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殊途(十二)

殊途(十二)

    学堂早课伊始,竹梯即教一长串噔噔脚步撼得嘎吱作响。自药田赶来的学生鱼贯而入,猫着腰、打着跌扑到各自书案前,臭汗熏人,令周围同窗捂鼻别脸,难掩嫌恶。杨青卓打住讲话,执书静立台上,待他们一一坐定,方环顾一圈道:“今日双明和祐齐未到?”

    “他们家中有事,来不了了,回头跟夫子请罪。”娄家祯探头答道。

    印博汶未曾回头,只冷笑一声:“一味的躲懒。”前后几个甫坐定的瞪他,他照旧浑不放眼里。杨夫子当下按住不题,直等散课才唤两伍学生上前,嘱托道:“县府召令,老夫须得过一趟北山。祐齐和双明家中有事,你们同在一伍,若得空,可前去探望。”

    学生们唱喏,回头见夫子离去,却即刻哄散开来。周子仁拦不住,只及拉住同伍的丁又丰道:“又丰哥哥也不去么?”“我们得赶回药田去,晚了可要挨鞭子的。”丁又丰挣脱跑开,眼轱辘一转,又扭头高声道:“你们也莫去了,夫子都走了,还装甚么呢!”

    余下几个本就不情愿,听他话语相激,更是从速拾捡书匣,恨不能立刻脱身。眼看丁又丰他们飞奔而走,周子仁只好寻至同伍乙生跟前,还未开口,便听对方推说:“我家中事忙,便不去了。”

    “我也是,我着急回的。”另一人赶着话道。

    周子仁不好强求,转向一旁的邱凡骐:“那凡骐哥哥可得空么?”

    “我也……”

    “凡骐去罢,便算作我们乙等的去过了。”头先那赶话的插嘴。

    “是啊,你不是识得路么,你去。”

    邱凡骐本欲推脱作罢,教他二人一唱一和拱出来,脸上不由阵青阵白。“为何偏是我去?”他发急道,“我家中也事忙啊!”

    “凡骐哥哥认得张家在哪么?”周子仁闻言却道,“那烦请凡骐哥哥引路,若哥哥家中有事,待到张家,子仁可独去拜望。”

    见小儿控背躬身恳求,邱凡骐再难推三阻四,恼恨半晌,终于不情不愿答应。周子仁这才折返案旁,适逢印博汶与申相玉作别,也上前施礼。那印博汶已不睬小儿多日,一拂宽袖,径自他身旁而过。申相玉仍端坐案前,见此情状亦不动声色,只笑问周子仁:“可得动身了?”小儿未现羞恼,再作一揖道:“劳哥哥久候,子仁今日恐不能与哥哥一道回阁了。”他细陈前情,申相玉听罢凝思,少间竟笑说:“原是顺路,我与你一道去。”

    邱凡骐已收拾停当,听闻申相玉要同行,却变了脸色。他低头不语,只待这县令家的公子先下竹梯,便悄悄扯过小儿说:“我不去了。”他主意变得突然,周子仁听了一怔:“哥哥适才答应引路,为何又不去了?”对方支支吾吾不答。

    他两个交谈甚轻,可惜在前的申相玉自幼勤修内功,顺风耳一侧,这番低语便尽收耳中。“哦?”他驻足回头,唇含浅笑,手中铁扇仍轻摇胸前,“莫不是嫌相玉口拙,怕教我冲撞,不愿同行?”

    未料教人捉个现行,邱凡骐瘦脸蓦地涨红。“不、不是。”他矢口否认,窘蹙片晌才破罐破摔,一跺脚道:“哎呀,罢了,我引你们去!”

    这一路无话,邱凡骐领路在前,穿行至小镇破败的南面方缓步而行,紧跟周、申二人身畔,抓耳挠腮、频频顿足,倒不似个引路人。所幸周子仁每日行经此地,熟知地形,不久终寻到一处破旧栅居,由邱凡骐指认,确是张家。

    周子仁独自爬上竹梯,见大门虚掩,便止步门前,往里叫门道:“双明大哥,祐齐哥哥?”他连呼数声,门内始终无人相应。底下邱凡骐焦灼不安,看也不敢看身旁的申相玉,伸头劝说:“里边没人,我们走罢。”

    申相玉却道:“倒也未必无人。”他袖中滑出一枚飞蝗石,运指一弹,石头即自小儿身边疾掠而过,只听砰一声响,竟将那虚掩的门扇撞开。“啊呀!”邱凡骐大惊,不知申相玉放慢这一着是有意令他看清,唯恐毁损人家门板,叫苦不迭跑上去。

    门首的周子仁更不及反应,但见门洞大开,天光撞破浮尘,屋内一道人影跌退几步,显是吓破了胆。小儿一惊,赶忙作礼赔罪:“啊,对不住——实在唐突了。”他俯身垂首,只怕惊吓对方,不敢抬头,“我们是双明大哥和祐齐哥哥的同窗,没有恶意。”

    “你是——是——”门内人结结巴巴,开口竟是道稚声。

    周子仁小心抬眼,才见一个女童弓立门后,两手还握一杆木仗,浑身戒备。她直瞪周子仁脸孔,惶惧的眼里透出诧异,那神色眼熟,他转瞬记起来,惊讶道:“咦?是那日买糖人的姐姐。”周子仁忙又作礼,“姐姐安。你也是双明大哥和祐齐哥哥的家人么?”

