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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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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林海-死亡<hr size=1 />

    </div>  逢秋九月,西南炎湿未褪,山群犹自葱茏。

    印府东侧济济哄哄,角门外驴车停作一龙,奴仆围挤忙乱。娄家祯费劲钻出人丛,抱最后一筐粗炭上车,不及清点数目,即紧推辘车回转。庖房午时起便闷似蒸屉,他停车院中,拾炭入筐,急匆匆来往数回,已然瀑汗牛喘,双目发昏。待搬进半车炭,他才跪在灶旁,抹去额汗,强自定睛点数。那歇在一旁的掌厨闻得他突突囔囔,立时叱道:“怎的这会儿点数!”

    “后门人多,尽是领货的……”娄家祯咽着喘,“我看庖房要得急,便先送过来……”

    掌厨的只嫌他粗夯,听罢扬手挥赶:“起开起开,先将剩下的送去柴房!”少年不敢耽搁,跌起身要走,却瞥见灶下一团人影,揉眼细瞧方才看清。“娭毑!”他大惊,慌奔上前,“你怎的下地了?”说着要扯她起身,却见那老妪忙摆起手,默摇脑袋。她显是已久坐灶下,襟前、袖口尽染炭灰,枯若皱布的脸膛烫得通红,颏下挂热汗直掉。

    “不起身,还白养她不成?”掌厨点炭骂道,“庖房成日里忙不完,她倒好,躺了一季,有气力馕糠,竟没气力干活!”

    可娭毑害的热病,那里受得这等蒸热?娄家祯跪下急求:“她还病着,还是我替她罢!”

    “替替替,只说得好听!”那掌厨头也不回,厌烦不已,“才来时候你便说替她,还以为你多能干,结果王八爬地都比你利索!”

    “可是……”

    “不妨事,不妨事——”一旁老妪扯住少年袖口,“吃了一季药,已大好啦……”她竭力扬声,喉音却又沙又虚。娄家祯愈发焦急,还要再求,又教老妪滚烫的手心捉紧手腕。她着力将他拉近,凑至他耳旁悄声嘱咐:“柴房阶下还有半块馕,你去吃了,莫教旁人瞧见。”语罢,老妪推开孙儿,摆一摆铁挝。

    娄家祯擦擦眼,只得依言而去,推那半车粗炭赶向柴房。

    柴房设于庖房正后方的小院,虽仅一墙之隔,却经游廊阻断,辘车往来还须绕行廊端。娄家祯推车入院,因白日里不曾进食,停在阶下时自头昏眼花,气喘难收。此间少有人出入,他四下看看,自阶缝里摸出个纸包,拆开来瞧,巴掌大的馕只细细撕去些边角,竟几乎是块整的。娄家祯鼻头一酸,扯下小半塞进口中,掸去馕上的炭灰,重新包好藏入衣襟。低脸揾尽汗泪,他爬起来,捡一筐粗炭入内。

    邻院庖房碌碌忙忙,灶下老妪脚边短炭,她左右顾盼,见旁人各自繁忙,便颤巍巍撑膝起身。

    一墙之外,娄家祯垒齐炭堆,回头见墙角草铺凌乱,捆扎的草褥已散开大半。那是平日娭毑睡的。他一抹眼角起身,又忙不迭跑出门槛,将余下的炭搬进屋。

    灶上帮厨连声催促。“就好,就好……”老妪喘气应着,挪至庖房一角,弯腰夹起几块粗炭,兜入臂弯间的竹筐。她脑仁烫胀、鼻息灼热,扶墙直起身,颊上汗珠飞落筐内。

    娄家祯跑出柴房,一路小跑催辘车绕过游廊。

    “火怎的都熄啦!”灶上嚷嚷。“欸,欸……”老妪勉力挤出声,虚浮的步子往前一迈,却如寻不着地面,脚底空落落一片。她身躯一歪,栽倒在地。

    辘车骨碌碌驶过廊侧,炭块骨笃笃滚出竹筐。

    “火哪?火哪!烧火的哪去了!”帮厨端起锅高喊。歇在一旁的掌厨教他催得心烦,环看四周奴仆往来奔忙,只那老妪一个伏地不起,不由火上心头。“混账躲懒的货色!”他纵身上去,提脚踹上那竹竿似的腿,“还起不起啦!”

