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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陵荒秋(一)

    成贞十四年秋,皇城夜渐长。

    将军府苏醒远早于拂晓。风拨青瓦檐,四更灯如豆,练武场军士肃整,铁甲铮铮,不过数息已整顿妥当,漏夜鱼贯而出,前往京郊军营。李明念睁开眼,在梁上坐起身,耳贴阑额,听脚步铿锵,檐坊微振。近日她随父亲借宿府中,每逢丑时皆能闻得这吵闹。军中将士所习多为兵家武艺,吐息粗重,铁步沉沉,固然不及玄盾阁门人内外兼修,步伐轻灵,运行无声。

    静待片刻,响动已咚隆隆远去。树静风止,夜色愈浓,惟廊下奴仆掌烛明灭,条条人影掠过朱红的额坊。李明念足下发劲、前臂一勾,自房梁翻上瓦顶,匿于夜幕,溜向宅邸东角的院落。这处院子最是僻静,数日前被收拾出来招待贵客,几间偏房却又早早落了灰,夜间阒黑一片。她在主屋一侧悄然落下,借皎皎月辉往窗里窥探。从格心看不见屋内情状,倒是槛窗绦环板上龙雕蜷曲,鳞纹细腻,龙鳞打磨得油亮,教她忍不住多瞧了一眼。不想这一晃神的间隙,身后便有人道:“阁主已带公子出府了。”

    李明念沉下脸,回身面向来人。他身背大刀,距她只三步之遥,着一套深色劲装,面窄腮方,一道拇指宽的刀疤劈开额角刺字,可想初时刀伤深能见骨。李明念对这张嶙峋的脸无甚印象,却记得他的刀。在玄盾阁门人当中,他许长荣是数一数二的刀客。

    “什么时候的事?”

    许长荣与她父亲一般年纪,也一般不苟言笑。“丑时三刻。”许是见她一脸不快,他才道:“你年纪尚小,打盹错过也是有的。”

    若功力深厚,便不会出这等差错。李明念拂手又问:“夏竹音呢?”

    “她是阁主的影卫,须得同行。”

    李明念含糊点头。技不如人,自不必纠缠。她扶刀转身,跃上屋顶,再回首,院中再不见半个人影。北方与南方有别,十月晚风萧瑟,秋深露重,郁郁桂香已裹挟寒意。她静伫屋脊中央,放眼只见天高夜阔,城楼影孤,皓月独圆。

    低处隐有人声。李明念猫到吻兽后边,不必起身便能望见院墙外的街道。阳陵城官户红墙青瓦,而民房檐壁低矮,一叶叶灰扑扑的陶土远远铺开,一墙之隔已如云泥之别。将军府侧旁长巷有人影流动,脚镣锵锵,与军士行进的动静好似别无二致。几星稀疏灯火滑过一张又一张肌瘦的脸,哪怕从上方瞧不见这行人脸上有无刺字,李明念也猜得到他们的身份。这个时辰列队上街的,除去行伍之人,便是被驱赶至京畿修建皇陵的奴隶。

    人声来自一处晃动的火光。一个女奴跪伏在地,显是跌了跤,正欲爬将起来。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柴的双腿颤颤巍巍,甫一支起身又扑通跌跪下去,眼洞凹陷,满面水光,汗泪难辨。举火把的官兵不住呵斥,手中皮鞭呼呼,噼里啪啦抽在她腿根,引得周围奴隶纷纷退避,更有被抽中脸的惨叫不止,于是辱骂愈胜,鞭响愈狂,一时嘈杂不息。

    李明念在膝前吻兽的尖角上一摸,手里多出一截巴掌长的石角,腕子一转便掷了出去。这一掷只三成力气,那角狠狠撞进官兵的膝窝,他忽觉委中一麻,还未来得及痛呼,人已扑跪而倒。火把摔灭,皮鞭跌飞,四周赤足错乱,铁链丁当。“那里来的小贼?!”他骂骂咧咧跳起来,拔刀四顾,但见挨打的奴隶早就四散逃开,钻回人头攒动的队伍。将军府高墙上探出飞檐,斜脊一列鸱吻侧影森森,仿佛还在瞪眼动弹,教人毛骨悚然。官兵呼哧喘气,揉揉眼睛,怒骂不觉稍歇。夜阑影深,李明念就这么在他眼皮底下翻进檐底,他亦无所察觉。

    平旦伊始,院墙内外人声渐沸。

    父亲与兄长去向不明,李明念无所事事,用过早膳便猫上房梁,直待耳闻一串脚步跑近,方悠悠转醒。来人脚重如铅,蹦蹦跳跳,在寻常人看来怕很是轻快。李明念抱刀往檐廊拐角一睨,果真见府中丫鬟兴冲冲奔来,提一只小巧食盒,羊角般的发结翻跳甚欢。她跑到梁下,揣着食盒探头探脑一番,小声唤道:“李姑娘,李姑娘?”

