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女儿们待在闺房里，穿着绫纱的比甲，露出白生生如藕节的手臂，辛勤地捻针穿线做女红。
在第十次被针刺到手指后，闻宪婉愤而丢掉了手中的衣服。
“他穿衣也太费了，月初才缉的边，怎么又破了？他自己不会缝吗？天天劳动我们。”闻宪婉手中扇子摇到飞起。
闻宪英放下手里还未纳好的鞋底，把她丢下的大袖素罗袍叠好，“你去休息吧，这些活交给我。”
昨天闻宪赟从国子监休沐回家，照例带回衣服修补换洗，这些都是他的母亲和姐妹的活。闻宪婉不善女红，冯徽忙着迎来送往，所以伙计大多落在了闻宪英和侍女头上。
“都不要管，让阿兄穿烂衣服上学去，”闻宪婉赌气道，“咱们去小池塘边玩儿，那凉快。”
闻宪婉的侍女衣衣提醒道：“二小姐，夫人不让你出门。”
闻宪婉挎下脸来，仰倒在床上，“这病要装到什么时候啊。”
自那日宫宴回来，冯徽害怕女儿被二皇子看上，当即让闻宪婉装病，对外人说她偶感风热，这样闻宪婉就有借口不出现在任何可能再遇到二皇子的场合，时间一长，二皇子大约就失了兴致。
闻宪婉曾表示反抗，被冯徽反问“你要和十几个女人伺候一个男人吗”后马上乖乖听话，二皇子风流好色的名声人尽皆知，闻宪婉当然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闻宪英却看得更深，好色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冯徽不愿意掺和进权力之争，她愿意借冯家的光但并不愿意担冯家的险，如今这样便是最好，但若与二皇子接亲，那真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等到了年末，大约就不用装了。”闻宪英安慰道，
“啊？还要到年末？”
“那不然让母亲赶紧为你找一位如意郎君，明天就嫁出去？”
盈盈和衣衣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原来二小姐是想嫁人了。”
闻宪婉羞红了脸，用扇子去拍姐姐，“我没有！阿姐你就会取笑我！”她还伸手去捂两个小丫头的嘴，“不许笑。”
闻宪英终于纳好鞋底，捏捏发僵的后颈，将妹妹从床上拽起来。
“别在屋里呆着，咱们去院里逛逛，”闻宪英催促道，“你们两个也歇会儿，我闻着小厨房飘来的香味，咱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小厨房里火热撩人，厨娘满头大汗守在灶边，小心翼翼地鼓风煨火，灶眼上的蒸锅冒着噗噗热气。
闻宪婉进到小厨房，果然嗅到鲜香的食味。
“那锅里热的什么呀？”
“是竹荪芙蓉。”
闻宪婉听到菜名便口舌生津，暑气让人脾胃不调，这竹荪芙蓉听起来就很滋补又美味，她要去揭锅盖，却被厨娘阻止。
“这是夫人特意嘱咐留给公子的。”厨娘急忙盖好锅盖。
“我不能吃吗？”
厨娘道：“二小姐，就只一碗，不够分呀。”
闻宪婉撅起嘴，气道：“我干活，他吃饭，什么道理？！”
“夫人说，公子读书辛苦，要吃些好的补补身，特意弄来竹荪，”厨娘笑道，“二小姐要是饿了，奴给您做一碗蛋汤吧，和那竹荪芙蓉尝起来是一个味道。”
闻宪英却道：“不必忙了，我们就吃这一碗。”
说着，闻宪英去揭锅盖，厨娘对上她的目光也不敢阻拦，只好看着她把那碗汤色清亮、飘着蛋花白蕈的竹荪芙蓉端了出来。
闻宪英取来五把小勺，分给在场的五个女人。
“咱们也辛苦了，都补一补，这竹荪可是‘草八珍’之一。”
厨娘不敢接，她为难道：“公子吃不到，会怪罪我们的。”
“不告诉他不就行了？”闻宪英笑道，率先舀起清汤，“他知道了也不会告状的，放心。”
在闻宪英的怂恿下，她们一人一勺分食了这碗竹荪芙蓉。
闻宪婉嗦着勺子回味，“草八珍吃起来，和蛋汤是没什么区别呀。”
闻宪赟休沐回来，暂时抛下圣人教诲，陪着冯乙君去逛坊市，傍晚才归家。
“把这些衣料送到小姑母的院子，是我买给赟哥哥的。”冯乙君从马车上下来，指挥下人分送买来的东西。
闻宪赟累得满头大汗，看向冯乙君的眼神中全是爱意，她比母亲待自己都大方呢。
小儿女腻腻歪歪地携手进门，迎面遇上出门的冯僻，闻宪赟赶紧松手远离了冯乙君。
虽说他俩的亲事长辈们已经默许，但总归不敢太放肆，尤其是当着几位冯家表兄的面。
冯僻看到两人，却没注意到闻宪赟的小动作，他热情地招呼道：“宪赟，正好遇上你，陪我去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我也要去。”闻宪赟好不容易回来，冯乙君只想和他时刻待在一起。
冯僻拒绝道：“我们是去谈正事，女孩儿家凑什么热闹，天晚了赶紧回去，小心大伯母骂你。”
不待闻宪赟表达意见，冯僻搂过他的肩膀往外走去，上了另一辆备好的马车。
“男人的好地方？什么地方？”冯乙君嘀咕道，突然想明白的她提着裙子去追马车，怒喊道：“二哥，你敢带他去那种地方试试！”
