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分合(四)

分合(四)

    杨青卓自张家辞去,已近午时。

    恰逢守卫换防,镇南铁靴来往不绝,尘土飞卷,猫躲犬避,不见炊烟。杨青卓穿蜿蜒街巷而过,耳听风定尘静,方敛步窄巷中。

    “可是囊中羞涩,又想去老夫那儿帮工了?”

    青衣少女落定他身前,扶刀而立。她远远跟了一路,原只为探他去向,不想功力尚浅,还是难免教他察觉。“夫子那工钱难挣,我不敢再肖想。”她索性开门见山道:“药田遇劫这等大事,县衙不审出个所以然,定不肯罢休。我只好奇,夫子是如何救出这些学生的?”

    一手背向身后,杨夫子慈颜见笑。

    “不过仗着几分资历,倚老卖老罢了。”

    若撒个泼即可捞出他们,何须他亲去衙门?李明念略觉不快,分神留意那队远去的官兵。看这满街巡防,便是那些小的脱去嫌疑,还魂草之失也是真金白银,没个交代,定然难平官愤。目光落回老者面上,她愈难想通。

    “你一个中镇人,究竟为何这般维护南荧人?”

    “子仁是中镇人,你不但与他亲近,也维护他。这又是为何?”

    “那是两码事。”李明念道,“子仁心地好,同我不是一路人。”

    杨夫子敛容,庄重颔首。“这很好。”他道,“虽非一路人,你却护他,而非伤他。”

    青衣少女眉梢一挑。

    “无缘无故,我伤他作甚?”

    杨青卓大笑,信步上前,驻足她身侧。“这世上不乏恶人,也不乏善人。真正缺的,惟有惜善怜善、惩恶扬善之人。”抬手轻拍少女左肩,他笑叹,“人生漫漫,你还年轻,切莫画地为牢才好。”

    竟教他绕进去了。李明念不搭腔,只拿他先前所言再问:“既是传道受业解惑,夫子又为何回避我的问题?”

    杨青卓却顺势反问:“如此说来,你愿上老夫的学堂念书了?”

    “你先答我方才所问。”李明念不上套。

    深知她必定要讨一个答案,杨青卓笑而不语,手捻长须,目眺北方。

    “老夫无妻无子,却因手足早亡,与一位侄女十分亲近,一度视她为己出。那孩子聪颖好学,志胆不输男儿,还曾引荐一名南荧女医与老夫,助老夫习得南荧医理,完善《药经》。自那时起,老夫便知……这世上本无高低贵贱,惟人心成见而已。”他平述道,“可那孩子入了皇城,身在权争漩涡,终究与老夫分道扬镳,不复从前。”

    遥望北山,他惟见青山莽莽,通往绿林的窄巷沟通大街小径,曲折起伏,仿若无尽。

    “人界尚武,凡习武之人,手掌生杀之力,则大多视人命如草芥。正如在权阶下,所谓卑贱之辈,从来微如蝼蚁。老夫原以为……那孩子与世人不同,直到那位南荧女医也因她而沦为皇权的牺牲品,老夫才终于明白,何谓节同时异,人事已非。”杨青卓缓缓言说,话语中不辨悲喜,“‘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 ’。人生不过百年,区区十数年皇城时光,足以教人面目全非,又何况元朝以来,人界五族已互通上千年?因而便是在西南,不止中镇人渐允男医诊治妇疾……曾不论男女高低的南荧人,亦再不许女孩入学堂。”

    他垂目,望进青衣少女眼底,眉眼平静。

    “吾知世事如此,却恨世事不应如此。你既问缘由,老夫以为,此恨足矣。”

    不躲不闪迎上他目光,李明念拧眉沉思,看向腰间长刀。

    “老夫已答你所问,现下该你了。”杨青卓的温和笑语响在头顶,“你可愿来老夫的学堂读书?”

