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纭纭方规(五)

    纭规镇学堂坐落北山脚下,屋舍多为栅居,四壁移门敞开,入秋后山风穿堂,甚是凉爽。

    平旦自玄盾阁出发,周子仁横穿小镇步行至此,天色尚未擦亮。学舍内空无一人,他背着书匣登上竹梯,只望讲台两旁烛灯微闪,百余张书案摆放整齐,坐席已铺上团团软垫。门屏额上没有牌匾,单悬一幅绢本设色的长图,朱砂磨就的赤色于暗淡烛光中细细闪烁。周子仁走近细看,图中古城人烟繁盛,放眼一派陌生的繁华景象,衣、食、住、行的风俗皆是罕见。

    他瞧得出神,正欲沿图画的方向走动,才听身侧有人道:“喜欢这神封古都图吗?”

    周子仁循声望去,但见一老者立于身旁,须发花白、布衣黄冠,虽年逾古稀,却身姿挺拔,丰神淡雅。他出现得悄无声息,此刻捻须笑看那风俗长图,竟好似到来已久。一眼即认出此人身份,周子仁忙跪行拜礼:“子仁见过夫子。”

    “起来罢。”杨青卓扶他起身,“你入学堂之事,李阁主已与老夫说过。步廊县虽不只这一间学堂,但老夫这儿有许多长居县府的学生,每日丑时初即动身赶来纭规镇,往返不便,故而不设内外舍。今后你与同窗相处,不论年长年幼,都要和睦友善。”

    “是,子仁定谨遵夫子教诲。”周子仁恭敬道。

    “你是中镇族人,而今住在玄盾阁?”

    “是。家父与李伯伯是故交,如今子仁双亲已故,李伯伯不忍子仁孤苦无依,遂接子仁到阁中照料。”

    “嗯。”杨夫子点头,又转向讲台上方的图画。

    “方才你瞧得入神,可是中意这幅神封古都图?”

    “此作画技精妙,子仁十分钦佩。”周子仁回答,“西太族与中镇族素来亲睦,图中神封城的风土人情却似与阳陵大不相同,子仁也甚是好奇。”

    “你去过阳陵?”

    “是,子仁曾有幸亲见都城,但尚未去过神封。”

    “此图依古籍所载还原始帝治下的神封城,与而今大贞的神封确是大相径庭。”杨夫子道,“你对元朝可有了解?”

    “子仁知之甚少。”周子仁诚实道,“只从前在书中读到,元、亨、利、贞四朝中,元朝仅历一代人皇,始帝燕行消失后即被推翻,统治不过二十五年。”

    “那你可知这二十五年间,始帝燕行有哪些功绩?”

    “修官道,筑水坝,开六渠,兴农耕,推元文……不胜枚举。”

    夫子又问:“凡此种种,你以为何者最重要?”

    垂脸细想一阵,周子仁得出答案。

    “子仁以为,推元文和修官道最重要。若二者择其一,推元文当为首要。”

    “为何?”

    “五族皆通元文,便得沟通之法。既得沟通,农耕、水利也可自异族处习得。”周子仁道,“官道四通八达,亦为同效。但人界广阔,马力有尽……人有不达之处,文字却可跨时空。正如这神封古都图,画师未曾亲临元朝国都,仍能得见于古籍记载中。”

    杨夫子捻长须一笑。“老夫曾有一学生,他也以为始帝推元文乃第一要举。”他和蔼道,“不过与你不同,他以为推元文、修官道虽沟通五族,却也诱动干戈。若无沟通之可能,便无比较之高低;如无比较之高低,亦无扩张之野心。好比灵墟岭之于南荧族,地势的阻隔既可为障碍,也可为壁垒。”

    记起北境血流成河的战场,周子仁心中一痛:“沟通确可助长战争,但并非干戈之源。”他低眉强忍,轻轻答道,“子仁以为……人心贪婪,却也无私。不论文字、道路,皆无善恶之分。或干或戈,亦不过人心百变。”

