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了好些日子，莲佛惜才终于醒了过来。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这两日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却还是下不了地。
不知何时，她已经被转移到了另一处殿宇。
那里屋子更宽敞雅致，摆件精致齐全，尤其是那一扇高大明亮的琉璃窗。
再一询问侍女才知晓原来自己卧床昏迷已有十日之久。
后来勉强能起身走动后，莲佛惜总是披散着花白的长发靠坐在绣床对面那张铺着柔软毛毯的美人靠，
窗外透进的雪光照出她长发的光泽，发色不似之前花白，有了泛黑的迹象。
美人靠靠放在雕花圆窗旁，琉璃清透，可将屋外楼下的景致尽收眼底。
这日屋内炉火烧的旺，琉璃上凝结有霜，莲佛惜被红墙外远远传来的鼓瑟钟鸣之声叫醒。
她热得脑子发蒙，走到窗边坐下想推开小窗透透气，结果被“照看”她的侍女严令禁止:“夫人，小产后是见不得一点儿的风，会落下病根儿的！
侍女边说边着皱眉替她系绑好大氅的绑带。
莲佛惜看着窗外迟疑地收回手，又忍不住抹去窗上的白霜，琉璃在暖烘烘的掌心里传来一阵寒凉通，她通过过那一点点缺口向外张望，外面是一大片静默的黑与白，零星的有几颗亮光。
还是白天。
莲佛惜抬手托起胸前的一缕发，心里空落落地出神，不只是在想什么。
“夫人请喝茶。”一旁的侍女给她斟了一杯茶。
“多谢！”莲佛惜接过抿了一口，只觉得涩嘴，欣赏不来，便默默放下了，又扭头痴痴地望着窗外。
侍女见状，面露同情地缓缓摇头，无声地叹息道:“这女人一定是因为没了孩子，得了失心疯，真可怜。”
良久，莲佛惜冷不丁地开口问道:“宫里是在设宴？”
侍女闻言，心虚地瞥了她一眼后静默地摇摇头。
莲佛惜握着茶杯扭开头道:“你下去吧。”
侍女退出房门，不想刚关上门转身走下台阶便迎上了迎面而来的方丽华和高承邕。
侍女惶恐地躬身行礼道:“陛下，娘娘万福金安！”
方丽华抬眼看了下她身后紧闭的房门，淡淡地发问道:“里头的人怎么样了？”
“她每天吃得少喝得少，夜里总是不睡觉，最近老望着那窗外，不知道看什么，好像……好像是在盼着什么。”
方丽华与高承邕默默对视一眼，随即方丽华又发问:“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必了，咳咳。”高承邕身上还穿着一身朝服，戴着玉珠冕旒。
他个子不及商神佑，但瘦削的身材被这宽大华丽的朝服衬得极为出彩，再加上在宫中生长习得的仪态还真就有那么几分帝王仪容。
就是老咳嗽，尽管他常有意识地克制，但效果不大。
高承邕捏着手帕捂住心口垂眸道:“早晚都要面对的，花儿，你到一旁的偏殿等我。”
“好。”方丽华点点头，“不过还是要派两个人保护你才可以。”
“好。”
话毕，方丽华又嘱咐一群手里托提着提灯暖炉的侍女簇拥往着高承邕为他抵挡寒气，随即转身和贴身侍女往偏殿去。
高承邕迈步走上台阶两旁的守卫齐齐上前为其打开大门。
他犹豫片刻后迈步走进殿内，接着抬手示意身后紧跟的护卫留步，独自进去。
房门缓缓合上，短促的吱呀声和风雪声引得莲佛惜目光转向他。
高承邕刚想开口，咳嗽便从喉咙止不住地迸出来:“咳咳咳咳！”
莲佛惜深深打量他一眼，淡然地换了称谓道:“陛下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
话虽如此，她却坐在原位并未起身行礼相迎。
高承邕能感觉到莲佛惜隐隐的一丝怨。
“你可好些了？咳咳咳！”
“很好。”莲佛惜扭脸看他，憔悴的面容皮笑肉不笑地抬手用食指勾起一缕长发，“托你们的福，我能感觉到身上的毒在慢慢散掉，看样子估计能比你活得更长。”
“孩子的事是意外。”高承邕眼底有些许歉意，“这并非孤的本意。”
莲佛惜，深吸一口气后长长吐出后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抬眼看他，“你放心，我有孕的事，阿佑还不知道。”莲佛惜愣了愣，“”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几乎是一瞬间，莲佛惜感受到高承邕几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道:“好在我与它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还未深厚到难分难舍，不过一块皮肉，既然掉了便罢了，没这缘分。”
高承邕略微有些不自然地继续说道:“神佑那边我已经派军增援，半月前已经与其汇合。”高承邕止住咳嗽，胀红的脸色恢复苍白后，谨慎地扫了她一眼，说道:“你如今身体不佳，有什么需要吩咐手下的人便是。待神佑凯旋，他会亲自来接你回去。”
“黄袍加身的感觉如何？”莲佛惜不答反问。
高承翊深吸一口气后，挑眉道:“重若千斤。”
“可即使它真的重若千斤，你还是急不可耐，趋之若鹜。”
“大局已定，天命所归。”