    呼着粗气入院,娄家祯将辘车停靠墙边,隐约听得庖房内吵嚷。

    地上老妪一动不动,掌厨不住谩骂,脚掀她翻身,手往那皱巴巴的脸前一探,脸色骤变:“啊呀,祸事了!”

    娄家祯循声而入,乍见老妪躺倒在地,顿觉脑内一嗡。“娭毑……娭毑!”他扑跪上前,探得老妪脸膛紫红、浑无鼻息,轻轻推搡,亦不见动弹。少年霎时打起抖:“大夫——要寻大夫!”话一脱口,他记起身在何处,忙汗流四顾。终于寻见那远远躲开的掌厨,娄家祯膝行两步,倒地就拜。

    “求求你……求求你找大夫来!”他重重磕头,直将那地板磕得砰砰作响,口中一个劲哀告,“求求你!求求你!”

    眼见少年额前见了血,掌厨的略觉不忍,却只心虚嚷道:“已没气儿啦,还寻甚么大夫!”他环顾周围,见帮厨正伸头瞧热闹,旁的奴仆皆只远远干立,当下恨得跌起脚来,“都杵那儿做甚!耳聋还是眼瞎?快将尸首抬去柴房!”

    近前的几个互瞧一番,垂头上前。“不成、不成!”娄家祯转扑老妪身前,发了狂地赶开那些手,死死护住尸首,喉间胡乱哭喊,“大夫……找大夫来——找大夫、大夫……”

    那几个奴仆原就不情愿,眼下见他发起性,更不敢靠近。掌厨见势不妙,唯恐少年再闹出事端,连忙趁乱抽身,直奔西院。

    月洞门前竹荫摇风,管家躲檐下纳凉,正当饥肠辘辘时,看掌厨大汗淋漓而来,即一把拽住道:“这时候来书房做甚?午饭可摆好了?”

    对方焦头烂额,倒反过来问他:“公子在里头吗?”

    “与老爷一道写字呢,摆好饭再叫罢。”

    “庖房那头祸事了,只怕等不得……”

    “庖房能有甚祸事!”

    他两个相持不下,却听院中印博汶道:“进来。”

    掌厨的这才挣开手,匆忙入了院,行至书房门前方止住身。他揾着汗往里瞧,印家父子果真凑聚案前,正自挥墨。墙角另扎着一道人影,青面铁脸、腰挎长刀,悄没声儿立在暗处,倒似泥塑的恶鬼。书房不许下奴踏足,除去侍候在外的管家,便只这个挎刀奴可随公子出入。“老爷,公子。”掌厨挪近一步,站门旁欠了欠身,“庖房……庖房那边死了个下人。”

    “晦气!”印柄瑜掷笔呵斥,“死一个贱奴有甚大惊小怪!不去报与夫人,来书房报的甚么丧!”

    “老爷息怒,实是公子先前交代过,这才……”

    印博汶搁下笔。

    “娄家祯死了?”

    “小的无事,是老的死了。”掌厨偷觑他脸色,“原令她在灶下添炭,也算不得重活儿,孰料她自个儿跌了一跤,便……”

    印柄瑜拂袖打断:“无需罗噪,内院琐事只管报与夫人!”

    那掌厨闭口埋首,却未领诺,只拿眼角瞄向印博汶。“家主令你去,还呆着做甚?”少年心烦,略抬一抬手,示意墙角一声不吭的挎刀人,“你去,领娄家祯寻个去处,把尸首埋了。”

    挎刀人颔首,径出书房,与那侧开身的掌厨擦肩而过。“小的这便去报与夫人。”掌厨舒了眉,唱个大喏,亦低头退下。

    耳察他那轻快的脚步远去,印柄瑜冷哼。“你也是愈发糊涂。”他接过儿子递来的笔,“什么娄家祯?入了府,消了籍,从前姓名便也作废。你着意令人瞧着,倒纵得他们乱失分寸。”

    印博汶捋袖研墨,满面不快:“父亲不知,夫子隔三差五问及这二人情状,孩儿只好令人留心着,省得落人口实。”

    “落甚么口实?他杨青卓收奴作徒,那才叫有辱斯文,落人口实!我们自家私奴,要杀要剐轮得到他来指摘!”印柄瑜声调却愈高,面前才写的字也揉作一团,“若非看他是皇亲国戚,不定哪日开复回京,那里容他这般放肆!眼下太后病重,想必也撑不过明年,更不必与他杨青卓甚么脸面!”

