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分合(十五)

分合(十五)

    镇北午时街市喧闹。

    道旁铺面攘攘,砖砌的青墙挤进长巷,牵民居檐顶连绵,炊烟交缠荡散。郁有旭领印博汶一行入院,才吱呀推开院门,即闻东面庖房响动,一红衫女子钻出帘来,觌面撞见满院少年,竟张口吓住脚,竹竿般挺在门前。她瞧着不过而立年纪,艳丽红衣撑出一张俏脸,嫩生生似银蕊,左颊刺字已褪去墨色,肉粉疤痕如露缀面。这模样撞进眼底,引得印博汶紧起眉头,未及开口,便听郁有旭急吼吼呵斥:“杵那儿做甚!没见客来么?快去备茶!”

    那女子粉口合张,痴痴呆呆应了一声,忙不迭又钻回庖房。斜睨那缩入帘后的红裙,印博汶随郁有旭踱进堂屋:“你家还有私奴?”

    “家父前些年买的烧饭婆子,博汶兄见笑了。”郁有旭擦一把额上虚汗,推着手请他上座,“快请坐,请坐——我这便挪张桌案来——”

    印博汶却止步堂中,环顾一圈。镇上街市吵闹,附近宅院大多狭小紧凑,郁家厅堂自也称不上宽敞,板壁前一张四方桌、两把太师椅,侧设一套茶案、扶椅,便只留出曲通内院的过道,昏蒙蒙一片。手捧书匣的仆从停立他身旁,同伍四个丙生跟在最后,见厅中已无立足之地,索性团挤门槛边,咬着耳朵不前。

    条案上摆一只描金莲纹香笼,堂间缕缕熏香甜腻。印博汶扫上一眼,负手立定原处。“既前来叨扰,还需先拜见令尊。”他道,“烦你引见罢。”

    郁有旭赔笑:“家父做的药材买卖,因是小本生意,每日须得亲去柜台,总要入日才回。”

    外间步声迟滞,有人息回转门阶下。印博汶听着那人息入内,口中只问:“那令堂呢?”

    门边几名少年挤让开来,红衫女子垂首而过,端茶送至郁有旭身旁。“家母福薄,早年过了身,所以家中已无长辈了。”郁有旭满脸端笑,错眼瞧见那女子端来的茶碗,面色骤然一变:“怎的拿了这套旧的!”红衫女子一战,双膝险要跌地,盘中的白瓷茶碗碰倒大片。郁有旭扭起眉眼,怒声训斥:“博汶兄可是贵客!还不去换那套青白瓷的来,再新沏一壶茶!”

    那女子不敢抬头,蚊声颤答:“可家主交代过……”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谁许你顶嘴的!”郁有旭声调烧得更高,“还不快去!”

    “那,那这些……”女子微送双手,那茶盘里还坐着两盏未泼的热茶。娄家祯在丙生丛里抬头:“我吃。”他手一伸便端来茶碗,仰头牛饮而尽,又去拿另一盏。

    郁有旭见了生怒,几近跳将起来:“博汶兄都未吃上茶,几时轮到你先吃了!”

    “那不然你泼掉呀?”那娄家祯只管捞茶碗在手,“瞧你也舍不得那点茶叶,倒不如我吃了,也不教浪费。”说罢又咕咚咚饮见底,龇牙冲郁有旭一笑,将两只空茶碗扣回茶盘。面上登时红得厉害,郁有旭扯直脖颈,直瞪那女子道:“去洗干净!”

    对方忙扶起茶碗要走,孰料甫一转身,竟教一只铁掌钳住左腕,袖口一缩,露出一截足金的素镯。“你一个私奴,竟敢偷用主人家的东西?”头顶一道冷冰冰的话音反问。

    茶盘跌翻出手,白瓷的茶盏哗啦啦摔碎。红衫女子惊恐抬脸,迎上那佩刀“贵客”的目光,两腿一软,人便如破口袋般瘪下地,仅一只腕子还挂在那铁掌间。“这不是……不是……”她哆哆嗦嗦出声,不住去瞧那僵立在旁的郁有旭。

    “不是什么?”印博汶声色冷峻,“不是你偷的,是主人家赏的?”