“呵。”莲佛惜冷哼一声。
好个天命所归，她的阿佑还在南边居无定所，安危未定，他这边却急着坐实自己帝位。
不知道商神佑知道了会做何想。
莲佛惜嘲弄地笑了笑随即目光凌厉地盯着高承邕，一字一句地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欺骗你最好的朋友。”
“你什么意思？”高承邕神色一变。
彭章派人快马加鞭地将高承邕登基的消息送往远在天边的商神佑时，他忙着整顿军队，随时观察着天气准备班师回朝，奈何天公不作美，返回的的计划因恶劣天气的影响以及军队大战够后的修整问题而迟迟未提上日程。
除此之外高承翊次次想着逃跑的事情着实让人头疼。
在高承翊第五次逃跑被擒后，商神佑久违的去见了他一面。
两旁的守卫将门锁解开后，商神佑便一眼瞧见靠坐在栅栏旁的高承翊。
高承翊生来便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可一世恃才傲物的天之骄子，即便如今身陷囹圄，他身上的贵气风流仍不减半分。
他扭头看了看商神佑，惊讶地挑眉道:“你来了？”
“嗯。”
事实上，高承翊虽然成了阶下囚，但商神佑仍旧念着旧情，把他安排在一处离他较近的营帐，派人看守，吃住同他一样。
可惜高承翊并不领情，在他三番两次的逃跑和被抓后，商神佑不得不拿出点强硬手段，于是将他关进了简单布置，还算干净的一间牢房。
“这么久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高承邕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打算躲我一辈子呢！”
“殿下，别再挣扎了，木已成舟，你随我回去，十二殿下宅心仁厚，你们是世上唯一的亲兄弟，他不会为难你的。”
“呵，宅心仁厚。”高承翊气极反笑道:“你以为你看到就是一切，他高承邕就是一朵莲花出淤泥，不染淤泥不染尘？哈哈哈哈！商神佑啊商神佑，你太蠢了！整个后宫里最虚伪至极的就是他们母子俩！”
商神佑淡淡说道:“那是你的偏见。”
“哼，不过是你的偏爱让他镀上了金身。”高承翊冷笑一声，“你打小就这样，偏爱一个人就对他的所有坏处视若无睹，盯死了对方的优点。”他吐出一阵悠长的叹息，“对莲佛惜如此，对高承邕更是如此。”
商神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江山易改，我这辈子就这个德行，改不了了。”
高承翊无奈闭眸仰首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随即柔声问道:“神佑，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自臣年幼时得进宫中，至今已有三十四年有余。”
“是啊这么多年了，你我年岁相差不大，也算一同长大，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怎就成了死敌呢？”
“你当真不知？”商神佑冷眼看着他，“从你贪赃枉法，设计让天历成为替罪羊开始，我们便已分道扬镳。”
商神佑口中的天历正是彭章英年早逝的独子彭天历，多年前与商神佑几人为友，后在一起救济灾银贪污案中被高承翊设计顶罪，含冤腰斩。
“原是为了他。”高承翊哑然失笑，“就为了个小小彭天历，你竟要做到如此地步？”
高承翊坤嘲弄地微笑着垂首，“那高承邕呢？你不是最恨让你一出生就和你父母分离的人吗？你在宫里寄人篱下的日子都是拜高承邕所赐。哦，不，不对，应该是德妃娘娘！”
他口中的德妃正是高承邕的生母。
“所有人都以为送你入京为质是父皇的主意，其实始作俑者是德妃。”他回忆道:“当年德妃荣宠极盛，风头几乎盖过我母后，若不是她命短，我母亲的地位怕也岌岌可危。可就是这样一个短命女人，临死也不忘诡计多端的给那病秧子筹谋，下这么大的一盘棋，你以为的难得知己，不过是以你为棋的叛徒，一个真正的小人！”
商神佑冷脸看着他竭尽全力的向自己说明。
“商家功高盖主，父皇其实早就想动手裁决，可惜师出无名，你爹娘德高望重又手握一方军权，贸然动手自是不妥。”高承翊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越发红亮，一双眼兴奋地死盯住他，不愿放过他面孔上的丝毫变化。
“其实你们一家子还得感谢德妃，若不是她向父皇进言以你为质来牵制商崇名和剧红芳夫妇俩，你们商家也不会存活至今。”
商神佑紧咬牙关，面色铁青地说道:“你如何会知晓，若果真如此，你会等到如今才告诉我。”
“我不过也才知晓此事不久，是母后亲口告诉我的。高承邕咧开嘴角，胜券在握地笑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母亲也知晓此事。”
商神佑眸光一动，呼吸几乎停止了一瞬。
高承翊漆黑的眼珠一转，狡黠地说道:“若你不信，母后和媛儿她们都被高承邕囚在华邺？你回去后亲自一问便知。”
