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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陵荒秋(二)

    昭武将军周廷晋常年镇守东北,居京都府邸的月数屈指可数。府中奴仆于是闲散惯了,上上下下一团和气,偌大的将军府竟了无趣味。午后百无聊赖,李明念循例在各处屋舍瓦脊蹓搭一圈,寻不见其他门人的踪迹。她停在东角正房的瓦顶远眺一阵,想到父亲交代不得随意出入,终还是拐向了西边的院子。

    都城官邸讲究方位,以西为主、以东为客,主屋坐北朝南,院落方正宽敞。将军府西面的这处院落距离大门最远,除一位朱姓夫子每日造访,连奴仆也甚少进出。李明念跳上院墙,隐至一株繁茂的槭树后边,沿房檐一翻,藏身东厢廊下的房梁。

    庭院静谧,寥无人声,仅闻花木摇曳拂微风,枝叶簌簌。一髫发小儿凭栏小歇,月白色的衣衫袖摆低垂,肩头落有桂树细碎的花屑。他斯文乖静地坐着,看院内枫木错落,金色叶涛飒飒涌动,落地浪花盈盈翻卷。这景致在皇都也是寻常,不如院子一角古柏苍劲,枝干斑纹万千,参天而立,郁郁葱葱。可他对这小院却好像再喜爱不过,既望银桂芬芳,又瞻古木蓊郁,稚气欢喜,目若含珠。

    李明念远远瞧上几眼,已打起呵欠。算上李景峰,这回同行的玄盾阁门人统共六位,无一不是武功卓绝,功力皆远在她之上。李明念原以为父亲是要替王公贵胄挑选影卫,不料抵京这些时日,连许长荣那样的高手都被拘在了将军府。她思来想去,只琢磨出一种可能,便是府上这位小公子周子仁。

    如旁人所言,周子仁虽为将门之子,确是不会半分武功,且单弱矮小,铆足劲儿长了六年,还不比吃糠咽菜的四五岁小儿。更奇的是,周将军晨起练武从不懈怠,待他这小儿竟万般宽纵,上午只令他随夫子读书,下午便任他去庄子里下棋……周子仁每到午后得以在廊下这么呆坐半个时辰,自有周廷晋纵容的缘故。李明念观察数日,自觉再没有比这更无趣的日子。银杏戏言一句,怕是言中了周大将军的打算——他欲给他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寻个影卫,护其性命。

    也不知这倒霉差事会落到谁头上。李明念撑脸跑神,见一蓄络腮胡的军士大步走进院中,隔得老远便高声道:“小公子,咱们什么时辰出发?”

    周子仁应声站起,拱手见礼道:“穆伯伯。”他年仅六岁,身长尚不及那军士的膝盖,但乖巧恭敬、神态天真,这般脆生生地行礼问好,教再粗鲁的汉子听了也不禁要温和几分。那姓穆的于是不便鲁莽,躬身回礼,咧嘴笑道:“小公子可歇好了罢?再晚些出去,怕是要天黑才回来了。”

    “子仁已歇好,现下便可以出发。”周子仁答道。他又再行一礼,很是恭顺:“多谢穆伯伯护送子仁。”

    那穆军士不拘礼节,大手一挥请他先行,自己只管殿后。这时李明念已认出他是周廷晋的亲卫,大约修习过内功,生得五大三粗却脚步轻盈,不费气力亦声洪如钟。她醒了醒神,为防对方觉察,便遥遥跟随其后,直等二人出府,才一鼓作气跃墙而出。

    午间城内百姓熙熙攘攘,官贵人家大多马轿出行。将军府坐落阳陵城西,离周家田庄不远,策马不过一刻钟,周子仁却偏爱步行而去,倒方便李明念暗中跟随。街上行人多布衣,他这小儿衣着光鲜、眉目清秀,不紧不慢穿行期间,虽只是垂髫孩童,也十分打眼。茶楼窗畔频有探望,街头巷尾屡见回头。周子仁好似浑然不觉,也无所谓他人穿着打扮,但凡磕碰了什么人,都彬彬有礼地驻足赔罪。与他一般年纪的孩子串街走巷、叽叽喳喳,见状停下来,好奇地你推我搡。可一见穆军士跟得紧,佩刀披甲威风凛凛,他们又不由畏惧退缩,咬耳朵嘀嘀咕咕一番,最后一哄而散。

