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
才是六月开端，仲夏的炎热已初见端倪。蝉虫于枝头聒噪个不停，嚷嚷着抱怨午后那高悬的日头。
不过即使这阳光再毒辣几倍，恐怕也影响不了一部分人的活跃。
这批刚经历了高考的年轻人犹如终于从无边牢狱中逃脱，纷纷紧抓住这段最无忧无虑的宝贵时间四处撒欢，尽情发泄三年寒窗苦读间积攒下的种种压力。
工作日的午后，恰是上班族还未脱离工作的苦海、其他学生仍在与题海搏斗之时，城区的商业街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专属于这群毕业生的游乐场。
许诺，不，现在的她还不叫许诺。
此时此刻，也许叫她的前一个名字——叶思许更为合适。
叶思许早早来到约定碰面的冷饮店，挑选了一处临窗的座位，坐下后便略显呆滞地注视窗外来往的车辆。
她点了一杯果茶，却没有要喝的意思，杯身上便很快凝起细密的水珠。吸管轻轻搅动杯内液体，推搡着浮在液面的冰块不时相互碰撞，发出“喀拉喀拉”的清脆响声。
这是她高考后与相恋两年的男友——江煜言的第一次约会。
——
就在前日，象征着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为高考画下最后的句号。短短几分钟后，漫天大小不一的纸屑如同欢庆胜利的彩带随风纷纷扬扬地落下或盘旋。
当所有人都在为迎来这场三年长跑的终点而狂欢时，她相恋两年的男友——江煜言，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跑进她的班级，在一众同学善意的起哄下大庭广众拉起叶思许的手。
二人如同私奔般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路过熟识的老师，跑上楼梯，一路来到无人的天台。
天台的轻风吹拂起少年人白衬衫的一角，带着六月阳光的气息。
这里远离欢闹的人群，同学们狂欢的呼喊、笑声隐隐约约地从下方传来，听不太真切，反倒为二人的独处平添了几分如梦似幻的美好。
长时间的“私奔”让二人鼻尖都出了一层薄汗，却无人打算松开手。从两只打从一开始就紧紧相扣的手中，他们甚至能从指尖隐约感受到对方如鼓的的心跳。
二人一时无言，相互注视的眼眸间却有爱在脉脉流淌。
江煜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后与叶思许面对面站定，如同舞台上的戏剧演员般略显浮夸地躬身，顺势将左手背至身后，向叶思许庄重地摊开右手：“亲爱的叶小姐，能否答应在下一个小小的请求？”
叶思许被他的举动逗得扬起嘴角，郑重其事地将右手放在他的手上，马上便被对方紧紧收在掌心：“那还得看江先生的请求是什么了。”
江煜言直起身子，捞起她的另一只手，用拇指轻轻磨蹭着她的掌心，给她带来几分痒意：“明天就是叶小姐的十八岁生日，能否赏脸与在下约会呢？”
来自热恋对象的约会邀请自然毫无拒绝的理由，但叶思许此时却犹豫了，思虑再三还是开口道：“抱……抱歉，明天，我爸妈说有事……”
闻言，江煜言低落地垂下头，若是他有条尾巴，恐怕此刻也是失落地垂落在地面上：“这样啊……”
自是不愿看到恋人如此失望的神情，她有些慌乱地补充道：“后天呢……后天怎么样？作为补偿，后天全听你的。”
闻言，江煜言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自然切换到一副得意的表情：“这可是你说的，后天都听我安排！”
这转变发生得过于突然，饶是对他人情绪不敏感的叶思许也反应过来是自己上当受骗了，便作出一副气恼的样子想把手抽回来。
她用力抽了两下却没抽动，反倒是手背被江煜言拉到唇边一连亲了几下。
蓝天，夏日，少年的白衬衫，一切都是与青春、与初恋那么相配。
——
“思许啊，你现在高考结束了，我们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们感情破裂，要离婚了。”
“哈？在女儿面前倒是说得很冠冕堂皇嘛！你现在怎么不敢说是你在外面有女人了啊？！”
“疯婆子……不是说了不提这个的吗？！”
“你敢做我怎么就不能说了！啊？？？”
……
原来，是这个“有事”啊……
——
这家冷饮店看来相当受这个年龄段学生的欢迎，因此挤满了不少与叶思许年龄相仿的准大学生，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可如她这般不仅独自光临、还一言不发只望向窗外的，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以至于吸引了一小部分人的目光。
果茶杯壁外的水珠渐渐汇聚，汇聚成水珠顺着杯壁流下，在桌面留下一小片水渍。而她仍静默着注视窗外车辆来来去去。
……“你快上啊。”“你怎么不上？”“嘁，你们两个怂包，看我的。”
察觉有人向她接近，叶思许的意识逐渐回笼，目光从窗外移向店内一边。
是三个看着有几分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正在向这边靠近。他们相互推搡着，面上挂着副嬉皮笑脸的神情，视线不断对着叶思许上下打量。
这种仿佛把人当作猎物的目光让叶思许情不自禁拧起眉毛，被人盯上的感觉着实让她浑身不适。
更何况她当下的心情糟糕透顶，实在没那个好脾气应付这些不请自来的搭讪者。
而这几人显然没有丝毫察言观色的本事，其中最大胆的一个更是直接双手撑上她的桌面：“美女，一个人吗？”凑近后，这人的眼神更是毫不掩饰地在她脸上来回扫视。
眼不见为净。
叶思许极力忍耐着阖上双眼，眉头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刚想开口赶人——
