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

    铃木觉得自己有时候真的非常难以忍受雨宫的臭脸。

    或许说臭脸是有那么些许地过分了,但总之一定比冷脸还要让他横生恶心,有时候他真的会思考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想起在新婚之夜的那个晚上,自己以铺天盖地微醺的力道把少女推倒在床,她的头发还是那样的短,但在四散展开,连同裙摆一起。

    在铃木的记忆里,雨宫留下的呼风身影一直是不存在面孔的,他记得她被围在人群中央,背后是存放药材的木库,她的头发显得很精神,那时已经过了齐耳的长度被她别在帽兜,但他依然能幻视看见短发的飞舞。

    随后,铃木便回想起自己这自诩俊俏的脸蛋——就在分秒之前被雨宫以一种及其不雅的姿态刮过,那刻倒是嘴边不再断断续续地恶狠狠地骂人了,而是她再也不说话了。

    在铃木和她为数不多的相处里头,那天晚上是雨宫第一次直勾勾地看着他,虽然微张着嘴,两只手摊开在侧,他能清晰地记得其中一只手还紧紧地死捏着衣袖,下一秒却缓缓松开,仿佛已经屈服于即将到来的命运。

    可他却被看得发毛,虽然喝醉了,但那一刻铃木却感觉原本应该烧得火辣辣的身子从头凉到了脚踝。少女看似平静的表情让他有些精神错乱,他现在是在自己家,在他一直住的房间里,她却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泰特不列颠美术馆,还要像小时候被迫写每幅展品的观后解析的那种快要胃酸倒流的感觉。

    然后男子就后知后觉很可耻地逃了,第一次面对女孩子他选择了逃,那两个星期俩人连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没做到,完全岔开了时间,本应该成为他兜底的家如今让他感到可怕。展柜里掉落在地的玻璃渣子很可怕,已经拼不成形的马克杯也很可怕,他今天刚叫人挑选完插在瓶子里的玫瑰终于变成了永生花,因为在他推来推去的过程中玫瑰已经去往了彼方。但铃木绝不是一个爱示弱的人,他记得那时的自己对她恶狠狠地说,没关系,我有八十年的时间跟你慢慢磨。至于为什么是八十年,因为他听过最多的教导就是长命百岁。

    这天晚上,铃木解决完公事,大概十一点整回到了家。佣人早在门口等候着他们的主人,提包递鞋,还很眼尖地发现他手里那个打包袋。

    “少爷,我来吧。”管家连忙伸出手去。

    “她…睡下了吗?”铃木把蛋糕盒交给了他,有些纠结到底该如何用词,“今天家里的情况还好吧?”

    “还没,少爷,夫人还在书房,”管家挥了挥手,隔壁的侍女赶忙从铃木手里收回实木的鞋拔,“浴室的水已经调好,少爷您看是先…”

    “我一会就去。”他利索地把西装外套扔往一旁,明显是不需要人跟着的意思了,众人了然,拿上之后要清洗熨烫的外套纷纷退开。

    这是铃木本周第一次回自己家,不知为什么,虽然有佳人作伴陪了他夜夜笙歌载舞,但他无论做啥都全无心情,丝毫都不舒畅。让他觉得更致命的是,这晚上越过越觉萧索漫长,白天里还要面对一堆焦头烂额的公事,佳人的甜言蜜语竟然不生效了,真真是能气死他。

    大哥铃木光一前段时间做了个为表恭喜他成家的举动,现在他逐渐能掌握分公司的业务,能和鹫宫家这种与邻国有所关系的家族联姻,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现在还差明面的收购,若有需要,他还得亲自再去一趟中国,不过不是睦华所在的地方,而是小点的城市和偏远地区。

    偌大的宅子静悄悄的,铃木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拖鞋就总是这样,好在还有另一只能陪着它。他尽量放轻了脚步,搞得在自己家却和做贼似的,不过没什么所谓,其他佣人都退下了,没人能发现他这蹑手蹑脚,可谓滑稽至极的失礼的举动。