    那女子抖个寒噤,霎时没了声。“方才我便奇怪,这屋里头没有女眷,焚的却是女子爱用的四和香。唯一一个奴仆,穿着还与主人家一般体面。”侧眼转向身畔同窗,印博汶将那手腕狠狠一推,“只怕这位也不是甚么烧饭婆子,而是令堂了。”

    郁有旭面色煞白,半软的膝盖强支双腿。“博汶兄……她、她真不是我母亲!”他颠三倒四道,“我娘走后,家父才将这东西买回来……她不过在房中伺候,哄得我爹多赏了几件衣裳首饰……这,这才——”

    “我朝法令未禁与南荧人通婚,却在西南也少有以奴为妻者,不过是因百姓还知礼义廉耻。”印博汶冷声打断,“她伺候令尊也好,伺候你也罢,丢的是你家颜面,不必与我说道。”

    惨白的脸膛涨得通红,郁有旭磕磕巴巴要解释,却见对方满面嫌恶,扭头阔步而去。“博汶兄……博汶兄!”少年急忙欲追,才迈出半步即教那些奴仆挤开,踉跄着跌进扶椅。门旁一阵低笑,娄家祯憋得肩膀直颤,看那郁有旭怔坐发痴,忙忍住笑道:“那我们也回了。”边说边左推右搡,将三个同伴哄赶出院。

    哄笑声逃远,郁有旭瘫坐椅间,渐闻得鞋底咯吱擦响。他低下头,方觉脚下还碾着碎瓷片。热茶泼洒一地,条虫似的茶叶半浸水渍里,那红衫女子也伏跪水渍里。耳旁颤泣轻轻,郁有旭呆望水渍间暗褐的茶叶,心口忽烧起一汪邪火,好似那瓷片扎入脚心,那热茶钻进血口,滚烫地淌过身体。他浑身一颤,猛然烫跳起来,抄起墙角一柄人高的竹帚,不要命地冲那女子抽打。

    “贱人!贱人!”他咆哮骂道,“我打死你个贱人!我打死你个千人骑、万人入的母狗!”

    细韧的枝条抽下去,割开那单薄衣衫,没几下便见了血。那女子滚爬、哀叫,扑在满地碎瓷片里,扎得手心、胸口血肉模糊。叫骂高亢,哭喊凄厉,声声闯出半敞的院门,又闯破砖垒的院墙。门外行人围聚,墙顶邻里探头。郁有旭却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直教那团火热颜色烧红了眼,不住抡起臂膀打骂。

    郁家老爷闻讯赶回,搡开人墙入院,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他砰地掩上院门,疾奔进堂中,便见那红衫女子血淋淋滚作一团,儿子高举的帚杆已劈成两半,让他紧攥在手,绞得拳缝里冒出血星,还浑然不觉。

    “旭儿——旭儿!”郁老爷急抢上前,拿住那劈裂的帚杆,“你撒的什么混账气!怎可打你母亲!”

    少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将那竹帚夺去。

    “这东西不是我母亲!”他冲父亲嘶喊,“我娘早几年就死了!这东西不过是你买回来的狗!”

    “放你娘的屁!读这许多年书,都读进你姥姥家了!”郁老爷破口大骂,“秋濯是我续弦来的,哪怕她非你生母,你也该拿她当母亲来敬!”

    “呸!”郁有旭一摔竹帚,颈侧青筋直跳,“哪家喊贱奴作母亲,丢人都丢到八百里外了!”

    “你们那学堂没有贱籍同窗?你要嫌丢人,怎的还日日去读书!”

    父子俩对骂如雷震耳,那趴缩在地的女子抽动一下,睁眼只见天地红蒙,耳内嗡嗡。她颤巍巍伸出手,一点一点往前爬。

    “我不读书,难道还等着承你那破营生!”她听见少年吼叫, “原好好的住大院,要不是你非得给这母狗赎身,花光了家里的银子,我们何至搬到这小破院里!”一串叮啷啷的巨响,“一套像样的茶具也拿不出手!”

