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沛城正在经历一场秋雨的洗礼，连带着雨里的空气都染上一丝凉意。早晨八点多正是这座城市最清醒的时刻，街道上来往路人行色匆匆，融成街景的一部分。

    早高峰的时间段街上挤满了各色车辆，在蒙蒙雨幕中显得不那么真切。许诺用指尖轻轻敲击几下方向盘，看着雨刮器来回推开、擦净落在玻璃上的雨水，尽职尽责地扮演为堵车所困之人中的一员。

    她叹了口气。

    车外雨丝还在不停落下，但车流却几乎不动。当她第三次见证同一个信号灯由绿转红时，又叹出长长一口气。

    许诺约了客户在九点见面，按照这种速度下去，原本预留的时间恐怕剩不了多少。

    周遭车辆不时响起的或长或短的喇叭声为这现状平添几分焦躁，却丝毫改变不了这像果冻般凝滞的路况。

    她敲打方向盘的手指都连带着不觉多用了几分力、加快了几分节奏。

    烦躁也许还能用堵车来解释，但心底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

    这感觉从今早梦醒时便有，却迷迷蒙蒙地摸不着，也看不清。不安的源头如同与她隔了一层雾，怎么思索也找不到半点头绪。

    终于随车流移动到下一个路口，却撞上又一个红灯。

    隔着雨帘看到那漫长的倒计时，许诺叹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气，探腰捡起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翻起了微信，想确定这股不安的源头是否是工作上的某些问题。

    这次约见的客户江诗研，也就是江小姐，在一个星期前来到公司，计划两个月后举办婚礼。许诺是负责与她对接的婚礼策划师。

    经过一个星期断断续续的沟通，许诺顺利让江小姐决定将婚礼交由她策划，今天来就是要商量婚礼的种种细节与安排。

    两个月的时间确实略紧，但对已在婚庆领域工作近五年的许诺而言，倒也称不上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工作；而且照这几日沟通下来的印象来看，江小姐也不是个难以沟通的性子；更没有收到任何突如其来的工作安排。

    不论从哪方面看，心底的这股不安都显得更加莫名奇妙了。

    也许只是错觉罢了，但是……总还是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她将手机随手扔回原位。正好此时凝滞已久的道路状况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车流如乍然苏醒般重新开始缓缓移动。

    驶过这段最繁华的街区，路况一下子顺畅不少。不过就算如此，也已经比平时多耗费了近半个钟头。

    ——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车，许诺推开车门。常年不见光的地下连空气都染上一股陈旧阴冷的气息。

    许诺微微打了个寒颤，摩挲几下小臂，只觉得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场秋雨来得突然，紧随而来的降温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她的西服外套还没来得及打理，又实在不好带着一身布满褶皱的西服见客户。只靠身上的长袖衬衫和半身长裙，要对抗这地下停车场的寒意着实勉强了些。

    但此时更重要的事是她快赶不上时间了。许诺瞥一眼腕表，拿起包就朝电梯方向快步走去。

    此刻距离与江小姐预约的时间还差六分钟，电梯运行到公司所在的十九楼大约需要三分多钟。若是运气不好迟迟等不来电梯，恐怕就要迟到了。

    许诺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让客户等自己也是实在失礼，于是更加快脚下步伐。

    就在她距离电梯仅十数米开外时，转角处走出一个男人，按下电梯上行键，门便随之打开。

    糟了，要是错过这班，下一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才等来。

    男人走进电梯按下楼层后，抬头看了一眼。也许出于同为上班人的同情，他伸手按住了开门按钮，直到许诺匆匆小跑进电梯。

    “谢……”道谢的话还没说完，许诺鬼使神差地抬头一看，瞪大了双眼——眼前竟是那张无比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脸。

    但这男子并未做过多表现，即便面对许诺这副有些呆滞的神色，在短暂的对视之后也只是淡淡移开视线：“去几楼？”

    许诺暂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应了。那男人在面板上按了一下，便就近站定不动，再没有旁的动作。

    眼见无事发生，许诺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故作泰然地靠着电梯另一角站定，脑中开始飞速运转。

    也许应该等下一班电梯的。不，那就铁定迟到了。

    是他吗？虽然七年没见了，但是……应该没认错。

    他没认出我吧？没错，不然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来这干什么？上班？不，以前从没见过他，八成只是有事来找这栋楼里的某家公司。