    竹梯嘎吱急响,邱凡骐跌撞上来,惊得女童握紧木仗,直往后退。他着急忙慌察看门扇,未见毁损才松口气,转眼见女童手中一杆长棍,不由一吓。

    “秀……”邱凡骐回想片时,“秀禾罢?你拿个擀面杖做甚?你大哥二哥呢?”

    申相玉辿步在后,此刻也停步门首。他容貌白净秀美、衣着光鲜华贵,张秀禾见了愈发害怕,脚下连连倒退,那里还敢答话?

    觉出她惊恐不安,周子仁拉上邱凡骐退出一步,再拱手施礼。

    “秀禾姐姐,我们与二位哥哥同窗,今闻哥哥们家中有事,夫子嘱托,所以前来探望。”他俯首道。

    “夫子……”张秀禾低喃,“杨……杨夫子么?”

    “是,我们都是杨夫子的学生。”

    女童目光似有松动,仍不敢放下擀面杖。“夫子……夫子现在哪里?”她问,“张婶病了,我们买不到药,祐安又……”后半句话教她咬在牙边,未能出口。

    周子仁未追问,思量一会儿,只说:“家中有病人,姐姐可否引我们去看看?”

    左右无法,张秀禾犹豫再三,总算横下心点头,朝左旁退两步,示意他们进屋,却不松那擀面杖。邱凡骐踌躇起来,见周子仁作礼入内,他实不愿与申相玉独处,才懊恼跟上。

    栅居仅两间内室,篾席严严实实封住窗墙,不见风,也不透光亮。张邺月躺在草扎的榻上,只着中衣,一张红热消瘦的脸昏睡暗处,鼻息滞阻,口中呼出粗沉热气。她额前搭一条湿巾,枕边一只竹碗,榻前置两个木盆,一盆似清水,另一盆似呕吐秽物,恶臭已渐弥散。周子仁跪坐榻旁,试过张邺月额温,又翻看其眼珠,最后探向腕脉,数息方道:“像是害了风热,已高烧许久。”

    小儿手法娴熟,邱凡骐暗暗称奇,伸手一探女子额温,却惊道:“好烫!”

    门外脚步声又起,竹梯摇晃,内室地板也随之振颤。他回头,这才惊觉申相玉不知何时已入内,无声无息站立墙边,神色不明,也不上前。未待邱凡骐惊呼,那噔噔足步声已近,一人紧闯进屋。

    “秀禾——”来人急喊,“祐安可——”

    乍见满屋子人,张祐齐一句话卡在喉间,脸上只剩愕然。

    “你、你们……”

    “二哥。”张秀禾轻唤,喉音间已泄哭腔,人却死守榻边,攥着擀面杖不肯走开。周子仁站起身,弯腰致意:“祐齐哥哥安。”周遭光线昏暗,他仍见得张祐齐大汗淋漓、形容疲急,“今日夫子嘱托,我们特来探望,方知张婶抱病。哥哥是去买药了么?”

    张祐齐呆看墙边的申相玉,两耳教惊惧吵得嗡嗡响,只听进只字片语道:“杨夫子……让来的?”他猛然回过神,急望向周子仁,“夫子现在何处?我方才去学堂,却不见夫子!”

    “夫子散课后即往县府去了。”小儿已察他两手空空,“祐齐哥哥似乎未弄得药来,可是有何难处?”

    张祐齐垂下头,更小的那个也只看着他,兄妹俩缄口不言。

    “有甚么事,你们赶紧说罢。”邱凡骐忍不住催促。

    眼神飘向墙边人,张祐齐仍不作答。

    申相玉觉察他目光,起先视若无睹,这会儿竟平静道:“相玉本是顺路跟来,你若不便言说,我亦可出去。”

    话说得好听,他脚步却未曾挪动。内室一时仅闻得张邺月的口息声。

    那粗重呼吸入耳如锤击,张祐齐牙紧着牙,认命般合眼。“前几日张婶害了风热,原也不打紧,昨夜却忽发高热,起先还能说话,丑时以后便昏睡不醒了。”他低声叙说,“我上药铺买药,因没有方子,那店家不肯抓药。上医馆寻大夫,又因诊金不够,他们不愿看诊,也不给开方子。我来回几趟,与他们拉扯半天未果,祐安在家着急,便留了秀禾看顾张婶,独个儿跑出去,说是寻药,却再未回来。”

    听到此处,申相玉已心中有数。他无心观戏,对周子仁道一句“我候在外间”,便信步而去。

    张祐齐虽忌惮这县令公子,眼下却无暇顾及,抬袖胡乱拭干额汗,眼角汗泪也一并揾去。“我原以为与他错过了,四下去寻,哪儿也找不着他。张婶还昏迷不醒,烧也未退,眼看天要亮了,我只好上北山去找大哥。大哥背张婶又去了医馆、药铺,那些人推脱,既不肯收治,也不给抓药,且祐安也还是没个踪影。”他道,“大哥让我再想法子去镇上讨药,他去寻祐安,这会儿还未回。”

    此时还未回?周子仁心一沉。

    “祐安多大了?”