    手底刀柄冰冷,枯倒血泊间的身影闪现眼前。李明念握紧那冷铁。

    “我非夫子,许多事,我只知行,不知思,也不愿思。旁人眼中的是非,于我更无关痛痒。”她答道,“或者有一日,待我因故思虑清楚,终究悔之晚矣。但我既已抉择,便不愿瞻前顾后、摇摆不定,苦也好,痛也罢,我自担着便是。”

    拱手躬身,李明念恭行一礼。

    “望夫子海涵。”

    起手扶她起身,杨青卓淡道:“普天之下,谁人不是各行其是。你心志坚定,本无过错,无需旁人谅解。”何况她今日现身张家,已足令他欣慰。

    回首一望来路,杨青卓舒展眉目。

    往后之路……且行且看罢。

    -

    玉衡山脚,春风抚野地,十里荒草萋萋。

    小镇鸡犬声鸣,守卫巡走八方,遥见贞军大营炊烟升腾,旌旗飘摇。大将营帐内,泥塑的沙盘静置正中,叶宗昱将几枚竹旗插定泥山脚下,细看自山脊直下的河道,托颏忖思。

    “夏秋是南水汛期,若驱敌向北,难保他们不会走水道东撤。”他道,“且水分县与鹤口县相邻,虽说鹤口西面的滕氏暂无动作,但戈氏若退至鹤口,要与滕氏勾结也非难事,到时狼狈为奸,反倒麻烦。眼下还是守住鹤口和水分,截断北向退路,往南逼返戈氏为好。”

    竹榻上叶闻沙不言,兀自合眼养神,任军医剜去腿上烂肉,面色不改。他已过耳顺之年,两鬓斑白、额纹深纵,却腰脊硬直,披甲稳坐榻间,身形魁梧如山。“水分大捷,戈氏已退出玉衡山,只可南向回大横。”待烧红的银刀割断伤处皮肉,叶闻沙终于开口,“不必操心鹤口,他们若退去那里,惟死路一条。”

    “为何?”

    “滕氏一族历来排外,便是中镇族攻陷西南以前,他们也不与南荧其他氏族来往,借这四满岭与世隔绝,千百年死守西面沿海一带,不论何人进犯,皆只一个杀字。”

    少年却当他危言耸听:“好歹都是南荧人,对上贞军,难免也要同仇敌忾罢?”

    “要这般容易,西南何至于回回沦落外族手中?”老者微睁开左眼,斜睨手边半摊榻上的地图,“各边角氏族不足为惧,而今能在西南掀起风浪的,无非南边戈氏、西边滕氏,还有北边灵墟岭的山匪。其中灵墟岭山匪来路最杂,大多为西南北部各县逃奴,都是些亡命之徒;戈氏次之,起先虽为氏族势力,三百余年下来亦广纳南部逃奴,已得壮大;滕氏从不容外,世代却可操纵蛇虫,凭己身之力站稳脚跟。此三者,戈氏与灵墟岭一南一北,难以勾结;滕氏虽可沟通南北,却难生此心。南荧部族至今不成气候,这便是症结所在。”

    包扎已毕,军医俯首退下。叶闻沙捞过冲洗伤口的烈酒,仰头就壶而饮,视长孙目光为无物。直待那军医的气息远去,叶宗昱才回身抢来酒壶,盘腿往榻间一坐。

    “既如此,皇帝为何不逐一攻破这些部族?”

    叶闻沙铁起面孔,别过脸不答。

    伸手搡他两把,见他仍爱答不理,叶宗昱只好斟一碗酒推去,口里催促:“快说。”

    “一来,这三股势力各有依仗,难得剿灭。”端酒碗小酌一口,叶闻沙不慌不忙道,“灵墟岭地势复杂、群山险峻,常年迷瘴重重,除那熟知地形的山匪,任谁都有进无出;戈氏据地横骨岭,虽不如灵墟岭地险,人却凶猛残暴,其中不乏未通过玄盾阁门人选拔的亡命之徒,以一当十;至于滕氏……当年便是周家军,也险些栽在蛇谷之役。”

    “但周家军最终还是平了滕氏之乱。”

    “虽平了乱,亦只将滕氏击退至四满岭,夺回鹤口。滕氏不灭,隐患犹在。”

    少年抱酒壶苦思。

    “对付蛇虫……火攻或者可行。”

    自碗缘横他一眼,叶闻沙抬脚踹过去。“西南山深林密,若火势蔓延,后果非同小可!”他低叱,“何况贞朝觊觎西南,所为不过这些人力和草木。要一把火烧尽了,还有何利可图啊?”