    碎瓷片撞在腿旁,扎进膝肉。红衫女子伸着麻木的手,兀自爬向方桌。“好哇,好哇!”她又听见郁老爷的怒咆,“嚷了半天,你不过是惦记老子那点银子!今日我话撂这里,你老子我便是躺了棺材,也不会留一个铜板给你!”

    “不给就不给,谁还指着你了!”年轻的喉音在近旁叫嚷,“你一死,我便将这母狗卖了,换几个银子给你下葬!”

    她终于爬进桌底,挪动僵痛的四肢,抱起膝盖,腕间冷硬的金圈勒进肉里。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竹帚撞翻扶椅,“让她爬你的床不够,还令我喊她母亲?你做梦!”

    摔门声振抖青石板地。秋濯蜷紧身子,埋下脸,鼻尖蹭上黏糊、温热的血。

    天地寂静下来,只她耳中嗡响不绝。有人扑跪近前,拉扯她的手臂。秋濯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听着那嗡嗡响声,忽而再觉不出疼痛,仿佛变作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头。她高兴起来。她想,她当真变作了一块石头。

    那人却扯开她的手,捧起她的脸。“委屈你了。”她听见他哭道,“往后……你随我去铺子罢。教那竖子自个儿烧饭,看不饿死他。”

    他怎可以扳开石头?秋濯茫然想着,心中生出恨,眼里流出泪。

    她挤出一个笑,轻轻说:“好。”

    -

    “你是没看到那姓印的脸色!”

    翌日一早,学堂前的小径笑声不止,惊野地雀鸟四散。“地方是他印大公子挑的……还以为多、多‘干净’呢,没想成也是‘脏地’。”娄家祯捧腹虾腰,乐得喘不过气,“我倒要看那郁有旭往后还怎么巴结他!”

    学堂院门已近在眼前,许双明提起娄家祯的胳膊:“好了,小声些。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要紧事,非得赶祐齐先走。”他四下环看,将好友一把扯住,低声嘱咐,“这事少议论,省得教那郁有旭听见。”

    紧巴住好友前臂,娄家祯幸灾乐祸道:“怕他?他怕我们说出去丢人才是。”“就怕他在外头不敢发横,回了家拿那女子撒气。”许双明捋直肩头背绳,“人家到底是他家私奴,要打要骂都使得,我们是笑得痛快了,不定人家要遭甚么罪。”

    “她还轮得着我们心疼啊?”娄家祯笑嘻嘻直起身,圈着手在腕子上比划,“手上那样粗个金镯子,身上一件衣裳换了银子,都够我们这样的人家吃一年!挨打挨骂怎么了?哪个贱籍没挨过打骂?你还教削了两根指头呢。”他哼哼,“我要是姑娘,也情愿过她那日子。”

    “尽扯些胡话!”许双明低叱,“你以为那日子好过?你不记得茅家四姐了?”

    “四姐那是给人生过男娃,又教人转手卖了才疯的。”娄家祯回嘴,“郁家那个可不一样,那女子模样好,又不必生儿子,能有什么的。”

    他振振有词,许双明听了却冷下脸,使劲薅他一把:“你家没女眷怎的?你情愿你娭毑也当人家私奴?”他说着便发起狠来,紧紧咬了牙根道:“哪个要敢把张婶和秀禾赎去做私奴,我也不要命了,弄死那人便了!”

    头皮教扯得生疼,娄家祯连连倒气,直喊饶命。少年这才松了手,背稳书匣,径往学堂去。“还真发火啦?”娄家祯揉着脑袋追上前,见他爱答不理,忙赔笑求饶:“好了好了,算我说错,我不说便是。”

    “原就是你错。”许双明看也不看他。“是是是,我错,我错。”娄家祯一概揽下,拿胳膊肘顶顶他,“骂我两句得了,你可别真同我置气啊,我还想跟你借钱呢。”

    许双明抬臂躲开,没好气道:“借甚么钱?”才问出口他便明白过来,顿步学舍竹梯下,“娭毑热疾又发作了?”

