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纭纭方规(六)

纭纭方规(六)

    学堂秋考这日,已至十一月初。

    寅时夜色未褪,周子仁提水上山,心中默数脚步,努力多爬几级山梯再歇息。走走停停半个时辰,他总算登到山腰,趴到桶边小口喘气。晨风蕴露,薄雾萦绕山林。此时站在山梯上,已能隐隐闻听剑阁弟子的舞剑声。周子仁擦一擦脸,朝西面望去,雾气氤氲间只偶现几丛树影,瞧不见李明念的竹屋。

    东侧树林内一阵窸窣声响。

    “你倒不必太亲近她。”

    脆生生的女声入耳,周子仁抬头一看,竟是一粉裙少女凭坐树上,居高打量他。

    “巫姐姐。”周子仁起身行礼。李显裕曾领他见过阁中长老,那会儿她跟在父亲巫重阳身边,与周子仁打过照面。此时受他一礼,巫采琼仍坐在原处,拨弄手里的马尾草道:“昨晚你是同李明念一道回去的?”

    怕她拿住李明念送食之事,周子仁只答:“是。子仁和明念姐姐一道采了些药草。”

    树上的少女噘起嘴,扶着树干跳落下来,颈间的蜜蜡璎珞哗啦轻响。她跨上山梯围他转了一圈,边端相着他,马尾草的穗须缠绕指尖。“李明念虽是阁主女儿,却不得阁主和夫人的喜爱。”等上上下下看够了,她才止步说道,“她成日不修边幅,自小四处偷师,又爱寻衅惹事、无理取闹,总不招人待见。所以你不必太亲近她,免得惹火上身。”

    巫采琼自信言之凿凿,原以为他年纪小、不敢违逆,却见周子仁躬身相谢。

    “多谢巫姐姐好意。但子仁识得的明念姐姐,并不似巫姐姐所述。子仁很喜欢明念姐姐。”

    她瞪圆了眼,立时气恼起来。

    “我好心提醒你,你竟这般不识好歹!”

    眼前小儿面色不改,微微欠身道:“‘子之所见,非吾之所见;子之所想,亦非吾之所想’。巫姐姐所说未必不真,子仁所见也未必是假。巫姐姐是好意,可子仁真心喜爱明念姐姐,还请巫姐姐莫再说了。”

    什么见啊想的!她说一句,他竟敢顶回十句!巫采琼咬着牙剜他一眼,而后重重一哼,甩袖而去。

    周子仁低着头,直待她脚步声没入林间,他才悄悄看过去,松了口气。

    “少见你如此坚决。”吴克元的声音自左旁传来。虽不见其人影,但周子仁知他一直跟着自己,因而只短短一叹,扶着水桶坐上石阶。

    “李伯伯和李伯母……当真不疼阿姐吗?”

    “她是姑娘,又不似姑娘。众人便多少待她有所不同。”

    “不是阿姐习武的缘故么?”周子仁不解,“爹爹从前说过,李伯母不喜阿姐习武。”

    吴克元沉默片刻。“大约由此而起。”他道,“成贞九年春,玄盾阁选拔门人,李明念通过了三轮考核。阁主不许阁中长老收她为徒,她便空有门人身份,却无师父引路。长老们冷待她,其他门人也不放她在眼里。她于是到处偷师,每每教人发现,都被扔到山底下,再自己爬上山。”

    回头望一眼陡峭的山梯,周子仁只觉山路漫漫,仿若无尽。成贞九年,他想,那时阿姐与他不过一般年纪。

    “可阿姐一直坚持到如今。”

    “不错。他人愈是反对,她愈要坚持,且从未怀疑自己。性子虽犟,但也难得顽强。”

    周子仁伏到膝头,想到李明念那日出现在竹屋的模样,忍不住弯眼。

    “是,阿姐很好。”他道。

    -

    农忙一过,纭规镇的巡逻守卫又添了一成。那些身份特别的学生回到学堂,好似只相互结伴,不与其他同窗打交道。秋考时周子仁一一看过他们的模样,大约久经日晒,这些同窗肤色略深,除此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家在县府的学生一散课即离去,余下的总要玩耍逗留一阵才走。周子仁向夫子问课,走出学堂院门时,小路上已不见嬉闹的同窗。镇上守卫多在乡居间徘徊,通往村镇的两里小径甚是僻静,他背着书匣独行,不出一里,便瞧见一稀奇物什。那是一长条状的物件,躺在草丛边缘,不知为何人落下,青绿颜色倒似竹节。周子仁拾起一看,竟是一柄竹削的匕首,拔开竹编套壳即见锋利的双刃,显是精心打磨过。

    前方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近。一名少年赤脚出现在小径上,裤腿卷上膝盖,藏青色裋褐邋里邋遢。望见周子仁手上的东西,那少年一个急刹停在几步开外,浓密的卧蚕眉高高抛起,一副见鬼表情。他应是十四五岁年纪,额带刺字,身形瘦长精壮,似比李明念还高。周子仁曾听人叫过他的名字,这时记不确切,便递那竹匕首过去道:“此物可是哥哥落下的?”