    膝盖一跳,叶宗昱忙抽回教他踢中的腿,疼得龇牙咧嘴。

    “我不过随口一说,那里能真烧啊?”他埋怨,“方才是说一,那二呢?”

    空碗搁回肘边,叶闻沙食指叩一叩桌案。叶宗昱一翻眼睛,揉揉腿伤,又替他斟满一碗。

    “二来,则是为的制衡。”叶闻沙端起碗道。

    “制衡?”

    抽出少年悬挂躞蹀带上的短匕,老者扭过身,拿刃尖轻点地图上横割南北的山河。

    “灵墟岭与太渊河原为天地屏障,分隔南北。贞朝初立时,东南各小国俯首称臣,西南虽已大半收入大贞囊中,但难免山高皇帝远。”他又点向那条细长墨痕,“南部东西有丘墟水为界,却到底不如太渊河难渡。大贞惧西南诸县势大,更恐东岁族与南荧族联结,惟南荧旧族之乱长存,方可掣肘。”

    叶宗昱恍悟:“所以……贞皇是有意未除尽这些部族?”

    饮下半碗冷酒,叶闻沙神色漠然。

    “正如当初贞皇扶立周家,为的也是制衡西北尹家。”

    “那为何如今周家又倒了?”叶宗昱不解,“北伐之战,大贞分明备战不足,又乘隆冬深入北境,与送死何异?”

    “周廷晋功力深不可测,本已太过瞩目。加之他厚待南荧军奴,常年镇守边境,在北部军中声望过高……这样的人,于贞皇而言,势必要除。”叶闻沙置碗一叹,“可惜了。大贞制衡之策已百弊丛生,西南动荡在所难免,周廷晋活着,定成一大助力。那一位也曾招揽他,若他投诚,未必早早葬身北境。”

    少年冷哼,却不知哼的何人。“忠也是死,叛也是死。”他起身将酒壶摆远,解下一身累赘的兵器,“这些个中镇人,浑身上下长满心眼,也不嫌累。”

    “制敌必先知敌,你小子还太嫩。”手中短匕一转,叶闻沙冲他抛将过去,“欸,接着——”

    叶宗昱抬手一接,定眼瞧清是何物,登时直抽冷气:“嘶——你瞎扔作甚!这东西可比我值钱!”

    “再值钱也不过一柄刀,你还摆香案供着不成!”横眉骂回去,叶闻沙斜眼瞧它,“是小世子给的罢?”

    “塞我包袱里的。”抽鞘藏刃,少年掂了掂那柄不起眼的短匕,“平日里闷不吭声,半句话也难说上。临行前倒偷偷将这玩意塞我包里,害我险些当破铜烂铁扔了。”谁知竟是金家家主打的,便是他卖身百回,怕也买不起一把。

    “你如今倒同他要好。”叶闻沙收起地图,“当年你二弟过身,便数你最激愤。我说要将你也送去王府,你爹起先还不允,怕你在西北野惯了,嘴不把门,又不知轻重,与小世子结怨,坏了我们与王府的关系。现下看来,送你过去倒是上策。”

    提及二弟,叶宗昱神色一黯,接那短匕入手。“才进王府那会儿,我也时常作弄他,想引他与我私斗,痛痛快快打他一顿出气。可他待我也好,待旁人也罢……不论受多少气,总是无动于衷,浑似个活死人,没半点儿生气。”他盯着短刃道,“太子行事残暴、目中无人,瞧不起他生母是贱妾,回回都要欺辱为难。我看不过眼,与那几个公子哥儿顶嘴,不想他们出言侮辱西太人,惹我一时激愤,差点儿出手。是他强按住我,又给太子下跪磕头,才揭过此事。”

    双臂一顿,叶闻沙束紧图卷,不露声色。“此事你爹也同我说过,只不知还有世子下跪磕头之事。”他道,“你这性子,确是鲁莽。”

    少年挠一把耳朵。“我那时气盛,记恨他害死宗信,却也知他不是祸首,更见不得太子那几个猖狂。哪怕知他下跪是为的救我,心里也不住憋闷,便去找他对峙,问他堂堂皇室宗亲,作甚要低三下四、忍气吞声。”他把玩手中短匕,“结果他反倒问我,‘皇室宗亲,便值得旁人为之舍命么?’”

