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江煜言就差将阴阳怪气四个大字直接砸她脸上，但许诺一向以工作至上，即使是面对怨气冲天的前男友，也能面不改色地维持她的职业微笑。

    她握上那只手，按照标准的社交礼仪上下摇晃三下，顺势恭维道： “初次见面，江先生。很少碰到陪姐姐来商量婚礼安排的弟弟呢，真是让人羡慕的姐弟呢。”话毕便想缩回手，抽了两下却纹丝不动。

    这家伙……许诺面上笑容不改，甚至更深几分，手指却悄悄用力，偷偷掐了他一把，却没想到这样也没让那只手松开，手骨反而感受到一股更大的力道。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尴尬之中，小夏正巧带着资料一头撞进会议室，也没注意到这略显诡异的氛围，热情招呼着：“江小姐回来啦，二位快请坐吧，咖啡已经为二位准备好了。”

    闻言，江煜言意味不明地咧了一下嘴角，但终于是松开手，在江小姐身边坐下。

    许诺暗自松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被捏得有些发疼的右手背至身后甩了甩，心底万分感谢小夏及时雨般的到来

    许诺深呼吸一口，将注意力转移回工作中，尽力无视对面那道直直投向自己的视线：“那咱们话不多说，直接开始吧。”

    “——根据前些日子的交流和江小姐的要求，我们做出的方案如下。”说着便将电脑画面投至大屏幕上，“由于您说您爱人方面希望婚礼场景布置尽量喜庆，但您本人偏好西式婚礼，同时也不希望布景整体显得俗气，我们给出的方案是这样的。”

    屏幕上出现一副落日图景。

    “我们计划以夕阳为主题，将红色和橘色作为主色调进行布景，期间用黄色进行小面积点缀。”她点一下鼠标，画面切换到一张概念图：“我们计划在主舞台中心悬挂一块大型灯箱模仿落日。这样不论是用于拍摄剪影还是单纯作为打光都能有很好的效果。灯箱下方用干花组成云朵形状，其下用丝线斜拉至舞台台面，模拟光线透过雾气的场景并过渡至舞台。”

    画面再次一转，屏幕上展示出一个logo：“在舞台左侧定制一块由您和您爱人姓氏首字母组成的灯牌，这个logo是经由我们专人设计的，也就是我身边的这位。小夏？”许诺边说边看向小夏。

    小夏听得正认真，被突然点到名字打了个激灵，猛地站直身体，开口道：“对、对的，是我做的。我将两个字母融合在一起，中间做镂空，整体形似音符……”小夏边说边有些紧张地瞥向江小姐，得到她鼓励的微笑后松了口气，微微鞠了下躬。

    接下来的讲解重新由许诺接过，“至于t台和场外布置，由于您不喜欢气球布置，我们这边给出的建议t台两侧采用鲜花和仿真花三比七穿插的方式，以红橘色调的玫瑰和大丽花为主花，其间以其他颜色的绣球、粉掌、剑兰等花作为点缀，避免视觉呈现上过于单调。如果您有比较偏好的花，我们也可以根据您的要求更改。”

    “至于吊顶布置，需要根据您订的酒店具体设计，但我们能保证设计风格与舞台统一和美观，设计方案也将在实地考察后第一时间发送给您。如果您酒店方面还没有想法，我们这边也有长期合作的酒店。您的婚期不在旺季，现在还有很多不错的厅可供您挑选。”

    “以及……”

    ——

    整场婚礼设计介绍完毕后，许诺长出一口气，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向江小姐投去询问的目光：“这方案您觉得如何？”

    “不错，许小姐不愧是你们公司的招牌策划，就按照这样做吧。至于酒店我已经看好了，等下把地址发给你。”江诗研点点头，却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面向从刚才开始就不置一词的江煜言，“老弟你觉得呢？”

    闻言，许诺只感到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倒不是对江小姐有什么不满，但看江煜言刚才说话夹枪带棒的态度，无论说出什么挑刺的话都不奇怪，自己必须得做好应对的准备才行。

    “嗯？”被姐姐突然点到，江煜言先是愣了一下，似是刚从发呆中回过神来。

    明明全程属你盯得最认真，许诺暗自腹诽道。

    只见他摸了摸后脑勺，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着屏幕：“许小姐的方案当然没问题。”

    本已做好被狠狠批评一番准备的许诺心下着实吃了一惊，但未表现在面上，仍维持着职业微笑向他点点头。

    显然江诗研的确喜欢这设计，在就具体细节提出一些想法后，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其他需要交代的，便爽利地签了许诺递来的合同。

    她刚起身准备告辞，瞥见自家弟弟眼珠子像是被黏在许小姐身上似的，又联想起刚见面时的古怪氛围，眼珠一转，笑着对许诺道：“许小姐，你们用的仿生花是什么样的，能让我看看吗？”

    “没问题，仓库在那边，我带您去。”许诺刚起身，却又被她轻轻按回座椅上。

    “不不，这次就不用麻烦许小姐了，就让这位夏小姐带我去吧。而且我也对她为我设计的logo很有兴趣呢。”话音刚落，江诗研也不待其他人反应，便亲亲热热地挽着小夏走出会议室。