    丝丝咸香入鼻,李明念倍感腹中空空。往院中一看,她见树影短疏,才知已过正午。弯腰跳下房梁,她悄没声儿落在丫鬟身后,等待良久,小丫头仍丝毫不觉,还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李明念只好出声道:“银杏。”

    “啊!”银杏一吓,回过身叹道:“我瞧了半天都瞧不见你,还以为你今日不在梁上呢!”

    “连你都能瞧见,我这身功夫岂不白学了。”李明念抱着刀,凑近食盒闻了闻,“好香。”

    “刚出锅的小酥肉。”小丫鬟登时笑开,拉上李明念的手,带她坐到檐廊边,揭开食盒盖子悄声道:“小公子吃不得肉,我便让婶婶给留了一份。”盒内碗口还有些烫,银杏喜滋滋地端出碗来,捧它到李明念手边。厨房省下的小食一向不多,银杏挑了只小碗,乍眼一看,炸得酥脆的肉条竟也盛了满满一碗。

    李明念接过来,见银杏巴巴儿望着,便把着碗往她跟前送了送。她比李明念小上两岁,正是馋嘴的年纪,这会儿却只从碗里撕一小块肉塞进口中,摇摇脑袋,鼓起腮帮子恋恋不舍地细嚼。李明念也不客气,刀靠臂弯,捡一片酥肉扔进嘴里,满口酥脆鲜香。午后秋风凉爽,院内花香拂面,倒惬意非常。她背倚廊柱,懒洋洋蜷起一条腿,搁碗膝上。

    “你们府里那小公子,当真吃不得半点肉?”

    “是不愿吃罢。”银杏瞄着碗,嘬一嘬指头,“小公子一直随将军驻守边关,今年开春才回府,我也是头次见呢。将军说小公子只吃素,起初嬷嬷们还不信,见小公子身量瘦小,实在可怜,他们便给小公子的饭食里偷偷加了鸡腿……结果你猜怎么着?”

    她扭头去看身旁人,一双杏眼亮晶晶,只等李明念问一句“怎么着”,才好说下去。然而李明念心不在焉,眼望院墙上方的无云长空,捻一条金灿灿的炸肉,扬脸张嘴,凭它往嘴里掉。银杏咽了口唾沫:“小公子……小公子望着鸡腿,饭也不吃了,竟坐那儿生生哭起来。”

    “饿的?”李明念再捻起一块酥肉扔入口中。

    银杏红了脸。

    “小公子是将军的儿子,怎可能饿着?”

    “那就是从前偷吃鸡腿,给你们将军打怕了,吓的。”

    “将军治军甚严,却从不苛待下人,也不责打小孩子的。”她学府里的嬷嬷道。

    “你跟周将军从过军?”

    银杏摇头。

    “那便是自小在这府里长大了?”

    “我入府不到一年。”银杏老实道。

    将碗内最后一块肉也捡到嘴里,李明念拂手。“周将军常年驻守边关,开春回来也是你头一次见。什么治军甚严、从不苛待下人,不过是你道听途说,做不得数。”她作出老道的模样,“你瞧厨房那笼兔子雪白可爱,却不知母兔受了惊吓,也是会吞食幼崽的。对你从未打过交道的人,切莫轻信。”

    红彤彤的脸登时吓白,银杏咬着唇,想问那母兔当真会吃小兔?却又怕李明念笑话她懵懂无知,便故作镇定,点头道:“有道理。”朝她挪近一些,银杏眨眼问她,“听嬷嬷说,今日李大人又带李公子出去了。李姑娘,你还是不跟他们一道吗?”

    夜里的不快浮上心头,李明念撇嘴:“李景峰已成年,跟着阿爹出去是为了早日定下契主。我才十二岁,同他们一道做什么?”这话是父亲拿来搪塞她的,银杏听罢却很是赞同,用力把头点。她转而好奇道:“那等你成年,是不是也要定下契主,当真正的影卫了?”