    脑中浮现赵明宇那张冷木的脸,叶宗昱长出一口气,重坐榻前,仰靠案边。

    “他从未与我说过宗信,那句反问里,却好似字字都是宗信。”

    叶闻沙复又端起酒碗,将剩余的冷酒一饮而尽。“你便不疑心,他是有意要消解你心中恨意,借此拉拢你?”

    少年摇头,将短匕挂回腰间。

    “他那时的眼神,我至今还记得。”他望向帐外,只见远处营火窜动,柴堆坍陷,“那日起我才明白,或者……早在王爷下令打死宗信和他生母那一刻,他便已是个活死人了。”

    身旁老者沉默许久。

    “也是个可怜人。”他道,“你心结得解,与他交好,自无坏处。”

    “原非冲着他的。”眼中还盈有那飘摇火光,叶宗昱攥拳,“我只恨……”

    碗底轻击案头,截断他嘴边未尽之言。“当年尹家构陷,我险些丧命。是那一位保下我这条老命,又斡旋筹谋,才有我们叶家如今东山再起之机。”叶闻沙喉音沉沉,“他于我们有大恩,你便是再恨,亦须谨记。”

    叶宗昱沉脸,不觉牙槽渐紧,后背阴冷。那人便是拿准叶家不会忘恩负义,才敢轻易下令打死宗信。他想。又或者……他早已料想今日,才借宗信之命结下“仇恨”的虚网,以待时机。“自古无情帝王家。”少年喉中溢出低语,“老爷子,我是怕有朝一日,叶家也像周家……”

    他未言尽,却也不言自明。叶闻沙低叹。

    “西北地旷人稀,虽有广袤草原,却也大漠无边,远不如中镇人祖地水美地肥。我们西太人走出西北,不过是靠臣服于外族,替外人征战四方。一代代战士的血躯换平安昌盛……数千年来皆如此。”他语重心长道,“若想长久,不论何时都得上得马背,用得酒饭。能吃,能睡,能打仗……低下头颅,按捺野心,才是我族生存之道。”

    眼神落向手边酒碗,老者目光沉暗。

    “莫论周家,只要西太族不成下一个南荧族,便是我等功德无量了。”

    心中愈觉烦闷,叶宗昱只得抛开杂念,手枕脑后,仰头一倒。

    “我也不好打仗,只盼回西北放羊便了。”

    抄起酒碗朝他一砸,叶闻沙啐道:“好吃懒做!你爹生你,倒不如生头羊!”

    少年扭腰躲开:“我从我娘肚子里出来,本也不是我爹生的。”

    老者还要砸他,奈何左摸右探,已无甚称手物件。他咬咬牙,一肚子邪火无处宣泄,转念又灵光一现。“你小子也到年纪了,早该娶个媳妇管管你。”他重重一哼,试探道,“让你娘在西北替你物色一个?”

    “不要。”叶宗昱翻过身,只拿脑勺对他,“我不要咱们族里野马一样的女人。”

    “那让你爹给你找个中镇族的?”老头耐着性子。

    “中镇族妹子心眼多,我可斗不过。”少年抱紧胳膊。

    “那你爷爷我给你找个东岁族的?”

    “开啥玩笑,养不起!”

    耐性尽失,叶闻沙一脚将这驴小子蹬下竹榻,破口骂道:

    “挑三拣四,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啥德性!”

新书推荐: 掉*******史 问苍天 [家教+龙族]赌狗我和老公你 你*******] [莲花楼]旅行花花的大熙风物志 她与刀红[悬疑] 苟在末世的小人物 囚崖 拯救世界?拿错剧本了 推荐快穿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