马车上，冯僻盯着闻宪赟，笑嘻嘻道：“你真要娶她？这以后还不得把你管得死死的，简直就是个母老虎。”
闻宪赟讪笑，有些尴尬，“乙君也是为我好。”
“后宅妇人哪懂这个？”冯僻哼道，“男人去那种地方，看起来是寻欢作乐，实则不经意间就能把大事办了，今天二哥带你去相思坊，让你见识见识。”
闻宪赟心中咯噔，想起上回在相思坊的窘事，要借口不去已来不及，马车停在了相思坊门口，冯僻拉着他熟门熟路地进到了里面。
“沈主事，让您久等了”冯僻向房间内的中年人作揖道，“沈主事，这是我表弟闻宪赟，在国子监读书。宪赟，这位是兵部的沈主事，还不快拜见？”
闻宪赟忙上前见礼，同这位沈主事寒暄几句后，他自觉退到旁边听两位谈事。
正事未谈，冯僻和沈主事先喝了一巡酒，沈主事放下空酒杯，愁眉不展。
“沈主事还在为差事发愁？”
“那可不么，”沈主事又斟了杯酒，“这好好儿的，查什么西凉军情，昨天才派出的探子，今天就催，那么容易查么？”
“宫中贵人担心儿子夜不能寐，陛下也是体恤她的慈母之心呐。”
闻宪赟咬着酒杯，听不明白他们的对话，遂小心问道：“不知两位所言何事？又是西凉又是贵人的。”
冯僻睨视他，“这个嘛……”
沈主事酒兴上头，低声道：“陈昭仪做了噩梦，担心七皇子在西凉有危险，非缠着陛下去查西凉出了什么事，兵部管着邮驿之事，这美差就落在我头上了。”
闻宪赟倒抽冷气，这是他能谈听的事吗？他赶紧喝口酒压压惊。
冯僻听沈主事抱怨了几句后，试探道：“说起西凉的事，我倒是有个熟人刚从西凉贩货回来，说最近那边动静可不小？”
“哦？说来听听。”沈主事来了兴趣，他知道这些世家大族利益关系复杂，大多和西凉暗通款曲，能探听到不少秘密消息。
冯僻回顾左右，确认再无外人，才小声道：“赤零人从他那里劫下了粮食，听说是檀罗部的新首领正在劝西凉国主出兵。”
沈主事捏着的杯子洒出几滴酒，他略显激动地问道：“当真？”
“这个嘛，沈主事可以去探探那些商贾的消息，在下也不敢保证。”冯僻狡猾地回道。
沈主事心领神会，为冯僻亲自斟酒，“多谢冯主簿，可帮了我大忙。”
“沈主事言重了，这是食君禄忠君事。”冯僻笑道，继续与沈主事推杯换盏。
西凉情报就这样兜了个大圈子送到了朝廷手中，不知内情的闻宪赟全程瞠目结舌，为参与到军情大事既兴奋又后怕，不经意就喝高了，是被冯僻拖上马车。
“喂，醒醒！”冯僻扇了他的脸，“醉成这样，没出息，真不知道大伯要你这个女婿顶什么用？”
闻宪赟醉醺醺地被送回家，惊动了早已安寝的一家人。
冯徽扶着神智不清的闻宪赟，担心道：“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喝成这样？”
“我跟着二、二表兄，干大事去了！”闻宪赟张牙舞爪地喊道，被闻宪英捂住了嘴巴。
在小厮的协助下，她们把闻宪赟弄到床上，一番换衣擦洗安顿好，冯徽才暂时离开去准备醒酒汤。
闻宪英没有离开，她还守在旁边，害怕弟弟被呕吐物堵住了口鼻。
闻宪赟迷迷糊糊看见长姐，傻笑着嘟囔道：“阿姐，我今天，干了大事！
“我知道，西凉要出兵打我们啦……嘘，千万别说出去，要砍头的……”
闻宪英无奈地看着弟弟，为他重新掖好被角，自言自语道：“嘴上没个把门的，谁敢再告诉你秘密？”
相思坊后的私宅内，郭皑正跪在地上向邵令恒请罪。
邵令恒攥着情报的原件，指节发白，他将字纸拍在桌上，怒而起身，喝问：
“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郭皑重重叩首，“请四殿下赐罪。”
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坐在邵令恒对面，回避着他责问的目光，“哎，是老夫让他先别交给你的，怪我，怪我好了。”
“舅舅！”邵令恒恨道，忍住了骂人的冲动，“此等机要，你为何要舍近求远送到冯尚书那里？”
“我这不是想让他出头，到时出了任何差池，陛下肯定要怪罪他……”陈汝励试图解释，邵令恒又是一拳砸在桌上，他不敢再说。
邵令恒简直要气晕过去，“社稷危在旦夕，你还想着权术争斗？舅舅，你病得不清。”
“是，是我的错。”
邵令恒稍平复情绪，知道眼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拍拍郭皑肩膀让他起来。
“郭皑，你去安排人手，我要去西凉救人，尽快。”
郭皑领命后就要离开，被陈汝励拦下，他问道：“你要去救令慷？他是质子，一旦失踪，必然会挑起两国战端，你是在玩火自焚！”
“当年议和不过权宜之计，西凉从未放弃攻伐卫国的念头，再开战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不去救七弟，他只有死路一条，”邵令恒说到激动处，红了眼眶，“慷儿是代我去的，我不能抛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