    出城愈远,哄闹愈稀。阳陵城南倚险山、北环危水,京郊西面肥土广阔,通往田庄的官道填得平整,道旁杂草丛丛,荻花依依见白头。周子仁喜爱这野景如喜爱他那小院,一路安安静静,信步半个时辰也未觉疲累,仍旧目明如星。李明念悄无声息地跟着,行至田庄主道,已能望到庄上简陋的学堂,几间草棚摇摇欲坠,藩篱零落。

    秋收时节,佃农鸡鸣时揣着馕饼下田,往往夜深方归。年幼的孩童便多在学堂用午饭,小憩一阵再陆续散去。今日周子仁来得早,学堂院内还聚着四五个男孩儿,正吵吵嚷嚷朝外跑。

    “……谁让它尽在夜里嚎,吵得大家没个好觉。” 其中一个的声音依稀传来,“阿华都说了,既然母狼不来,就宰了扔回山上,这叫母债子偿,他们家还能得张好皮子。”

    “啰嗦什么,还赶着去瞧热闹呢!”另一个急吼吼道,“我只看过杀猪,还没看过杀狼崽子的。”

    “你们说把狼崽子的皮扒下来,够做一双新靴吗?”

    “狼崽子才多大啊?还靴子呢,一条围脖便打发了。”

    男娃娃们嬉笑起来,瞄到周子仁也并不在意,许是常见他来找夫子下棋,见惯不怪罢了。眼看要从周子仁身旁经过,他们拉拉扯扯,正欲加快脚步,哪想这小儿竟忽而停下,转身道:“几位哥哥安好。”他行礼问好,举止温顺,“不知哥哥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几个男孩儿面面相觑,再看向周子仁身后那高大威猛的军爷,都不敢做声。年长的那个迟疑一阵,大着胆子上前答道:“陈阿华家要杀狼崽子,我们瞧热闹去。”他觑一眼板着脸的穆军士,又伸手去指学堂,对周子仁道:“你来找丁夫子的罢?他在学堂里面。”

    回望学堂,周子仁不接话,只思忖片晌,又问:“子仁能随哥哥们一道过去吗?”

    “我们着急去的,可没工夫等你。”一旁年幼的冲口道,随即被那年长的胡噜一把脸。他把小的推到身后,对周子仁道:“那你快些。”

    “多谢几位哥哥。”周子仁躬身道谢,转向背后的穆军士,“穆伯伯,劳您替子仁向夫子请安告假,子仁先随几位哥哥去阿华哥哥家。”

    穆军士不点头,乜斜着眼睛,扫一圈几个孩子的脸。

    “小公子一个人去啊?”

    “阿华哥哥家就在庄子里,无碍的。”周子仁道,“穆伯伯一会儿来接子仁,好不好?”

    思量少顷,穆军士蓦地大喝:“那我过会儿去寻你!”几个毛头孩子闻声一颤,吱哇乱叫地拉上周子仁逃开,扭过头张望,见那军爷大笑着往学堂去了。身后无人相跟,他们不再拘束,一路奔跳吵闹,相互取笑。周子仁相貌好,性情又和顺,男孩们十分喜欢,没一会儿便将详情说道开。

    “原就是那畜生不好,咬断了陈叔的腿。”年纪最小的已牵上周子仁的手,连蹦带跳好不认生,“陈家只阿华哥一个小的,这下陈叔瘸了,担子全由阿华哥来挑,日后都没空再上学堂,他不报这个仇才怪呢。”

    “那为何会逮住幼狼呢?”

    “还不是那母狼太厉害啦!”头先大胆的那个道,“那天我们抄着家伙跟阿华上山,挖了好深一个坑。那畜生带着狼崽子,原都已经掉进陷阱里了,还被扎穿了肚皮,没想挣扎两下又扑出来,一窜就没了影。只有小的还在坑里使劲嚎,我们便逮它回去,看它能不能把那畜生嚎过来。”

    “啊……”周子仁讷讷轻叹,眼中已见泪光,“那幼狼可有受伤?”

    “狼崽子小得很,掉坑里也扎不到它。”对方接口道,“就是每晚都嚎,也没见把它娘老子嚎出来,倒烦死了人。”

    周子仁低眉听着,默默不言。陈家住庄子最南面,比山邻田,深秋狩猎总是方便。他们赶到的时候,陈家猪圈外头已聚了一大帮孩童,七手八脚地攀着围栅,抓泥巴、果子往一处扔。年长的带头挤进去,拨开那几个爬到栅栏上的,这才教其他人看清那头幼狼。秋收宴在即,陈家两头母猪被宰了祭神,剩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笼扔在猪圈里,挂满烂泥野果,又脏又臭。那幼狼趴在笼底发抖,小小一团,貌如狗崽,浑身毛发胡乱支棱,已然奄奄一息。