    “请跟我来。”小夏的声音渐渐远离。

    那么，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许诺和江煜言了。

    沉默瞬间笼罩整个会议室，徒留二人分别坐在长桌两侧，一个盯着对面的人，一个盯着眼前的桌，各自默默无言。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江煜言：“许小姐，多年没见，想不到您连名字都改了啊。”

    许诺半是尴尬，半是心虚，依旧没有与面前的人对视的勇气，于是再次陷入与在电梯时如出一辙的尴尬境地。她死死盯着桌子，仿佛突然对这上面的花纹产生了什么极大的兴趣。

    没人接着开口，房间重新陷入寂静。

    思忖半晌，许诺才犹豫着缓缓开口道：“这件事……与你无关。当年的事……是我的问题。”

    话音刚落，江煜言就像是终于被揭开伪装的面纱，展现出其下隐藏的一片惊涛巨浪，不知压抑了多久的情绪一股脑地爆发出来：“与我无关？许小姐，这可真是太可笑了。你改名难道不是你想抛下过去的一切，连同我一起？”

    “……不是你想的这样……”许诺终于抬眼看向对面的人，但在目光触及那双眼眸中的滔天怒气后，如被火苗燎伤般缩回原处。

    “你断了所有我能联系上你的方式，就连分手都是你朋友转告我的，你甚至还搬了家！如果不是我想的这样，那能是怎样，你解释啊！”说到怒处，江煜言忍不住拍案而起，但看见对面的许诺略微瑟缩一下，又强按自己坐回原位。

    “……抱歉。”许诺本就不擅长应对他人的情绪，更何况眼下的情况的确是自己理亏。她张了张嘴，却仍是将所有话吞回肚子里。

    江煜言见她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满腔怒火仿佛一下被凉水浇透。

    他颓丧地用手掌挡去上半张脸，只留给许诺一抹嘴角的苦笑：“又是这样，从那时候就是这样。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关于你自己的事，哪怕那时候我还是你男朋友。”

    “算了，既然你不愿意说，那就这样吧。”

    江煜言边说边站起身，快步走至会议室门口，没有再回头看她，和她当年一样。 “对于你七年前对我提的分手，”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现在，我同意了。”

    临走前，他最后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还没小气到干扰姐姐婚礼的地步。”丢下这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下会议室彻底只剩下许诺一个人。电脑由于长时间无人触碰，默默熄了屏。

    偌大的房间，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玻璃在一片寂静中富有几分生气。许诺像是被这死一般的寂静压垮般，慢慢地，伏在桌面上。

    ——

    小夏送走江氏姐弟后回到公司，便看见许诺已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键盘敲敲打打了。

    她凑近一看，屏幕上显然是写给另一对新人的婚礼策划书，不禁感叹：“诺诺姐，你也太拼了！”

    面对小夏的打趣，许诺没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半秒，文字不断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

    半天没得到回应，小夏感到奇怪，视线一转才惊觉许诺脸上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隐隐发白：“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发生了什么吗，诺诺姐你的脸色好难看。”

    许诺手上动作未暂停一秒，只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事。马上就是婚礼旺季了，趁早把手头能做的工作都做完，接下来才不至于天天通宵啊。”

    小夏犹豫着站在原地绞了几下手指，见实在劝不动她，扁了扁嘴无奈道：“那、那我再去给你泡杯咖啡。” 说着就匆匆赶去茶水间。

    小夏永远都这么善解人意，对待工作的态度也上心。虽说才刚入行，在工作时还容易在客户面前露怯，但随着工作经验增加，许诺相信她很快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策划师。

    反过来看自己……反而被后辈关照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许诺自知脸色难看，但是……但她现在实在需要用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她现在就像是一堵老旧城墙，看似还矗立着，实则已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之下岌岌可危。

    此刻如果放下手里的工作、不让自己忙起来的话，她怕自己会被心底的情绪彻底压垮。

    写策划书、制作布景所需的道具、统计仓库物品……公司规模不大，人员分工算不上清楚，一旦遇上工作量大的时候，策划师仍需要亲力亲为。

    平日里觉得有些繁杂的工作，现如今反倒成了许诺逃避现实的避风港。

    小夏也已回到工作岗位，不时向她投来担心的目光。送来的咖啡被她悄悄放置在桌子一角，被长久的冷落后已经彻底凉透，一如窗外冰冷的秋雨。

    ——

    经过一天无休的工作，许诺总算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

    一刻不停的工作耗去她大半能量，再没有半分精力思考多余的事情，对现下的她竟然还是一件好事。

    她脑中一片混沌，甚至回忆不起是如何开车回到家里，一路上没出事故简直算得上是好运了。

    自早餐后就再未迎接任何食物的胃袋空落落地宣示着存在感，许诺喉头涌上一阵由饥饿引起的反胃，却不剩一丝食欲。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精力洗漱，便一头栽进床铺，囫囵地睡了过去。

    都会过去的……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变好的……

    毕竟，还有什么能比今天更糟糕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