商神佑僵持的胸腔又放松下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高承翊疑惑地打量他，问道:“怎么？他这样利用你，你难道不觉得愤懑？”
“我早就知道。”
“什么？！”高承翊一时错愕。
商神佑深吸一口气道:“这件事殿下早就向我坦白过，我早已知晓。”
“你既然知晓，为何还是选择站在他那边！”高承翊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论才华，若不是为避你的锋芒，阿邕不比你差，虽然他身体羸弱，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心地善良，不像你们那样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高承翊闻言只觉心寒，眼眶泛红，难以置信地问道:“我在你心中竟是如此不堪？”
“我并未针对你。”商神佑目光凌厉，直白道:“但我父亲和妹妹她们的死，我一定要你和皇后付出代价。”
高承翊眯一眯眼，忽然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哈！闹半天，神佑你竟算的是笔糊涂账！可笑可笑！”
他自恃身份，难得这样放肆失态地大笑过，此刻的笑声穿透了整间囚牢。
商神佑只觉烦躁，不自觉的皱眉，薄唇抿成一线。
“我母后的确对边北动了点手段，对于老爵爷的死，我和我父皇母后，甚至整个朝廷都难辞其咎。”高承翊挑了下眉，“可你妹妹妹夫的死，我敢发誓，与我们毫不相干的。”他伸出三根手指举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这件事倒是你的好知己，好主子，高承邕他难脱干系。”
商神佑闻言只觉浑身一阵血气翻涌，差点儿失控地发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上当啦！”
高承翊忽然面目狰狞地说道:“你以为你爹还有你妹妹妹夫无端端遇险是我父皇母后发难？别蠢了！这些也不过是高承邕谋朝篡位的几步棋。”高承翊忽然又大笑道:“你被他当刀使了，哈哈哈哈结果你还在护着他，护着杀你父亲，保着害你妹妹一家的凶手！哈哈哈哈……”
商神佑并不觉得好笑，但高承翊泛红的眼眶已经沾上了一抹亮色。
“商神佑，你信不信？你和整个军队回不去全是高承邕偷偷搞的鬼，他根本就是想耗着你，当然，更可能是想直接来个兔死狗烹。”他露出诡异的笑容，“他蛰伏了这么多年，恐怕已经对已是囊中之物的皇位迫不及待了吧。说不定，人家已经黄袍加身了，也就你还在这弹丸之地的极寒天气傻等。”
商神佑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地转身要走时却又停住脚步侧身看他，“你还是放弃挣扎吧，安分地随我回去。”
“商神佑！”高承翊眉后青筋暴起，站起身走上去抓住两根木栅栏呐喊，“你的愚忠早晚会害死你，害死你身边的所有人！你和高承邕这个卑鄙小人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诅咒你们！商神佑！我诅咒你们!”
商神佑头也不回地朝天牢大门的甬道走去，高承翊的声嘶力竭被他尽数抛诸脑后，可心却似脚步一般沉重万分。
他刚迈步出了大门，候在门口的李泰然和江渡云便察觉到他神色不对。
商神佑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此刻的情绪却像暗夜的迷雾般在他们的眼前弥漫。
李泰然皮肉绷紧，慢步上前迎他，小心地唤了声:“主子。”
“说。”
“陛下传来的御笔书信。”
“陛下？”商神佑一脸狐疑地结果那叠明晃晃的纸，一时间面色越发凝重。
“嗯！”商神佑忽然一手捏紧那书信，一手揪住了李泰然的衣领，冷冰冰地蔑视着他。
“龙也！”江渡云失声唤他。
李泰然心里猛跳，咽了口唾沫，“卑职可否是有做的不当之处？”
“不。”商神佑又忽然松缓下来双手紧扣他的双肩，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一字一句道:“你做的好极了！”
他将李泰然松开，斩钉截铁道:“传令下去，以十日为限，全军一定要在此之前整顿好，再将高承翊及其同党带回。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说罢，商神佑替李泰然整理了下衣襟。
李泰然还在错愕，江渡云惊呼道:“你疯了？！海上风云变幻难测，你这和让李泰然去死没有差别嘛！”
“那就去死！”商神佑咬牙切齿道:“若是做不到，那他就该去死!”
江渡云一下子被吓愣在原地。
李泰然闻言，漠然抱拳躬身道:“卑职领命。”
江都云回过神后看着商神佑离去的高大背影，再仰头看看天上黑压压的大片云层，忧心忡忡地念叨着:“真是要疯了！”
黑云翻涌扑染天地，夜色缓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