    铁笼旁立着井盖大的磨刀石,陈阿华提着杀猪刀出来,看也不看那些围观的孩童,左腿一跨便坐到石前。他一张铁脸还是少年面貌,生得矮壮结实,袖子缚到肩头,俯身磨刀霍霍,动作麻利。大半孩子又沸腾起来,直往木栅上蹬,要登高瞧个究竟,却见一小儿走到陈阿华跟前,教他们一时愣住,谁也不知他何时进的猪圈。

    “阿华哥哥。”他向陈阿华行礼道,“我叫周子仁,近来常到庄上找夫子学棋。今日听说陈伯伯受伤,子仁特来探望。”

    陈阿华手上活计一顿,抬头便见周子仁站在眼前,好似版画里走出来的娃娃,唇红齿白,衣饰金贵。懵然之间,陈阿华又听这版画娃娃稚声稚气道:“不知陈伯伯伤势如何?子仁想托人去寻都城的大夫,到时可否让大夫再看看?”

    “阿华,阿华——”猪圈外边有人提醒,“他便是东家的那个——”

    “啊也!”陈阿华猛一拍大腿,跳将起来,“你是将军府的小公子?”他总算回过神,杀猪刀扔到地上,急忙在裤管上擦了擦手,招呼道:“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快,快,屋里坐……”

    猪圈外哄笑四起。

    “陈阿华,狼崽子今儿个还宰不宰啊!”那个提醒他的起哄道。

    “走走走,没瞧见我这儿要招待东家啊?”陈阿华扭头骂道,使劲挥一挥胳膊,“改天罢!”

    待周子仁被请进屋,外头的嬉闹亦渐消散。陈家居室不比庄上学堂华贵,为蔽风雨,顶棚遮盖得严实,白日里也昏昏如夜。老旧织机摆在窗前,陈家待嫁女儿手执木梭,侧首看一眼来人,便接着哐嗒哐嗒踩板打线。陈阿华洗两只新鲜大黄梨款待贵客,东拉西扯小半天,才领周子仁到陈老的病榻前。

    内室闷热,空气里尽是腐烂气味。陈老瘫躺不醒,树皮似的脸热汗津津,上身裹一床厚厚棉被,裤管卷到腿根,赤着被狼咬伤的那条腿,撕裂的伤口塞满药草末,皮肉隐隐发黑。“一条腿怕是瘸了,但下田还是能用的,等伤口长好便是。”陈阿华怕周子仁吓着,忙解释道,“巫医来瞧过,说是节气不好,口子长得慢些,发臭也是有的。只不知为啥老发着热。”

    周子仁在军中长大,见得这场面也并不害怕,小心伏到榻前,拿衣袖揾去老人额上汗水,轻声道:“伯伯烧得好厉害。”他扶着床沿站起来,“子仁现在就回去,请大夫快些来看伯伯。”

    “哎哟,这可使不得——”陈阿华抢道,“一点子小伤小痛,可别惊动了将军。”

    “伯伯高烧不退,想是不大好。”周子仁急道,一张小脸满是关切,“阿华哥哥放心,若是爹爹知道了,也一定会请大夫过来。”他俯身告辞,走到门前才再记起一事,回身向陈阿华道:“阿华哥哥,子仁还有一事相求。那头幼狼……哥哥能否卖给子仁?”

    陈阿华脸一沉,眼观周子仁面上神色,猜到他的打算。

    “你买了那狼崽子,是不是想放回山里?”

    稍作踌躇,周子仁垂头道:“是。”

    哐嗒。窗前织机一停,陈家女儿握梭子一掠,又打上一纵丝线。陈阿华脸色铁青,口气生硬道:“我家与那母狼有仇,本是我家的事。就算你是东家的孩子,也没有插手的道理。”他早听说东家孩子与众不同,却不想是这般懵懂无知,好管闲事。

    周子仁低下眉眼:“子仁晓得。可是幼子无辜,还请哥哥再考虑。”

    “畜生便是畜生,那有什么幼子无辜的道理?”陈阿华一抬嗓门,额筋突跳。他再无初时的客气,大步上前拉开门板,怒道:“你走罢,大夫也不必请了!我家虽不及你们周府富贵,却也不是拿几锭银子就能收买的!”