    父亲怒形于色,倒令印博汶暂熄火气。“夫子虽行事欠妥,却毕竟为孩儿之师,理当敬着。”他眼看墨锭上的描金鹤纹,“看在孩儿的面上,父亲且忍他一忍罢。”

    难得他识大体,印柄瑜纵有不忿,亦只得抑回腹中。“罢了。”他扔开那皱若老脸的纸团,“如今申公子亦居府中,莫教他瞧了笑话便是。”

    -

    一日无晴。

    李明念翻入东偏院时,小灶上浑无人息往来。风雨蔽日,雨碎瓦鸣,小院寂落一片,独娄家祯枯坐廊下,痴看院中雨雾蒸草根,搭在膝头的手还捏着半块馕饼。她一勾屋檐而下,落定他身旁,也不见他觉察。

    “今日不必烧汤?”

    那少年闻声抬眼,浑浑噩噩,半晌才寻见她的脸。“你来了。”他呆呆启口,眼神向着她,又仿佛不在瞧她。

    这是教伤了头壳?李明念蹙眉,细一察看,却只感他气息虚乱,似无外伤。“许明明让我问你娭毑病情如何。”她于是将寒水石扔过去,“已近入秋,若还需旁的药,也一并说与我,他们给你寻来。”

    兜满石头的口袋摔在膝头,又滚进怀中。娄家祯垂眼怔视,许久才揣它入手。“不必了。”他低着脸道,“寒水石也不必再送了。”

    “娭毑见好了?”

    少年仍旧睖睖睁睁。

    “娭毑……已经没了。”

    廊前雨珠飞溅,划过颈间,冰凉如碎玉。李明念顿住伸向衣襟的手。

    “节哀。”她道。

    呆直的眼中滚出泪,娄家祯提臂掩紧双目。“玄盾阁门人选拔……是后年春天么?”他闷闷问。

    雨泣不绝,风鸣难禁。李明念默默片时。

    “是。”

    “我听闻……有三轮考核。”少年捺住抽噎,“若我今起开始习武,你说我能过武试么?”

    “天资欠缺,毫无根基。”李明念回答,“便是勤修内功,侥幸通过武试,你也过不了心试。”

    “为什么?”

    “你杀过人么?”

    对方抬起灰败的脸。

    “没杀过人,便过不了心试么?”

    “心试必得杀人。”李明念看着他,“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怔怔与她对视良久,娄家祯才再度垂脸,躲开她的目光。“今日我问你的事,你……你莫与双明说。”他低声道。

    李明念不应,只摸出襟内的馕饼,抛至他怀中。“若以为这行当见不得人,便趁早断了念头。”她道,“横竖是死,与其违心卖命,不如苦熬至终。”

    耳听檐上珠碎,娄家祯望着指间馕饼,没有抬头。“苦熬至终……”他喃喃,仿佛不解其意,“至终……”

    薄雨渐作霖。

    初秋将立,崖壁间风高日清,新霁时已难觅雨迹。李明念倚坐竹屋廊前,遥望檐外如洗碧空,伸手向前,五指拨风,手中却空无一物。

    “这是我们几家凑的冬衣,夜里也能盖。”一旁许双明解开包袱,掏出两件厚厚的冬衣。为修内功,数月来他几乎每日上一趟南山,且隔三差五带些吃食物件,托李明念转送去印府。

    “戈氏教平乱军打回了南边,邻县还乱着,秋收之后我们大约会被调去运粮,不知几时才回。你帮忙带给家祯,便是我们入了冬再回,他们也不至受冻。”将那冬衣压实在底,许双明擦一把汗津津的额头,又翻出包袱里另外两只口袋,“还有这些,今日邱凡骐拿来的,也够吃三个月……还有这个,这是我跟祐安一道挖的白果,娭毑爱吃这个。对了,还有这个,你跟家祯说……”

    移门沙沙推开,周子仁端出两碗晾温的凉茶。许双明正说到口干舌燥处,接过茶碗即牛饮而尽。随手捞起一只口袋,李明念没有喝茶,只盯着袋口露出的白果出神。秋收将近,他今日带的物件格外多。

    一只糙手晃过眼前。

    “李明念?李明念!”

    李明念神思回笼,恰对上许双明紧切的眼神。少年这才又问:“娭毑的病如何了?你上回问过家祯没有?”

