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穆尔向莫离道出了当年在天山发生的事，以及虬龙与螭龙的秘密。

    当年，经过“一死一生”的仪式后，他被选为了螭龙的下一任宿主，心脏被螭龙寄生，从而拥有了极强的自愈能力。

    虬与螭天性相克，虬会不顾一切追杀螭，而螭只能拼尽全力逃离。

    二龙力量继承的方式也有所不同，螭就是像前任墓主人到阿穆尔身上这样，而虬则是在寄宿的肉身即将衰亡时，以付出代价的方式，选择契约者身边最重要的人，作为下一任肉身。

    先皇丹霄，为了获得虬龙的力量，将自己亲生女儿的身体作为代价，交给了虬龙。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先后在生下夜阑之后，便与先皇日渐疏远，之后郁郁而终。

    而先皇在妻子早亡后，就再未纳妃入宫，也再无其他子嗣，恐怕并不只是因为用情至深，还包含了他对亡妻，对独女的愧疚之情吧。

    与虬不同，螭除了杀不死的自愈能力之外，再无法术，所以需要一种类似侍从的存在来自保。

    而苍群，其实就是螭的侍从，由螭创造，负责保护螭。

    阿穆尔望向远方，神情淡然：“其实，苍群原来也是人。人只要喝下了螭龙的血，就会慢慢失去人形，变成苍群那样的怪物。”

    ——既然从属于非人之物，自然也不应拥有人形。

    莫离听罢惊讶不已，不由得在脑海中回想至今为止遇到过的苍群。

    “它们……都是师兄造出来的吗？”

    阿穆尔连忙否定：“不不不，我只造了一只……毕竟，我成为螭的宿主也才十几年……”他望向远方，陷入回忆，神情哀伤中带着些喜悦，像在思念旧情人一般：“她……原本是风尘女子，因患了不治之症，被赶了出来，又遭人□□，我见她浑身都是伤，倒在街边等死，一时心软，就把血喂给她喝，之后她便跟上了我。”

    说着说着，脸上的喜悦淡去，只余悲伤，“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爱，纯粹的，没有任何杂念的爱，可——我独独给不了她。后来……她就走了。”

    阿穆尔见他沉默良久，饶有兴致地问道：“你不问我能不能解苍群的毒？”

    “你能解吗？”

    “哈哈哈哈哈——当然能。”

    莫离眼中久违地放出光彩，“真的？如何解？”

    ——身上的毒解了，就意味着拥有了自由支配的未来，是不是就多了一分能和阑儿厮守的希望？

    “很简单——你也成为苍群就好了。”

    “……”

    阿穆尔半眯着眼睛，眼神让人捉摸不透，“你饮下我的血，慢慢褪去人形变作怪物，咱们兄弟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你的……血？”

    “对，准确来讲是螭的血。”

    良久，莫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如果要我作为怪物活下去的话，我宁愿作为人死去。”

    “你确定？我看过不少被苍群污染的人，浑身的经脉全变成青色，五脏六腑都烂掉了，痛得在地上打滚，最后被活生生痛死。”

    莫离释然地浅笑了一下，“人死之前，模样都是很丑陋的。”

    “你就甘心这么死掉？”

    “我……”

    暗暗捏紧了拳，他当然不甘心，亲眼见到阑儿变成另一个人，他怎能甘心？！

    可是……

    他看着自己不住颤抖的手，自嘲道：“如今，连内力都被废掉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嗯……那如果我说，你还可以练武呢？”

    “什么意思？”

    “内力虽然没办法恢复了，不过这世上还有很多不需要内力也能练的功法……”

    未等阿穆尔说完，莫离脱口而出：“我要练！”

    接着跌下床铺，跪倒在阿穆尔面前，“求师兄赐教！”

    阿穆尔原只是试一试他，见他这样，态度一变，冷笑道，“呵……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学会了之后是不是还要去救那位公主？”

    “是！若无法救回她，我死不瞑目！”

    “在岛上，你我都看见了——她的身体被虬龙占据，就算你再怎么厉害，又怎能斗得过神？”