    “嗯。”

    银杏半点没发觉她情绪不佳,低头摸摸她的裤脚,好生艳羡。她喃喃畅想道:“那你也到都城找契主吧。你要是在都城,就能常来教我功夫了。”

    “便是真找了都城的契主,你也见不着我。”李明念却冷不防道,“影卫不得私自离开契主,否则非但自己要死,家人也得命丧黄泉。”

    “呀——”银杏惊呼,“还会连累家里人?”

    “自然。玄盾阁出的影卫须得忠于契主,护契主一世周全。如有私逃,那不仅是背叛契主,更是背弃玄盾阁,要被追杀至死的。”李明念将膝头空碗搁回她的食盒,“且不说玄盾阁高手如云,影卫与契主每一份契约都有寓信楼作保,哪怕玄盾阁要保下叛逃之人,寓信楼也非得取他首级不可。”

    呆愣一会儿,银杏面露惧色,歪头苦思好半天,终于豁然开朗。“不如……不如你给我们小公子当影卫。小公子心地仁善,不杀生、不吃肉,待我们下人也很好,前些日子我给他送果子去,他还谢谢我呢。”她喜道,“小公子不会武功,将来定要寻影卫护身。他这么好,也会宽待影卫的。跟着小公子,就是跟着将军……说不定还能去打仗呢!”

    “打仗?”李明念眯眼,听得拐角处的檐廊下有脚步踟蹰。

    银杏点头,羡慕道:“你功夫这么好,定能立下赫赫战功,当个女将军。”她愁眉苦脸地叹息,“唉,我也想当女将军。”

    握住臂弯中的刀,李明念盯住那拐角,神色漠然:“你或者可以,我却不一定了。”

    “银杏!”一道怒喝响起,惊得银杏一抖,忙不迭爬起身。藏在墙后的人总算闯出来,是个身体魁大、胸背宽阔的妇人,沾了油渍的襻膊搂起衣袖,铁板似的脸上横眉竖眼,叉腰便骂道:“你跑来这儿做什么?”“婶婶,我……我衣服全都浆洗过了。”银杏结结巴巴,小手绞到一块儿,“我在向李姑娘讨教呢,李姑娘功夫可好啦。”

    “那也不能躲懒!”厨娘叱她,“快过来!”

    银杏不敢分辩,只得匆匆收拾好食盒,抱到怀里小跑过去。厨娘伸手捞过她的肩,直到这时才朝李明念偷偷瞄上一眼。她依旧倚柱盘腿而坐,一身墨灰色裋褐,袖口以护腕束紧,握一柄横刀挨靠肩前。虽不过十一二岁,她好似已长出南荧族人的全部特征,头发束成男子的圆髻,四肢修长,脸庞瘦削,高突的颧骨刻薄而粗野。视线自她左颊的方形刺字一掠而过,厨娘只见她一双弯长眉眼堪堪半睁,嵌一对黝黑眼珠,目似寒冰,深不见底。心下一颤,厨娘忙背过身,推搡着银杏离开,再不敢多看一眼。

    等到顺着檐廊走远,厨娘便冲银杏提耳斥责:“早告诉你不得同府里客人讲闲话,你怎就不长记性?”

    银杏“哎唷”痛叫,委屈道:“可李姑娘教我功夫,他们玄盾阁都是顶顶高手。”

    “玄盾阁什么地方,你个毛丫头又晓得什么!”厨娘恨不能啐上一口,记起李明念方才那眼神,更是后怕。她四下张望,把银杏拽到跟前,低声威胁道:“她脸上那刺字,你可瞧见了?日后再同那种人说话,我就打发你回庄子织布去!”

    厨娘自认走得远远的,殊不知李明念内功扎实,五感非常人能比,顺着风也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冷笑,起身将刀别回腰间。银杏怕是没胆量再来缠她学功夫了。可怜她童言无忌,不知玄盾阁门人一旦成了影卫,就要改姓名、换嗓音,终日佩戴面具,直至战死或功成身退。到时便是李明念站到这小丫头跟前,她又哪知是人是鬼。

    掌心抚过满是划痕的刀柄,冷硬的刀鞘触及脚踝。李明念面色一凛。这刀于她而言,还是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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