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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十一)

    山深夜寂,李明念活动一番筋骨,祛走连日闷在祠堂的晦气,披一身夜露而归。她自檐下翻窗入竹屋,错眼间只见门洞大开,冰轮冷光笼案前一片人影,人息却丝毫未现。双足落地,李明念身形僵顿。

    “去哪儿了?”案前人问。

    李明念握住腰侧刀柄。

    “练功。”她答。

    室内已一尘不染,矮脚案几上新置了一套青瓷茶具,与周遭简陋陈设格格不入。李显裕放下茶碗,又给自己斟上一碗冷茶。

    “在祠堂几日可有自省?”

    李明念默立窗畔,半晌不答。

    再饮过一碗冷茶,李显裕权当她默认,径将手边包袱推上前。“你母亲已着手替你议亲,今后你便收心备嫁,不得浑在外闲荡。”他道,“与你几身衣裳,今起换上,不可不修边幅。”

    那包袱纹样是竹叶,母亲一贯喜欢,想来包袱里的衣裳也一样。李明念沉下脸。

    “成了亲,我还能当影卫么?”

    “我从未答允你当影卫。”

    “若从未打算让我当影卫,你为何许夏竹音教我?”她继而反问,“她是你的影卫,如无你授意,怎能轻易离开你身边。”

    “习武与当影卫原是两码事。”李显裕神色如旧,“你是李家女儿,德言工容有缺,以武艺相全也未尝不可。”

    甚么以武艺相全,好似她习武亦为的嫁人一般。李明念心头一片冷木。“我若脱了贱籍,你和阿娘亦可脱籍。究竟有何不好?”

    起身徐步门前,李显裕负手望月,自始未曾看她一眼。

    “我与你母亲乃玄盾阁之主,纵使未脱贱籍,亦与旁人不同,无须你卖命改籍。”他道,“你一个女儿家,如此出身却抛头露面,本不合规矩。便是功成改籍,亦再难出阁,终究令我们夫妻面上无光。”

    李明念喉头发冷。

    “嫁了人,便成了他人私产。你们要紧面子,倒是不惜将我葬送。”

    月垂檐缘,蟾光吞淡夜色,浮尘闪烁。他孑立其间,背影蒙一层漆黑暗色。

    “我可替你哥哥挑一位好契主,你母亲自也会为你择一个好夫家。”他道。

    “何谓好夫家?”

    李明念转过身,立足父亲长影之间。

    “是他们一世不敢将我发卖出去,还是那男人一世不敢虐打我,只将我关在院里,每日送个茶饭便了?”

    她右手紧揝刀柄。

    “李景峰守契主不过三五年,我守丈夫却是一辈子。一旦沦为他人私产,便是那男人糟践我、强要我,将我斩断四肢,丢进猪笼饮潲水,我也不得反抗。”她冷眼看父亲背影,“你们所谓好夫家,一世将我性命拿捏在手,我却无所倚仗。好,究竟好在哪里?”

    反问字字锋利,那背影却不动如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夫妇替你择一位良婿,已尽父母之责。”李显裕话音不露喜怒,“既为人子,犹当感恩。往后如何,便是你自身造化。”

    夜露濡湿外衫,李明念身上却再无寒意。

    “养不教,父之过。”她道,“你们未曾教养我,却指望我听凭你们摆布,拿命给你们面上添光……这又是甚么道理?”

    李显裕终于回头,冰冷的脸没入阴影间。

    “罚你在祠堂半月,这便是你所思所悟?”

    少女站立影中,只迎着他目光,冷冷对视。那眼神似曾相识,眉眼与那人更似毫无二致。

    良久,李显裕饮风迎月而去。“出言无状,全不成体统。”李明念听见他的声音,“天亮即去暗阁寻巫夫人,这几日静心与她学女事规矩,若无所成,也不必再与你师父习武了。”

    -

    三月春深,余寒未尽。

    北山阴坡药田忙,一行少年丑时结伴而出,辛苦翻过山头,终见蒙蒙天光。方才披星戴月,他们无不呵欠连天,足步懒怠。“我怕走不到山下,就该困倒这里了。”娄家祯展背捶肩,不住哀叹,“忙了一夜,你们都不困啊?”

    “困劲都过了。”许双明翻检书匣,欲寻他昨夜捡的一块怪石。丁又丰年长他们两岁,闻言即含着呵欠回头,叮嘱后辈道:“到学堂就眯一会,否则午后还弄那还魂草,也没得你们瞌睡。”

    娄家祯□□起来,一张脸挤作桃核。“那还魂草每日得移栽四次,见不得日光,只浇得雨水,好难伺候。”他埋怨道,“也不知从前在野外怎生长的,娇贵得很。”

    “所以从前是百年难得一株,稀罕么。中镇人一年要培植一片,那叫揠苗助长,逆天而行。折腾我们,便是令报应落我们头上,好处都教他们占了去。”走在前边的扭头道,“听闻头几年这法子还种得许多还魂草,单北山这片药田便是如今三倍不止。这些年却不行了,养活的越来越少,那些个中镇人便怪我们懒怠,只恨不能活剥了我们出气,一通鞭子乱打,那才叫倒灶呢。”

    “晚上挨了打,白天还得上学堂,听甚么狗屁倒灶的课。”有人便忍不住低骂,“不如教戈氏躧平了这里,还省得我们受这些罪。”

    “双明,双明——”娄家祯横肘顶一顶好友,细声道,“张婶通医理,可晓得这还魂草为何长不出了?”

    找不到那怪石,许双明只得盖上书匣。“张婶要晓得,不早告诉我们了。”他心不在焉道,“大约是地气不足罢。”

    身旁人哄笑。“你当是治病呢,还得接地气?”

    他们你推我搡地嬉闹一阵,忽听一人喊道:“欸,那是祐齐么?”许双明立时抬头,只见山路间一条瘦小身影打着跌跑将过来,隔着散不尽的山雾,瞧不清脸孔。那人也瞧见他们,脚下马不停蹄,遥遥高喊:“大哥——”

    “祐齐?”许双明识得这嗓音,也顾不得疲惫,忙跑迎上去,扶稳他一条前臂道:“这时辰你不上学堂,跑山里做甚么?”

    张祐齐发髻散乱、满头大汗,似已跌过几跤,浑身狼狈。“张婶病倒了,”他连呼带喘,眼角汗泪直流,“祐安——祐安昨夜跑出去,现下还未回,四处寻不见人!”

    许双明脸一白。这会儿娄家祯也赶上前,闻讯急道:“怎么回事?你从头说?”

    许双明却拽住二弟胳膊:“先回去,边走边说!”

    “我同你们一道!”娄家祯忙说,“寻祐安需要人手,你们就两个人,不成!”

    “对,我也去!”丁又丰附和。

    “我也去!”

    余人纷纷出声,撂下书匣要跟兄弟二人走。“不行,那些中镇人盯得紧,若教他们治一个逃奴罪,反倒带累你们。”许双明拦下他们,“你们去学堂,替我打个掩护。”他说罢要走,又教娄家祯一把扯住,急问道:“你们才两个人,午后药田要清点人数,到时还寻不着祐安怎办?”

    “我找到祐安就回去。”许双明挣开他,“要迟了些,你们便推说不知,莫白挨了打就是!”

    他拉上张祐齐飞奔下山,背影淹没茫茫山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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