    “……成或不成，总要试一试。”

    “再说了，公主本来的魂魄说不定早就消散了，若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属于虬龙，你的努力又有何意义？”

    莫离眼神无比坚定，“……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愿意为她拼上性命。”

    “哼……真的是……痴情种。”阿穆尔似是看开了，“好吧，我教你，不过，你要为我办件事。”

    “何事？”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父亲埋骨于此，连墓地都没有，我要你找到父亲的尸骨，我要好好安葬他，也算是你的赎罪。”

    “……好。”

    *

    心中一旦有了希望，连难以下咽的苦药也变成琼浆玉液，莫离恨不得立即恢复身体，练好功法，去都城找阑儿——他所剩时间不多，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次日，阿穆尔就带来了冰凿，绳索，裘皮大衣，和一只水壶，就是全部的装备。

    莫离必须背着这些东西，从半山腰的冰室向下到达雪山底部，遇到冰窟就要探进去，探查目之所及的所有角落。

    距离桑吉坠入冰窟，已过去了十几年，在这冰天雪地中寻找那么久远的尸骨，谈何容易，可莫离别无选择。

    由于长时间卧床，他的肌肉消解得厉害，细瘦的双臂几乎抓不住绳索，将身体吊在峭壁上已是竭尽全力，更别说向下来回了。

    第一次深入雪山，他就差点回不来，漫天的飞雪遮蔽了视线，手脚很快被冻僵，意识开始迷离，他明白在这种环境下失去意识就代表着死亡，于是用冰凿刺入手臂，以疼痛换取清明。

    第一次寻找，一无所获。

    莫离踉踉跄跄进了冰室，一下栽倒在地上，体力透支得太厉害竟呕吐不止，吐出来的东西中还掺杂着血丝，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瘫倒在地，无力动弹。

    阿穆尔嘲道：“啧啧啧……真是弱啊，这样下去，你就要在这里捡骨头捡到死了。”

    莫离喘着气，断断续续道：“我可以……做到……”

    说罢便晕了过去。

    果然，后来几天就陆续带回了一些骨头。

    阿穆尔也惊叹于他的进步，别的不说，这个人的意志是真的很强大。

    虽然身体满目疮痍，心脏，肺，还有胃都有毛病，更别说还未愈合的肋骨和腹部的刀伤。

    这里那么冷，他每呼吸一口气，每走一步路应该都是很难受的，可为什么……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阿穆尔不懂，他幼年时就被怪物寄生，在未来得及学会爱人的年纪失去了至亲之人。

    后来，他在这广阔的世间踽踽独行，再没遇见真心对他好的人，那位被他变成苍群的女子是第一个，殷枫华是第二个。也许，殷枫华真正爱的，是那个失去全部记忆变得懵懂无知的寒昔，而不是现在的阿穆尔吧。即便如此，他还是放不下她。

    于莫离而言，无论承受着多难捱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慢慢习惯，只要习惯了，好像也就没有那么痛了。

    他深入能看见的每一个冰窟，无论里面有多冷，多大，有多少分支洞窟，他都会找个遍，不放过任何角落。

    能找到的，大部分都是动物的尸骨，极少有人的，他会把能看出是人骨的，或是不确定是不是人骨的骨头全部带回去。

    要是觉得撑不下去了，他就会胡思乱想转移注意力。

    他会绞尽脑汁地想起关于桑吉那为数不多的记忆——逃出生天时，他年岁尚小，又受了很重的伤，关于桑吉和阿穆尔，其实已记不太清楚。

    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摘下指环，只是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让他这么做，告诉他这样就能活下去。

    他会想夜阑，想两人相遇到相知之间的很多事。

    每每想到她，她的脸庞都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站在光中，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是活在阴霾中的，浑浑噩噩的，即使先帝对他视如己出，犹如慈父般照顾他，可仍不足以将他的心从阴霾中拖出。

    就在这时，她出现了，像一束光驱散阴霾，给他灰白色的世界涂上色彩。从那以后，对她的爱就刻入骨血，深入魂魄，再不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