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老顽童

    萧北南平视前方,眸里的光静静地,如一潭死水之波。

    书房里瞬间恢复了一开始的静谧,仿若能听到彼此沉重克制的呼吸。

    “聘礼备些什么好?陛下可有主意?”傅珹歌捡着空档打破沉默,顺利将话题引入到此。

    萧北南回神看他:“你可有好的建议?”

    傅珹歌唇角微翘,不露痕迹,眉间已漾起一股萧北南根本察觉不到的欣喜。“一般的金银财宝虽然贵重,却显不出独特价值。我听闻昭凌公主秀外慧中,饱读诗书,普通的珍品必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萧北南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听罢赞同地点头:“的确如此,阿鸢从小就是个极具书卷气息的女子,我也不想用这些俗物污了她的眼,让她以为我凡桃俗李。那……依你之见呢?”

    傅珹歌舒了舒眉头:“陛下可曾听说过‘画神’苏申?”

    “苏申?”萧北南凝眉:“就是那个曾经拒绝入朝为官,甘愿回乡种田的登科状元?”

    “没错!”傅珹歌暗笑道:“此人和我颇为相熟,我可以从他那边求几幅墨宝。苏申虽然不愿为官,可他却名扬四海,他的字画也价值连城。用作给昭凌公主的聘礼,再合适不过!”

    萧北南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当即便兴致勃勃给傅珹歌下达了三日求画的命令。傅珹歌笑着领命后退出御书房,心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这可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在萧北南面前,他自然不敢说谎,毕竟以萧北南的狡猾,若话中藏有五分假,他是能看出三分的。所以他想要以苏申之画作为聘礼,是他心中所想,更是他心中所愿。

    若不是郑剋当时无意识地一句“作诗”,他怎么能想到把自己的意思写进诗里这么绝妙的点子?既能给阿鸢传信,还能当着萧北南的面传的明目张胆。

    最关键的一点是,苏申的居所,好巧不巧就在齐南山附近。这样一来,傅珹歌想要去齐南山,便由此变得不能再像这般的名正言顺了。

    萧北南命令一下,傅珹歌甚至都不敢耽误,生怕就误了君王的正事。回到东郊大营领了一匹千里驹,朝郑剋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笑,跳上马背便疾驰而去。

    那小将望着马蹄一骑绝尘,酸酸地在郑剋旁边嘟起嘴嚷嚷道:“将军,这……这分明就是在挑衅你侮辱你贬低你轻视你!!士可忍,孰不可忍!”

    话音未落,后脑勺处将帽“乓”得传来一声闷响,原本端端正正的帽子被这一敲变得东倒西歪,遮住了小将的半只眼睛。

    他扶了扶帽子,露出自己的眼睛,目光委屈巴巴地盯着身旁的郑剋,听他猛吸一口怒气,凶巴巴地朝自己吼道:“我知道!!要你说!!!”

    郑剋之所以这么生气,除了傅珹歌那挑衅的笑容之外,最主要的是他现在骑着的那匹马,正是从自己手上抢过去的。

    那可是千里驹!

    千里驹在傅珹歌的身下“咯噔咯噔”狂野奔驰,似乎并没有因为突然换了个主人便消极怠工。远在京郊几十公里外的齐南山,竟然不到一个时辰便到达。

    傅珹歌面露欣慰:和当日从桑元征手里抢来的那匹有的一拼!自己曾经征战沙场无数次,可谓阅马无数,真正评价的话,确实还是抢来的这两匹跑起来更带劲。

    齐南山下的景致和桑榆镇大相径庭,这里一眼望到不到头的,都是清一色的稻谷,如今中秋之际,稻谷已经开始泛黄,稍微早熟一些的品种,已经可以收割了。

    这里人家户并不多,田的边界处,能远远看到些许房屋院落,此时正是傍晚炊烟袅袅的时候。

    马匹的速度逐渐慢下来,踏在绵软的田埂上,若是稍加用力,容易人仰马翻。

    再多往里走一些,田埂越是窄小,傅珹歌干脆跃下马步行。再走近一些,才发现稻田深处,竟有一人弯着腰正在拾掇里面的杂草。

    “老伯,”傅珹歌立足高声朝他喊道:“请问你可知苏申苏先生家怎么走么?”

    那人闻声抬起头来,隔着不远的距离眯着眼瞅了瞅岸上正伫立着看着他的年轻人,没有说话,继续弯下腰拾掇野草。

    傅珹歌也不心急,干脆扔下缰绳,耐心地等在原地。

    远处天地一线,此时正值黄昏,火烧一样的云层看起来如泼了橙黄色的油墨。

    老者在田里弯腰劳作,少者就在田埂上静静等候。这画面一直持续了两三刻钟,那田中的老者这才捏着一大把杂草走到他跟前上了岸。

    傅珹歌刚要迎过去,那老者却冷不丁怒“哼”了一声,擦着他的身旁走过去,面色有些愠怒。

    “怎么着,这是生气了?”傅珹歌赶忙牵着马走上前去,像哄小孩子一般哄着那老头。

    老头却头也不回,一把将手里的杂草扔到身旁道路旁,就着自己的粗布麻衣擦了擦脏手,撇嘴嘟哝道:“你咋好意思?!半年未来,如今突然出现,怎么?又想来蹭吃蹭喝?跟你说,你想得美门儿都没有今晚就没有给你打上米!!”

    看得出来,老头是真的有些生气。傅珹歌不怒反笑,上前挡住他的去路,面色却一反刚刚的笑意,严肃道:“申叔,不是我不愿意来。只是这半年的经历实在是说来话长,有些坎坷难言。你若是不让我进屋,怎么听我慢慢细说?”