    周子仁一愣,还要再言,却被陈阿华一把抓住胳膊。躲在屋顶的李明念锁眉,眼见陈阿华提周子仁到门外便摔上门,才松开手里的刀柄。趔趔趄趄站稳,周子仁襟歪领乱,稚脸未有惧色,只是愕然。少间,他低头抚平歪斜的衣襟,再朝那紧闭的门板道:“请阿华哥哥再考虑。”语罢,便这么站在陈家门前,微微欠身,拱手请托。

    噶嗒。支窗的叉杆被抽去,屋侧那扇合窗也关上。李明念望向院子,周子仁依然弯腰垂首,一动不动。她便合眼调息,神思外放,将屋里那对姐弟的争执收进耳中。

    “……本不是它咬的,就是放走了又能如何?”

    “你懂甚么!”陈阿华粗声粗气道,“这些富贵人家的娃娃就是矫情!什么幼子无辜,好像小畜生的命比阿爹一条腿还金贵!”他恨恨啐一口,“他扒拉大米用的都是金筷子,那里晓得我们这些人的苦楚!阿爹没了腿,要我放过那匹小狼崽子,做梦!”

    “他孩子一个,你同他计较什么。”旧织机还在哐嗒哐嗒响,“也就一张皮子的事,我少件嫁妆罢了。要是得罪了东家,谁都没好果子吃。”

    “我们是平民,又不是那贱籍的奴隶!天子脚下,还怕他欺压不成?”

    二人争来论去,琐碎无果。李明念凝神吐气,只怪那姓穆的脚程太慢,害她听这么些听墙角,满心厌烦。

    天干物燥,午后风静秋虫叫。小半个时辰经过,屋内人声暂歇,那破旧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周子仁抬脸,显是伫立日下,额头已蒙一层薄汗。陈阿华杵在门口,紫红的脸余怒未消,高喝道:“明日这个时辰,你过来把这小畜生领走罢!”言毕即摔门而去,抖落尘埃纷纷。

    周子仁双目一亮,顾不得屋里能否听见,对门冁然相拜道:“深谢哥哥。”

    他满心欢喜,不知草棚顶上有人一声冷哼,几不可闻。

    -

    子时夜重,更响笃笃。阳陵城灯火稀轻,锣鸣声熄,更夫高唱小心火烛。

    巡夜军士戴月披风,路经昭武将军府东侧,手中火把赤焰翻动。李明念跃高墙而入,正欲到窗前探上一眼,便惊觉主屋门户大开,房内漆黑一片,静若无人。她心一提,右手覆上刀柄,未及转身,已听父亲的声音响起:“去哪儿了?”

    身形微滞,李明念转过去,但见月薄如纱,李显裕负手立于廊下,玄青色长衫齐整如旧,颧高颌宽的脸冰冷威严,额角刺字没在檐顶斜投的阴影间。察觉到他看向她沾满泥点的裤脚,李明念捏了捏拳,移开视线。

    “周家田庄。”她答道。

    “我说过不得随意进出。”

    “我跟着周子仁去的。”

    “周小公子一早就回府了。”李显裕冷冷道。

    无从狡辩,李明念索性不再吭声。

    “都城不是纭规镇,言行必得谨慎。”她听父亲继续道,“你若闯祸,我不会兜着。”

    说得好像他替她兜过事儿似的。李明念低头听着,也不应答。斯须抬眼,面前檐廊已空无一人。

    父亲一贯严厉,对她习武之事却不如母亲那般反对,大约见李明念资质尚可,便也听之任之,只在她不服管教时会摆出与母亲一般的冷脸,淡漠疏远,好似同她并非血亲。这回她不过回来晚些,他便这般冷言冷语,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李明念不得其解,转而又耳闻身后有衣物摩擦的沙沙声,是李景峰踱出门槛,停步廊下。他一直在屋内,她竟半点没有察觉。

    “皇城多权贵,父亲担心你莽撞生事,不好收拾。”李景峰道,“再过些时日便是中镇族的秋收宴,到时阳陵热闹,我带你出去转转。”

    想得倒美。李明念置若罔闻,只问:“阿爹领你出去,是替你物色契主么?”

    “按规矩,我不得透露。”

    她不过随口一问,他倒拿起架子了?她冷嗤,无甚稀罕,心道再过三年她也会有,便提步要走。“阿念。”李景峰叫住她,“人界广阔,五族自有不同风光。爹娘许你出来是想让你多看看别处,也多一条出路。”

    “要真是如此,为何不早放我出来?”李明念语气冷淡,纵跃至屋檐上,回头一睨,面上冷漠神情与她母亲如出一辙。“你们认定我不配当影卫,也不必说得这么好听。”她丢下这句话,未等话音落定,人已消失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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