    缓缓颔首,杨夫子面现慈爱之色:“可惜他如今已不在纭规镇,否则老夫定让你二人辩论一番。”他负手望向壁上图,“子之所见,非吾之所见;子之所想,亦非吾之所想。同一座古都,见者不一,所述便不一;同一本古籍,读者不一,所想便不一。此图不过画师一人之所想,本够不上古都真貌,况乎其所读只一人之所述?他人之见未必即真,但若闭塞视听、固执己见,必难得窥事物全貌。”

    周子仁细细听来,拱手道:“子仁受教。”

    这时廊上一阵人声响动,两名少年谈笑而入,一见杨青卓便上前行礼,恭敬有加。

    “见过夫子。”

    “夫子。”

    几个仆从打扮的青年紧随入内,额角刺字显眼,其中一人还挎着刀。他们远远向这边鞠了一躬,而后垂着脑袋散作两拨,分别围聚到两张书案前,备好笔墨纸砚。“今日还是你二人到得最早。”杨夫子含笑侧身,对那两名少年道:“正好,来见见子仁罢。你们年长他几岁,今后同窗,务必友善共处。”

    “子仁见过二位哥哥。”周子仁应声作揖。

    “印博汶。”黎色衣衫的拱了拱手,蹀躞带上宝剑摆动。

    左旁的少年则是一揖:“敝姓申,名相玉,本贯步廊,家住县府。”他一身雪青鹤氅,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冠上美玉衔翠,乌发雪肤、容貌端秀,抬眼间已将人量看一番,微微笑道:“听闻玄盾阁来了位小公子,既非门人,又非长老亲眷。想必这位弟弟便是了。”

    “是。”周子仁答道,“子仁姓周,原籍志室,现今便住在阁中。”

    “玄盾阁来的那个竟是你?”印博汶闻言打量他,面露挑剔之色,“我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家伙……你看着年纪挺小,可有六岁?若未满七岁,是不必来学堂的。”

    六岁?周子仁仰头看看他,再低头瞧一瞧自己。

    “子仁已年满八岁。”他认真道。

    印、申二人无不惊讶,惟杨夫子抚须朗笑,好生愉快。

    学堂不设内外舍,但同窗之间自有亲疏。周子仁身量小,教夫子安排了讲台前居中的书案,歇课时便见学生大多只与邻座交谈,好似申相玉和印博汶,虽也同周子仁说话,却对老远凑过来的郁有旭爱答不理。“再过两日便入冬了,当真可惜。”郁有旭满脸堆笑,见插不上话,便与周子仁攀谈起来,“你要早一月来,还可多几天清静日子。”

    “入冬有何说头吗?”

    印博汶斜过眼来:“夫子没同你说过?”

    “未曾。”

    申相玉把玩南红手串的长指一顿。

    “这便怪了,从前每有新人进来,夫子都会特意嘱咐。”

    “许是看子仁住在玄盾阁,便觉无甚要紧。”郁有旭忙说。

    重重搁下手里的凉茶碗,印博汶面色不善。“玄盾阁门人好歹还有些用处,那些东西哪里比得上?”他转面又问周子仁:“步廊县大把有头有脸的人家欲请杨夫子为师,这你可知道?”

    “子仁略有耳闻。”周子仁道。李显裕曾与他提及此事,却是一带而过,不曾详说。

    印博汶神色稍缓,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但杨夫子偏要在纭规镇办学堂。这便也罢了,如相玉兄这般求学若渴的,再远也不辞辛苦,每日都头一个到,从不躲懒偷闲。虽则如此尊师重道,这学堂里似我们这样的学生却寥寥无几,你可知是为何?”不等周子仁反应,他已厌恶地一哼,“只因其余的都是些粗野贱奴。”

    贱籍?周子仁环顾学舍,除去几位同窗带来的奴仆缩在角落,未见他人额刺墨纹。

    “志室县位居东北,本是中镇族的祖地,想来少见南荧族人。”见他面有不解,申相玉温言解释,“西南却是南荧族故里,如今虽为中镇族主事,但贱籍奴隶仍占多数。在我们大贞,七岁以上的贵族和平民男子方可入学堂,只杨夫子的规矩不同,但凡年满七岁,不论贵族、平民还是奴隶,皆须在他的学堂念书。”

    “夫子原还要收女学生,最后却没成。”郁有旭接过话头,挤眉弄眼地笑侃道:“别说正经人家了,便是奴隶也没得教女娃娃入学堂的。”

    周子仁听得专注,这会儿回望学舍内小半空着的书案,似有所悟。

    “所以……还有许多同窗是子仁未见过的?”