    苏申斜着嘴吹了吹自己的花白胡须,虽然脚步还在往前,眼神却已经忍不住斜睨起了傅珹歌,“说来话长的经历?怎么着,找媳妇儿了?”

    傅珹歌没有回答,却在身后红着脸低头不语,脚步也变得有些缓慢。

    苏申的脚步突然就顿住了:“真找到了?”

    见傅珹歌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满脸酡红像是醉了酒。他当即便肯定了,当年这油盐不进女色不近的臭小子,终于开窍了!

    这么一来,苏申的态度和刚刚相比转变的无比明显。他收起刚刚那副看谁都不爽的面容,用几近谄媚的笑容面向傅珹歌,一把挽住他的胳膊让傅珹歌猛然感到有些不适应。

    “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多大点事儿啊,只要你肯找媳妇儿,你就是我亲侄子,快,快跟我进去,我已经忍不住想要八卦个几十回合了!”苏申一边拉着傅珹歌的胳膊,一边迫不及待地朝着自家院子走,颇有些躁动。

    傅珹歌无奈地看着这个老顽童,叹着气被他拽回了自家。

    苏申年老孤寡,独自一人住在一个木制的小屋,一人一屋一方田,每日耕作烧饭种种菜,闲下来就写诗作画,生活倒是很雅致。

    可这半辈子走下来,只有他知道,孤独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如今年迈体弱,对生活也就是得过且过,能将究便将就,那些曾经失去的,如今也自然不再奢求了。

    只是,对于傅珹歌他多少有些关心则乱。他不想让他步入自己的后尘,年轻时只顾追求自己所谓的目标理想,追求所谓的自由惬意,到老了的时候,只能抱着被褥里的空气叹息到天明。

    苏申在一旁煮茶,傅珹歌抬头就能看到他孤单落寞的背影,加上年老显得有些佝偻,更让人生怜。

    “若是度过了眼下难关,我替你物色一位老伴吧,这样你的生活也能更丰富一些!”

    “丰富!”此时的苏申如同嘴硬的死鸭子,还在倔强地反驳:“我每天吃饭睡觉种种田,还能写诗作画喝喝酒,怎么可能不丰富。你小子,顾好你自己就行。对了,既然找了媳妇儿,怎么没带来给我瞧瞧?”

    他将一壶热茶烧好,倒了一杯递给傅珹歌。

    傅珹歌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冒着浓烟,他只能先用嘴轻轻吹气,顺便将漂浮在杯子里的茶叶吹到杯子边缘倒出去。

    “她……她暂时还来不了!”

    傅珹歌说罢,正要去喝茶,不料刚刚将杯子凑到嘴边,手里却一空,被那老顽童苏申夺了过去。

    他一脸震惊地望着苏申,只见他恼怒地一口喝掉了自己的茶水,“呸”一声将茶叶往旁边一吐:“你倒是说说看,如何来不了?我看,要么是你在说谎骗我,要么就还是你在说谎骗我!!”

    傅珹歌起身安慰了一下气呼呼的苏申,硬将他摁在面前的座位上,这才把事情的缘由从头道来。

    “是这样的,我的确爱上了一个姑娘,很爱很爱……可我有一个朋友……咳咳,我这个朋友,他和我一样也爱上了这个姑娘,而且,他比我先认识她,自小就励志一定要将她娶到手。”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自小刻苦钻研拼死拼活,到如今拼出了一番大事业,所以,他就想赶紧将这位姑娘娶回家。可问题是,这个姑娘并不愿意嫁给他,甚至为了拒婚差点就死了一次。但我这个朋友知道姑娘没有死,如今又要逼迫姑娘嫁给他,还让我去替他迎亲。我……我着实有些难办!”

    听他说完,苏申悠悠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傅珹歌道:“我肯定不愿让我心爱的姑娘嫁给她不爱的人,可我也担心这个姑娘因为我的不辞而别误会我,也想告诉她我一定会趁着迎亲之时将她带走。可我不敢直接给她写信,怕被人截去。所以我想了个法子,我把我想写的画写成一首诗,由你给我画一幅画,当做聘礼直接送过去!”

    苏申不如先前的顽劣,此刻却显得神色有些严肃。他一字一句听完傅珹歌的话,浅浅思索片刻,直言道:“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好!”

    “???”傅珹歌一脸疑问:“为何?”

    苏申轻轻叹了口气:“容我说句实话,逃避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即便是你带走了这位姑娘,你们真的就能平安一世,高枕无忧吗?萧北南既然能在西蜀找到你,今后他也定能找到你!何况,你连他的女人都敢抢,阿珹啊,留给你选择的路,可不多哦!”

    “你……”傅珹歌震惊地说话都结巴着:“你……你个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申咧嘴一笑:“小滑头,你傅珹歌是谁啊?咱们南齐的战神!你哪个朋友我不认得?能够处处压制你一头,还能让你替他迎亲你还不敢反抗的,除了你们的皇帝陛下,还能有谁?”

    傅珹歌一时无言以对,从他面前夺过茶杯给自己倒满了茶水,简单地吹凉后一饮而尽,如同在灌自己烈酒一般。

    苏申看的于心不忍,又忍不住发笑。他知道傅珹歌自小是没有野心的,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挑唆什么。可如今世道不一样了,这些年他也看清了萧北南为了战乱让百姓深受苦难,心中早已对他不满至极。

    “阿珹,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你也应该为山上那几位想一想。关系再怎么僵,毕竟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你总不至于让他们这一辈子都受制于萧北南那个战争狂魔吧?”

    他说罢拍了拍傅珹歌的左肩,起身凑到他耳畔,小声道:“南齐,该变一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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