“当然不是了。” 一道令人安心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
再睁眼时，江煜言已自然地将自己隔进她与那三人之间，顺势挡住了那些令人不快的视线。
“江……！”
“而且给三位一个忠告，搭讪可不能不顾女孩子意愿呢。”他保持着一副笑眯眯的神色，更把身后的叶思许挡了个严严实实。
“而且，你们这种目光……”他边说边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一下对方，“……最好改掉比较好哦。”
“啧，原来有对象了。”“走了走了！”
看来这几人也不是什么真的街头流氓，多半只是想试试在从前没机会做的事情，而叶思许不幸成为了他们的目标罢了。
待三人自讨没趣地离开店门，消失在他们视野里后，江煜言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肩膀夸张地耸起又落下，像是大大松了口气似的：“哇，真是太可怕了。如果他们要动手，我可打不过他们。”
“可别给我装，你刚才可看不出来害怕。”
当人遭遇重大变故时，会下意识为了安全感而寻找不变的东西。恋人一如往常的态度让叶思许心安定下些许。而且现在的她，着实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帮忙将她的注意力从父母离婚的打击之上移开。
江煜言并没有被叶思许这样略带冷酷的话打击，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模式的对话，反而亲昵地将手附上她的手背：“我明明就很害怕嘛。而且公主殿下难道不应该给忠心守护您的骑士一个亲吻吗？”
叶思许被他浮夸的语气逗笑，这还是她从昨天变故起第一次扬起嘴角。
她没有回应江煜言的胡说八道，表面用力实则轻轻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难道骑士先生安排的约会内容就是在这坐到打烊吗？那我可就要失望了。”
“那就太小瞧你的男朋友了吧？”他起身踱至叶思许身侧，做出与先前发出约会邀请时如出一辙的姿势，“请跟我来，我的公主殿下。”
许诺随之站起，搭上他的手腕，二人一同走出甜品店。
——
“从这开始闭上眼吧。”二人一路走至商业街的一道隐蔽小巷路口，江煜言便停下脚步这么说道。
“这么神秘？”叶思许依言闭上眼。
但失去视觉，在一片黑暗中仅靠恋人的牵引和提醒终是有些不安，她下意识握紧了身旁人的手，马上感到对方更坚定的回握。
似乎是拐过了几个弯，又前进了一段距离。
眼前的突然添上一抹橙色，看来是走到阳光底下了。
迈上一级台阶……？
不，不对，迎面而来的凉意……
虽说只是六月初，这种温度……是空调吧。而且空气里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调香薰气息。
看来是进了某家店铺吧。
会是什么店呢？
这么神神秘秘的……应该以前没从没来过？
“好，可以睁眼了。”
叶思许慢慢睁眼，待眼睛逐渐适应光亮，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由亮片、白纱和绸缎组成的世界。
……是婚纱店。
店内只有一位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慢慢缝制着手中布料的老奶奶和一个不停整理婚纱的年轻女孩，估计就是这家店的店主和店员。
这家婚纱店店面不大，装修也远不如别的精致。没有惹眼的招牌，也没有时下流行的款式，它就这般静悄悄藏身于繁华街市的小巷一角。
但不论是恰到好处的香薰还是每一件一看就是由老奶奶细心缝制、店员精心打理的婚纱，都透着一股梦幻而纯真的气息。
“我姓江，昨天预约过的。”
“嗯，是的！请二位自由挑选，要试纱的话请直接叫我。” 店员小姐回应着，手下整理层层裙摆的动作不停。
江煜言拉着叶思许走进这个纯白的世界，像是走入了云朵之间。许是过于期待心上人穿上婚纱的身影，他并没注意到身后的她那有些苍白的脸色。
“这件怎么样？”江煜言从层层堆叠的白纱中取出一件鱼尾婚纱，是绸面抹胸款式，从大腿中部由层层叠叠的白纱覆盖，纱的部分逐渐散开，直至变为人鱼尾鳍般的后摆拖尾。
“我……”叶思许面对这件精美的婚纱，不知该如何开口。眼前恋人眼中的期待是如此真挚，但她现下实在没办法强迫自己点头，也没勇气向恋人吐露自己的脆弱。
为什么非得是婚纱？为什么非得是今天？
“哎呀，是已经选好了吗？那请这位小姐跟我来吧。”店员小姐不知何时来到他们二人身边，接过婚纱，为叶思许指引试纱间的方向。
显然已经没有任何回避的余地了，叶思许站上试纱间中央的圆台，与前方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对视。
只是穿一件衣服而已，不要多想，不要扫兴，这只是一件衣服而已……
“您真的很幸福呢。”为她套上婚纱后，店员小姐开始动作麻利地整理后背相互交错的绑带，突然开口道。
“为什么这么说？”感受着腰部布料逐渐收紧，她有些不解地反问。
“我帮着穿上婚纱的女孩子，不说几千，肯定也有百来个了。其中有不少都是她们的爱人陪着一起来的，可通常只有女方在兴高采烈地挑选、试穿呢。”店员手上动作不停，“可是刚才江先生一直兴致很高，他一定很爱你！”
听见这番话，叶思许内心自是涌上一份感动，但这点感动却很快被更强烈的恐惧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现在，真的有勇气去面对他的爱吗？显然没有。
这种心态不正常，她很清楚。
但她对此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