    “都十一点了,她还真是能看书…”铃木嘟囔着,脚程没有停下,来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才终于舍得放下半惦着的脚尖,默默往里面瞅。这一瞅原是不要紧,但少女是侧着身子对着的门缝,他一眼就能够看见她的表情。

    夜晚的风是冷的,尤其是未到开春的时候,他刚从室外回来,对此非常清楚,少女虽未大敞开窗,留了缝隙也断然会倍感凉意吧,而她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到一般,翻页的手停了,靠在窗纱旁盯着外面不知道什么风景。

    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风景?铃木觉得她果然无法以常理去思考,只是接下去她换了个依偎的姿势,好似在等待风声洗灈的春花,去遮蔽体内积攒的枯枝,少女的眉间在摇晃,仿佛等待她的是下一秒展开双臂跌下什么悬崖。

    如果铃木有仔细观察过自己家院子的构造的话,他或许就不会这么难以理解了,因为从书房的窗户看去,能够正正瞧见两颗树,大一些的那颗有些佝偻,小的那颗早年里也曾枝繁叶茂,但总之它两生长得相近,周身的荆棘也抵挡不住背靠着背的模样。

    初冬不是东京会纷扬的季节,但晚冬是,前几夜落了一场雪,两棵树也能算是共了一场白首的。所以雨宫就只是这么想着,歪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说是不?”

    他站得毕竟算远,听不是很清她在自言自语什么,本想推开门干脆闯进去算了,这可是他家,自己怎么搞得跟来偷盗一样,结果里面的人先一步回过了头,吓得他赶紧躲进了阴影之中。铃木不知道她是一个感到寂寞就爱瞭望远处的女孩,他只能说她怪,怪得跟刚认识她的时候没有区别,直到书房里传来椅子的声音之后,他才再次把眼睛放回缝隙中。

    雨宫当然不知道有人就在外面窥探着她,她也当然怕冷,不然这扒拉着窗台的手就不会红得比猴子还要剧烈了。只是夜风吹之不息的话,就不会让她的思绪停下,少女害怕自己会想起神奈川的樱花,想起蜿蜒的海岸线,海水渗着蓝,而海滨之上的沿途充满墨绿花纹的学生。纷扬的季节会有曼妙的风,而风会阵阵吹起少女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发,会让金黄的外套起上涟漪,带着点咸咸的味道,所有的回忆就像曾经见识过的雾霾一样自上而下压实着她,金灿灿的,蓝晃晃的,灰沉沉的。

    飞鸟集的页面估计都要被自己翻皱了,雨宫心想,但她现在的心境又恰如选集所说的那样,或许她还能感到痛苦,是因为还有力气,而她的力气明天得留着去医院,哪怕少女再也不能笑,也见不到笑了。

    所以如果能感觉到绝望,是真的能代表事情还有希望的吧?她缓缓合上书本,开始演练面对被母亲赶客的画面。可是只一动脑她就觉得自己要呼吸不过来了,那双皮包骨的黝黑的手太沉重,把她的耳鼻喉都唔得严严实实的,她好想大口换气啊,想罢又握了握拳。心跳得飞快,雨宫知道自己要中毒了,就是这种毒或许不止是氧气,还有心意,横纹肌要不随意收缩了。

    他就这样看着她从毛绒外套的口袋里掏出纸袋,然后它鼓了起来,又泄气,再鼓起来,泄气,手是机械臂,风是凌迟风,只是门缝再窄,川流再急,始终都绕过了铃木。那些填错过姓氏的结婚届失去了被压的重量,夜空总是永恒宽广,只用一动萧瑟,便飞得满地都是。

    于是他往后退了几步,剩下后来走上的佣人的棉鞋踏进远处,因为在这幅场景里,铃木知道,唯有他是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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