    饶是一向处变不惊的许诺面对这种情况，也只剩下几分手足无措，但她眼下能做的，除了略略低头让长发遮去大半张侧脸，便只有期望这人不要看向她的方向。

    毕竟——有什么能比和前男友搭乘同一部电梯更尴尬的吗？

    当然有，那就是这位前男友是被自己甩了的时候。

    许诺与他相识于高一，相恋于高二，而高考后不过几日，她与他终是形同陌路。

    这么算下来，二人已经分手竟七年有余，已远远超过相识的时间了。

    她自认分手几乎全是自己的问题，因此撞见这位前男友先生，占据心里的除了尴尬，夹杂其间的更有愧疚。

    在一番胡思乱想中，电梯缓缓停在十九楼。不等电梯门完全打开，许诺便飞速闪身出了电梯，丝毫不愿在这充满尴尬与多余回忆的狭小空间里多待半秒。

    这只是一个巧合罢了，眼下要紧的是把今天的工作做好。

    许诺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心情，匆匆赶向会客室，却没注意到身后那道直到电梯门关上才消失的、复杂的目光。

    ——

    “许诺姐早啊！今天约了客户吗？”前台小妹见许诺走进公司大门，热情招呼道。

    “早啊。江小姐来了吗？”

    “江小姐……江……”前台小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着手中的登记册，“有了，江小姐来了有一会儿了，小夏已经带她去会客室了。”

    “好，谢谢你。”许诺抬手看一眼腕表，没有迟到。

    话虽如此，作为服务行业从业者，顾客的感受永远得放在第一位。

    必须得盘算一下怎么和客户道歉了。

    许诺一边打着腹稿，一边赶到会客室，却没见到江小姐。只有一杯咖啡静静立在桌上，看杯沿上的口红印显然是已经被人喝过了。

    正在她往外掏电脑时，助理小夏端着两杯咖啡走进会客室，见许诺已经来了，顺手将其中一杯递给许诺。

    “诺诺姐早！今天路上很堵吧，难得你没有提前好久来。”小夏嘿嘿一笑，将另一杯咖啡并排放在有口红印的那杯旁边。

    听到小夏如此充满活力的声音，许诺原本还有几分未消慌乱的心情都放松许多。她轻啜一口后带着笑意道：“是啊，谢谢你的咖啡。不过江小姐去哪了？”

    “江小姐说要去接个人，八成是她爱人吧，就刚刚才出去的。”小夏说着便探出头向外张望，“诺诺姐来的时候没碰到她吗？”

    许诺边打开电脑，边思索道：“可能她是走了楼梯？”

    她虽如此说了，可公司位于十九层，就算迟迟等不来电梯，也不太可能选择步行下楼。除非这要接的人离这只有几层距离。

    “今天是你第一次接触客户，那江小姐回来之前，你先熟悉一下这次的方案，以及回想一下你负责的那部分内容。如果有什么哪里我没写清楚的，尽管问就好。”说着便从包内又掏出一个U盘递给小夏。

    小夏一向是个积极工作的性子，此时更是两眼放光：“多谢诺诺姐！我这就去打印下来。”说罢便步履轻快地拿着U盘去了办公区。

    也许是被职场新人的满腔热情所感染，她带着浅浅笑意目送着小夏喜气洋洋的背影离开。

    只有她一人的会议室骤然安静下来，许诺又抿了一口咖啡，刚才电梯遇见的人又在脑海中闪回。

    也许今天一大早的不安就是对此事的预示？但无论如何，在经历了堵车、降温、电梯遇前任这一系列倒霉事，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得更糟糕了。

    “——你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连个楼层都能跑错？还得我亲自去接，能不能让我省点心？”一道女声由远及近，带着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快速接近会议室。

    看来是江小姐回来了，许诺收起旁的心思，挂上工作专用微笑，准备起身迎接。

    江诗研拉着一个男人的衣袖匆匆走进会议室，见许诺已在等候，本就是个自来熟性子的她径直上前握住许诺的手：“哎呀，都怪这家伙跑错楼层，让许诺小姐久等了。”

    “您太客气了，说起来还是我来迟了。”许诺回握，将视线移向江小姐身后的男人，“这位是您……”爱人二字还未出口，又一次撞进那熟悉的双目中。

    这赫然就是先前电梯巧遇的前男友。

    看来话不能说太早，今天还真能变得更糟糕。

    “哦？许诺、许小姐？我还以为你姓叶呢。”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许诺，双臂交叉，一副攻击性十足的模样。

    闻言，许诺选择垂眸不再与他对视。

    她不想与他在工作的地方争执，此时尽量避免正面交流才是最佳选择。于是她又将目光转向江小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般微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感受到氛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江小姐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几周，而后了然地挑了挑眉，笑着打起圆场：“我真是的，忘了给许小姐介绍了，这是我弟弟。”说罢便一巴掌拍在身边说完一句便一言不发的臭脸男人背上。

    弟弟？

    这男人在姐姐催促下不情不愿地上前半步，伸出右手，带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诡异微笑，略略向许诺弯腰，目光却直直望向许诺眼底：“您好，我叫江煜言。许小姐，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