    讪笑一下,娄家祯垂下脸。“天一热,连日里起不来床,也不知熬不熬得到入秋。虽说早晚要走的,我也不能这么干看着罢。”他赤脚铲起地上泥灰,“爹娘都走了,娭毑拉拔我长大,实是不容易。如今这样了,我也没旁的法子,只想她吃些好药,也少受些罪。”

    许双明也看向他那只黑瘦的赤脚。“散了课我给张婶说,看还有没有旁的药能用。”他说,“实在不成,这两日我和祐齐便上山寻,指不定还能采到一些。”

    娄家祯垂着眼摇头。“那寒水石本就少见,山里要有,也早教那些做买卖的采了去,哪还能寻到。”他道,“你花灯节挣的若还有剩,便借我几个罢。今年我多编些小玩意,年节时卖了钱,定足数还你。”

    那里是还不还的事?许双明不答,只一拍好友肩膀:“明日取了给你。”

    少年抬起脸,红着眼颔首。

    他二人结伴爬上竹梯,方踏进檐廊,即见一竿人影杵在门边。瞧清对方面目,两人俱是一惊,足步猛住,心头坠的重石也落进肚子。他今日怎的这样早?

    郁有旭背着书匣,目光在他两个之间转一圈。“我家药铺可不收赃款。”他阴着脸道,“便是拿了钱来,你们也休想买到寒水石。”

    对面二人脸色微变。“谁说是赃款!”娄家祯争辩道,“只许你家继母戴金镯子,还不许我们藏几个铜板了?”

    “你住口!”郁有旭扯紧脖子急吼,“贱奴本就不许有私产,便是私奴穿戴,那也是主家的东西!你又没主家,你哪来的铜板!”

    争吵声响彻学舍,几个早到的同窗尽回过头来,张祐齐也从书案前起身,不安张望。娄家祯还要再辩,却被许双明拽紧胳膊:“莫同他争。”“我不同他争!”娄家祯气不过,一面让好友拽着走,一面扬声恨道,“横竖他就是个欺弱怕强的脓包!跑我们跟前嚷嚷,你看他昨日多说一个字没有?”

    郁有旭面上阵青阵白,忽听背后竹梯响动,转头一看,竟是邱凡骐登上来。眼见他低着头、目光躲闪,郁有旭更是恼羞成怒:“看什么看!”邱凡骐那里敢应,默不作声小跑而过,脑袋近乎缩进颈窝。

    “他能看你什么?”娄家祯却扭头讥道,“他昨日又不在你家,还能晓得你家有个甚么人物,穿的甚么衣裳?”

    眼角筋肉抽动,郁有旭怒极反笑。“我爹不过买了条母狗放屋里,下贱的是狗,又不是人,我做甚要怕旁人晓得?”他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怕是南荧母狗都一个德行,你们见惯不怪,才以为丢人的是我家!”

    邱凡骐只顾绕向自己的书案,那几个南荧人却都站起来。

    “你什么意思!”

    乍然教好几双眼睛瞪住,郁有旭心中一虚,又记起南荧人殴打中镇人乃重罪,才勉力定住心神。他目光落向许双明,有恃无恐道:“听闻那日你背你家婶子去医馆,教人赶了出来,回头竟又换个中镇人带她去,还是个年轻男子。”

    好容易逃到书案边的少年一僵,许双明攥紧拳头。

    “下贱母狗便是如此,”郁有旭洋洋得意,“为挣一口吃食,什么人的床不敢爬,什么样的钱不敢拿?”

    “双明!”娄家祯强扯住好友,身旁却窜出另一道人影,直冲那郁有旭扑去。

新书推荐: 问苍天 [家教+龙族]赌狗我和老公你 你*******] [莲花楼]旅行花花的大熙风物志 她与刀红[悬疑] 苟在末世的小人物 囚崖 拯救世界?拿错剧本了 推荐快穿言情小说 窃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