    “那些东西算哪门子同窗?”印博汶横他一眼,“南荧族人天性愚昧懒惰,成日里只蒙头睡大觉,大多二十好几也未学成,白费了夫子一番好心。”

    周子仁却兀自沉吟,口中只问:“那这些日子他们为何不来?”

    “十月秋收,成年的须得服更役,小的都下了田。”郁有旭抢答,又偷瞄印博汶,有意附和道:“学堂里也就这段日子没有臭气。”

    “好了,子仁还小,不必吓唬他。”申相玉浅笑揭过,叮嘱周子仁道:“那些南荧人举止难免粗鲁些,你若受了欺负,尽管同我们说。”

    从前在军中见惯南荧族人,周子仁从未觉出他们格外粗鲁。莫非镇上乡人要不一样些?

    他心中疑惑,讷讷谢道:“多谢相玉哥哥。”

    -

    杨夫子的学堂午时散课,下午无事,周子仁便爱背上竹篓往山林中去。

    李明念晚饭送得早些,在竹屋寻不着他,深入林间一探,才在玄盾阁东面的山腰瞧见他。时过境迁,周子仁身上已不见金贵的月白色衣裳,天青色布衣裹着瘦小身躯,襻膊搂起衣袖,蹲在草丛里更显背后的竹篓宽大无比。李明念自后方而来,起初只能望见他小小的脑袋、细瘦的胳膊,待靠近一看,那背篓近乎空空,仅底部躺着几把连根拔起的药草,当真少得可怜。

    “这是做什么?”

    周子仁一手执书、一手捻一株膝盖高的绿植,正歪头察看。乍一听她的声音,他即刻仰起脸,脸上一亮:“明念姐姐。”如今李明念每日往竹屋送食物,却鲜少现身,他总是难得见她一面。“子仁在查看山中的药草。”周子仁高兴道,刚要邀她看看面前的药草,就被她抽去了手中书本。

    “你散了课就在瞧这些东西?”这书当是阿爹房中的,她自小在阁内长大,也没翻过两次。

    “嗯。从前只知西南药草种类繁多,未想阁中也遍地是宝。”见她捡着图画翻阅,他记起那日她在周廷晋墓前的话,“姐姐想看吗?”

    “图尚可,字便算了。”李明念道。她识字不多,这书中药草名称又大多生僻,她哪来的耐性?于是把书递还给他:“现下天色暗了,山里蛇虫多,我送你回去。”

    “好。”周子仁拉一拉竹篓的背带,起身跟到她身边。

    他个头小,步子行得慢些,李明念环臂走在一旁,却并不催促。枝影压斜阳,落霞溢云间。周子仁踩片片余晖前行,心念舒畅,身轻步盈。

    “回去以后,子仁还要温习功课。明念姐姐可愿和子仁一起读书?”

    “不读,一看那些字我便头疼。”

    “那姐姐若是哪日想读书,请一定来找子仁。子仁想和姐姐一起读书。”

    “再说罢。”她敷衍过去,“这几日在学堂过得如何?可有人欺负你?”

    “同窗们很友善,子仁也很喜欢夫子。”周子仁诚实道,“姐姐这几日在做什么?”