    贱籍乡人不得私藏武器,蓝衣少年张口一噎,见面前小儿瘦小无害,才冲上前抢过匕首。

    “你要敢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抛下这句恶狠狠的警告,少年把匕首塞进衣襟,扭头就跑。

    说出去什么?周子仁呆立原地,不明就里。

    两日过后,秋考的答卷便分发下来。“此次秋考,相玉、子仁和祐齐的答卷很不错。散课后大家可传阅学习。”杨夫子不急不忙走在书案间,弯身将卷子一一发放,稍一顿足,对身旁的学生笑道:“秋收农忙,祐齐未有懈怠功课,实属难得。”

    周子仁往身后看去,恰见张祐齐腼腆一笑。他年长周子仁两岁,头梳偏髻、脸庞黑瘦,一双星目格外明亮。那蓝衣少年坐他斜前方,这会儿回头冲张祐齐咧嘴,书案底下的手竖起一根拇指。“双明。”杨夫子悠悠唤道,见那蓝衣少年赶忙坐直,才严肃道:“你是当大哥的,与有荣焉自然不错,却更应以身作则,不可懈怠。”

    “是。”那少年瓮声瓮气说。他答得恭敬,可转背又偷偷去看张祐齐,左手背到身后比拇指,两人相视而笑。周子仁这才想起来,那少年是张祐齐的大哥,名双明,却是姓许。他好奇多瞧了几眼,不料许双明瞥见竟凶巴巴瞪过来,教他百般纳闷。

    待到歇课,周子仁寻到张祐齐的书案前,刚跽下身就见许双明走近,一屁股坐到两人中间,环起双臂。书案忽然被围住,张祐齐一脸疑惑,手中毛笔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询问的目光移向许双明。周子仁对这位不请自来的判官行礼:“双明哥哥。”

    “谁是你哥?”许双明不领情,“少跟我这么叫,肉麻。”

    “大哥,你有什么事吗?”张祐齐暗暗拍他一掌。

    许双明眉头一跳,却毫不动弹。

    “你们说你们的,我就坐这。”

    分明是蛮横之举,他口气倒理直气壮。张祐齐汗颜,所幸周子仁未介怀,见状只向他道:“祐齐哥哥,我叫周子仁,近日刚入学堂。请问可否借哥哥的答卷一阅?”就为这事?张祐齐心中一松,拿手边卷起的答卷递给他:“你拿去看罢。”

    “多谢哥哥,子仁定认真拜读。”周子仁双手接过,看他书本上字迹密密麻麻,不像原有的笔墨,“哥哥这是在做笔记吗?”

    瞟了眼周子仁的衣着打扮,张祐齐含糊应道:“嗯。我家买不起纸,便一并记在书上。”

    “这法子真好,可省下好些纸张。”

    一旁许双明冷哼:“嘴倒是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节俭。”

    这话说得刻薄,不仅张祐齐听了瞪他一眼,连周子仁也一呆。“是,子仁还要多向哥哥们……”他顿住话头,记起许双明方才所言,奈何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垂首道:“……向哥哥们学习。”

    等他带上卷子离开,张祐齐才重新拾笔。

    “不过借卷子看看,何必要为难他?”

    许双明环抱双臂,还在斜眼瞧着周子仁的背影,满脸警惕:“你当心些,他成天同印博汶他们厮混一起,必不会安什么好心。”

    “大哥,他才八岁……”

    八岁?那小儿竟有八岁?“八岁又怎么了?你看他那副做派,和申相玉那种人有什么区别?”想到周子仁与申、印二人交谈的模样,许双明不禁嫌恶道,“一口一个‘子仁如何如何’,卖乖给谁看?”