    “他是幺弟,今年六岁。”

    “那你们去报官么。”邱凡骐道,“他才这点年纪,定是走丢了。”

    “我们是贱民,官府那里会去寻人。祐安虽未成年,却也是记在籍簿上的,若丢了,官府只会治我们全家一个逃奴罪。”张祐齐声线哑颤,“治罪下狱也罢了,起码我们一家还一道的。可祐安才六岁,也不知落在甚么歹人手里,要遭多少罪。”

    角落里一声低泣,是张秀禾再难按捺,抽噎出声。

    “二哥莫说了,大哥定会把祐安找回来。”她不敢松开擀面杖,只将脸埋进衣袖抹泪,强忍住泣音,“是我不好,我该看住祐安的……”

    张祐齐摇头,眼里酸热,只恨自己无能:“是我不中用,弄不回药。”

    不期张家是这般处境,邱凡骐避开兄妹二人的面孔,低下眉去。周子仁心中难受,定一定神,又俯身拾起张邺月枕边的竹碗,细闻片时。“张婶是害的风热,发不出汗,热也难退。”他轻语,“我瞧碗里还有些药汤,盆中秽物亦可见白果根。白果根解湿热,张婶服过却未见好,大约是因体内仍有炎症。眼下还得大夫施针用药,先退去高热,再慢慢将养。”

    “医馆不肯收治,镇上也没旁的大夫。”张祐齐哑声说,“早知该去寻夫子,求夫子想法子。”

    周子仁想了想,翻出袖中钱袋,将碎银、铜板倒在手心,尽数递上道:“我身上银两不知够不够,哥哥且拿去垫上诊金,若不够,我再回去取一些。”

    张祐齐不接,垂首只字不语。

    一旁邱凡骐咬牙,也找出钱袋,尽塞给他道:“我这里也没多的了。”

    手里虚握他给的钱袋,张祐齐肩膀一颤,忽而失声痛哭。他伤心已极,低着头狠哭一会才堪堪收止,一遍遍抹干泪水,凑出一句整话道:“大哥……大哥背张婶去时,原已凑足了诊金……那医馆却、却仍不肯收治。”

    “怎会?”邱凡骐讶异。

    张祐齐喉中呜咽。“说是……坐诊大夫只一个,余下的……都上别家看诊了。”他哽咽不止,“那坐诊大夫也、也不肯看……只说来往医馆的都、都嫌我们晦气,要赶我们走……”

    这那里是诊金不足之故?周、邱二人心下了然,却更是无能为力。

    眼见他二人默默无言,张秀禾丢开擀面杖,抹去眼泪跪至榻前,将那湿巾浸入水中,替张邺月擦拭降温。周子仁听到水声,转头见女童脸下还垂着泪,胸中酸楚难当。他细思一番,终于又问:“双明大哥是在镇上寻人么?”

    张秀禾泪眼望张邺月的病容,点头说:“大哥说挨家挨户去寻。”

    “镇上人户太多,双明大哥还得回药田,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不行。”周子仁想定主意,对头顶唤道:“吴伯伯。”

    吴克元现身他身旁,凭空长出一般,教邱凡骐慌得一跌。

    “张婶烧得厉害,拖延不得。伯伯脚程快,可否带张婶再上一趟医馆,求一求坐诊大夫?若仍旧不成,还请伯伯速带张婶去玄盾阁,求明念姐姐想一想法子。”言罢,周子仁再看向邱凡骐,“也请凡骐哥哥一道去医馆,或者大夫好说话些。”

    对方眼瞪似铜铃,瞥那玄底金纹的面具一眼,烫着似的逃开视线。

    “我……我同他一道去?”邱凡骐磕磕巴巴道。那不是要他命吗!

    小儿话语虽轻,条理却顺。张祐齐擦干眼泪,勉力定住神思道:“我去罢。”

    周子仁却摇头:“祐齐哥哥已去过两回,只怕不成。”他看着邱凡骐道,“凡骐哥哥,此事还需拜托你。”

新书推荐: 万人迷女A在修罗场中反复横跳 训练六年后 决定创飞世界【娱乐圈】 她在黎明之时 一念成瘾 换季期 长安。长安! 娇姝 鸿雁归春 娇哄 虚情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