    “还不就是挨揍。”将护腕往上一拉,李明念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小臂,“喏。”

    只要夏竹音在阁中,竹林的“切磋”便不会耽搁。她还是以刀背对付李明念,刀气一日较一日凌厉,已给她腰腹和四肢留下不少伤痕,只差没朝她脖子上抹去。李明念右臂上的伤最多,不过新旧不一,细看还能瞧出新伤渐少。她原想凭此炫耀一番,未想周子仁见到竟一吓:“啊,好深的伤口!”他忙不迭放下背篓,取一把细细的药草塞给她:“姐姐快嚼碎服下——”

    李明念呆了呆,见周子仁又费劲地撕下半幅衣襟,才迅速抽回手臂。

    “这点小伤,不必包扎。”反正过几日便好了。

    他却拉过她的手臂,一张小脸格外严肃:“不可。”说完又弯腰捡出另一种药草,送进口中嚼成碎末,小心替她敷上。李明念的小臂还有几道陈年旧伤,周子仁皱起眉头,一并抹上草末道:“姐姐手臂上有疤痕,想必也是从前未妥善处置的缘故。”

    那草末冰冰凉凉,倒似儿时她一有摔伤,母亲便会给她抹的药膏。

    看他包扎手法熟练,李明念瞥一眼竹篓里的医书。

    “你将来想从医?”

    周子仁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北境……看到很多人死去,子仁无能为力。所以子仁常想,若能救治他人,或许便不至时常噩梦。”他垂眼道,“可即便得救他人,也救不了那些已故之人。如此一来,与其说医人,子仁想的更多是医己。怀有这般企图,还可成为大夫吗?子仁尚且不知。”

    “能救人,想救人,救了人——这便是大夫。”李明念道,“何必想那么多?”

    这话说得直率,周子仁听了不禁一笑:“明念姐姐有时很像爹爹。”

    周廷晋?

    “哪像了?”

    仔细想了想,周子仁一时说不出所以然,只得从心道:“子仁喜欢爹爹,也喜欢明念姐姐。”话一出口,他稍感害臊,于是替她包扎好伤口、轻轻拉下衣袖,才又道:“好了。伤口结痂前切不可沾水,还需每日上药。一会儿子仁把药草……咦,姐姐为何还未服下?”

    终于记起手中药草,李明念囫囵塞进嘴里,眼看天色渐暗,索性蹲下身。

    “上来,我背你。”

    她常年活动在山林间,哪怕夜里奔走也如鱼得水,不多时已背他穿过密林,落定空无一人的山梯上。西侧林中有灯火闪闪,周子仁从李明念背上下来,隐约望见那是几名少年经过,腰间皆佩长剑。对方似乎也瞧见了他们,脚步略微一停,却没有上前。

    “那几位好像是剑阁的哥哥。”

    “不必理会。”李明念一眼未看,起身拍一拍袖管,领周子仁拾级上山。

    “你说你常发噩梦,可是还想着北境之事?”

    “嗯。想爹爹,还想从前营中的哥哥和伯伯。”周子仁坦言,随她爬一段山梯,口中轻轻喘气。山风拂面,额角沁出的薄汗顿生凉意。他稍作停步,擦去额上汗珠,忽而笑道:“不过,子仁知道爹爹为何送子仁来阁中。”回头一望身后风景,周子仁得见山河万里,星海辽阔。西南的人烟与山谷、丛林融合一片,天地自然,万物和鸣。

    “北境荒凉,天地冰封……独自一人时,总听不见‘生’的声音。但西南不同。这里树木常青,花草繁盛……有鸟语虫鸣,还有各种各样的人,处处皆是生机。”他轻声道,“而且,明念姐姐也在这里。”

    循他目光望去,李明念默然。漂泊近一年的日子,这小儿从未与外人道。她不曾经历,却知他骤然丧父,又死里逃生在外,必然吃了不少苦。

    “我记得阿娘说过,我本有个弟弟。”她道,“大约只迟我一刻出生,可惜没能活下来。”即便活下来了,脾性也绝不似这小儿。

    她提得突兀,周子仁未及安慰,又见李明念看向他。

    “你若当真这么喜欢我,就叫我阿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姐姐。”

    他愣了一愣,方明白过来。父母在世,她要认他作义弟,本应经高堂首肯。周子仁却信她。按捺心中欢喜,他伸手拉住她袖摆,展颜一笑:“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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