    “我看他也没有恶意。”张祐齐叹一口气,“大哥要不放心,我小心些就是。”

    翌日镇府急召,杨夫子不到散课即离开学堂,任学生自行去留。

    学舍内乱哄哄一团,大半人陆续离开,平日走得早的印博汶却还坐待席上。他那几名家奴忙得团团转,惊慌的脸上满是汗水,前后进出数次,终于一同扑跪到他脚边,发着抖道:“公子,当真找不着了……”

    手中茶碗重重一扣,印博汶脸色铁青。

    “盈尺之地,一枚印章都找不到!我要你们何用!”他怒叱。

    附近学生伸头张望。遭训斥的趴在席间,背上大片深色汗迹,鼻子近乎埋到地上。

    “贤弟莫急,许是落在了别处,令他们再找找便是。”申相玉合上折扇起身,拱手道:“相玉先行一步,告辞。”

    “相玉兄慢走。”印博汶抱拳而起,待申相玉与家奴都离了院门,才重又坐下来,恶声勒令:“给我把门堵死了,再去别处找!”

    几个奴仆应声而动,留一人堵到竹梯前,挎刀的那个则飞奔下去,直拦住正要走出院门的许双明。他怀里抱着鞠球,原是同弟弟、好友有说有笑,突然教人挡住去路,脸色顿时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许双明望着那奴仆的脸,语意不善。对方正值壮年,一张灰白的脸板成铁壁:“小公子的命令,你们现下不能走。”

    许双明瞪他片时,扭头折回学舍,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竹梯,一把推开堵在前头的仆人。

    “双明——”还在学舍的贱籍学生一见他回来,便纷纷聚到他身旁。张祐齐和娄家祯也匆匆跟上来。

    冲他们打一个“安静”的手势,许双明径直走到印博汶身边。

    “叫你的人让开,我们要回家。”

    印博汶仍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地拾捡书卷。

    “我的印章丢了,下人们找不到,你们便一个都不许离开。”他道。

    跟着许双明回来的娄家祯一恼:“你怀疑我们偷你的东西?”

    “这种事难道没发生过?”印博汶斜睨他一眼,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又对那两个负责寻物的仆从抬声道:“磨蹭什么?快搜!再找不到就搜身!”

    “搜身”二字一出,学堂内一阵哗然。印博汶乃纭规镇镇长印柄瑜之子,其父坐惯了公堂,可儿子查案查到杨夫子的学堂,不论贱籍还是平民的学生都头一次见。郁有旭左右看看,小步挪到印博汶身后,悄声询问:“呃,博汶兄……当真要搜身吗?”

    搡开他的脸,印博汶神态冷硬,一手扶上蹀躞带挎的宝剑。

    许双明暗自捏拳,火气几乎要烧到喉口。眼见两名仆从开始挨个翻查书案,他按捺数息才道:“刚才申相玉他们要走,你怎么不拦?”“羊脂玉的印章于我们而言可算不得稀罕。”印博汶口气轻蔑,“你以为谁人都似你们一般,但凡见着个稀奇物什便要顺手一牵?”

    “你!”娄家祯额角青筋直跳,当即要冲上前,却教许双明抬臂拦下。

    “让他们搜。”他阴沉着脸,直盯住印博汶双眼,“今日要是没搜到,你必须向我们赔罪!”

    “哈,许双明,你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向你们赔罪?”印博汶扯动嘴角一笑,扫一眼许双明身后的贱籍学生,满脸倨傲:“倒是你们……有哪个手脚不干净的,现下招供,我尚可饶你一命。否则盗窃可是重罪,等教我搜到,就不止赔罪这么简单了。”

    众人不语,有人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也只怒目而视,绝不吱声。其余学生窃窃私语,郁有旭见状跑上前,挥舞双臂将他们尽数驱开,好让印博汶的家奴搜查书案。那两人埋头翻找,或是揭开坐垫抖一抖,或是搬起书案歪头查看,没一会儿已把学舍的摆设挪动得乱七八糟。圆脸的那个伏地摸索,身子忽而一僵,抓住什么东西爬起身,小跑到印博汶身旁呈上。

    “公子,找到了。”他低头说。

    瞧见这人过来的方向,张祐齐面色一白。

    印博汶接过家仆手中的东西,瞥一眼便扔到脚边。

    “把张祐齐拿下!”

新书推荐: 为了买房,我所向披靡[机甲] 她*******羊 我心予你 昔楹记事 玄门师祖三岁半[娃综/玄学] 重生之七十年代小白花的上门丈夫 妩媚的人生 月亮知道我爱你[暗恋] 追妃记 郡主她被迫披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