她偷偷溜出皇宫也罢。

    但是每一次,这些惊喜背后,总能让她感受到祁漠炎对她越来越浓烈的爱意。

    想到这里,她忽而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去。

    马车碾压在碎石路面上,磕磕绊绊,没有片刻稳当。阿鸢却在摇晃的车身里猛然起身,面色如土,低声嘀咕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回去吧,下午织锦坊还有要务,若我不在时出了乱子,以后阿梓回来怎么给她交差?”

    阿鸢说着要往前走,桑槿赶忙将她拉回来重新坐下。

    “阿芊,你坐好!这山路上呢,这么站着多危险啊?”

    阿鸢轻“啧”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哀怨。但面对桑槿,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更不知道要如何拒绝她们精心筹划这么久的,这个所谓的“惊喜”!

    桑槿害怕她又闹着要走,忙挤到她身边,不停劝慰她道:“阿芊,你好歹还是去一下吧。你也知道的,这阵子我和珹哥废寝忘食,下了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这一天。你若是不去,只怕是会寒了珹哥的心呢!”

    阿鸢一听,果然安静了下来。但她倒不是顾忌到傅珹歌的心情,而是,这些时日,桑梓确实每天天未亮就跟着傅珹歌外出,回来吃过早饭还要继续在织锦坊学习账本。

    她确实操心劳肺,下了不少功夫。

    她确实不应辜负了她们的一番苦心。

    只是,一会儿真正面对他的这份惊喜之时,她又要作何应对呢?

    马车行径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是在一处荒僻的山谷里停下。桑槿扶着阿鸢,两人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

    一阵清风拂过,鼻腔中涌进一股清淡的野花芳香,夹杂着山野里独特的泥土味道,闻起来格外清爽。

    旁边山崖上方的野树枝上,竟然有百灵婉转啼叫,前方空旷的谷底,竟然是一片一马平川的野坡,坡上成片的蒲公英,竟然全部结了雪白的种子。

    风动,茎摇,蒲公英漫天飞舞。

    阿鸢不知不觉看呆了,脚步也不听使唤,碎碎地迈着,走向前方。桑槿没有跟过来,她也没有察觉道。

    不得不说,这是阿鸢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片的蒲公英,她怔怔地看着,心间刚刚在烦忧些什么,不记得了,现在已经全然不记得了。

    蒲公英的高度及至她的双膝,她轻轻迈着步子,尽量寻着空处踏去,在蒲公英花海中,绕过一条弯弯的小道。

    直到走到花海中央,她才看到一个熟悉的,颀长的背影,正屹立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她。

    “阿珹?!”

    这,难道就是他的惊喜么?

    傅珹歌闻声,缓缓转过身来,之间他的手中正举着一束精心采集而来的花束。

    粉色的蔷薇,白色的芍药,洁白的桔梗,把他的脸完全遮挡住,只剩下一抔花影。

    阿鸢看到他缓缓放下举花的手,露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他用深凹着眼皮却神采奕奕的目光望向她,眉目皆含了不少此刻还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然后,他抬起右脚,深一步,浅一步地绕过蒲公英,踏着一条同样蜿蜒的小道,朝阿鸢不断将距离拉进。

    画面中,两人从一条线的两端相互看着对方,中间的距离不断缩进,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紧密,氛围越来越紧张。

    风倏然大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否故意应景,那些原本稳稳立于沃土之上,骄傲地盛开着的蒲公英草,立马随着风深深弯下了腰,接着起身,再弯腰……

    几个来回过后,原本稀稀疏疏飞扬的蒲公英,变得漫天皆是,如同一场春日骤雨,飘动急速,浓而密。

    而蒲公英雨中,傅珹歌还在不停往前……

    直到离阿鸢还有一丈距离时,她终于伸出右手,忽而大喝一声:“等一下!”

    傅珹歌刚抬起的右脚又立马放下,站在原地,愣怔着看向她。

    “阿芊!”他柔声呼唤。

    阿鸢却眉心一紧,八字眉一蹙,鼻翼翕动几下之后,终于难以忍耐,用另一只手捂住口鼻,“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喷嚏……

    然后,“阿嚏……”

    打了第二声。

    “阿嚏……”

    打了第三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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