    束紧手中口袋,李明念垂眼。

    “娭毑已经没了。”

    身旁二人俱顿,许双明神色空白,如遭迎头一棒。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她将那口袋置回原处,“上回我去时,娄家祯说往后不必再送药。”

    “家祯哥哥还好吗?”周子仁轻声问。

    李明念摇头,将包袱推回许双明跟前。“你自己带给他罢。”她道,“印家东偏院墙角有个狗洞,你明日未时一刻去,他会在那里。”

    目光教那包袱牵至膝前,少年茫然迂久,点了点头。

    “好。”

    “入秋后我事忙,大约有一阵不得出来。你要与他甚么物件,须得多备些,明日一并带去。”

    “嗯。”许双明心不在焉,望着那包袱呆坐半天,方笨拙地爬起来,“那……那我今日先回了。”他弯腰捞起包袱,又被身旁小儿拉住袖管:“大哥稍候。”

    周子仁起身回屋,自案前取来两只纸包。“我留着些糖,一包给祐安他们,另一包劳大哥明日带给家祯哥哥。”递那纸包到少年手中,小儿嘱咐,“家祯哥哥如今孤苦,大哥与他至交,定要保重自己,才可替他撑着。”

    小心挪退一步,周子仁垂袖长揖:“望大哥节哀。”

    凛风走檐廊,一时迷了眼。许双明别开脸,胡乱擦一擦眉下。“我晓的。”他道,“我晓的。”

    攥那纸包在手,他转身要走,忽听李明念唤道:

    “许双明。”

    少年驻足梯前,惘惘然望向她。这是她头一回叫对他的名字,他却仿若未觉。李明念仍倚坐门前,沉虑片息,只告诉他:“调息,下山算着时辰。”

    捣蒜般点头,许双明回身抹了抹脸,扶石壁跑下竹梯。

    那粗重混乱的气息远去,廊下只余一盏孤零零的茶碗。李明念端她那碗凉茶饮尽,听周子仁取出茶壶。“阿姐方才是有话与大哥说么?”

    手里茶碗一放,李明念眺向长空,于风响间细辨斟茶声。“原与我无干,不说也无妨。”她道。

    “那阿姐说入秋后事忙,可是为的定亲之事?”

    “你也听说了?”

    “嗯。”小儿置开铜壶,贴壁根坐到她身旁,“阿姐有对策了么?子仁可帮得上忙?”

    李明念又抬手伸向湍急的风河。

    “我能应付。”她说。

    “那……阿姐如需助力,定要告知子仁。”

    “你年纪小,出甚么力?”

    小儿顿了顿,声色略低下去。

    “虽力弱些,我也想尽一份力。”

    听出这话音消沉,李明念侧过眼瞧他。小儿这半年已长高一些,虽不似从前羸弱,身子却略显单薄。还是个小萝卜头。她回望天穹:“倘我再教关进祠堂,你替我送些吃的来。”

    “好。”周子仁一口应下,眼中光彩复明。他轻挨她的手臂,也学她伸出手,感指梳青空,看袖盈长风。“阿姐定要平安顺意。”他自语。

    她这样的人,只怕至死也难得平安顺意。李明念收拢五指,握风手中。

    “嗯。”她却听自己道,“平安,顺意。”

    -

    一粒灰影跃过草丛。

    娄家祯咬着馕饼仰脸,只见院中荒草枯倒,高墙间树影摇曳。他朝梁上看去,寻不着熟悉的人影,正当自己眼花,余光又见另一团灰影掠过眼前。是一枚石子。娄家祯一怔,不觉望向墙角狗洞。掌厨已躲去午歇,院外人声遥遥,耳侧仅虫鸣此起彼伏。少年犹豫一阵,勾着背近前。

    他停步墙边。狗洞中又窜出一颗石子,滚过他脚边,敲在他狂跳的心口。

    “谁?”娄家祯压低喉音。

    外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家祯,是我。”有人伏在洞外道。

    那狗洞前的草根模糊起来。娄家祯紧挨着墙根坐下。

    “怎的是你来?”

    “李明念同我说了娭毑的事,我来看看你。”洞口挤出一只扎得紧紧的包袱,“我们一道凑了些冬衣,里侧有暗扣,夜里拆开可作被褥。”

    娄家祯蜷紧身子,捞那包袱搂入怀中,只觉火辣的日头已将它晒得滚烫。“嗯。”他道,“多谢你们。”

    “平日里……吃的都够吗?包袱里还有几只白果,可煮着吃。”

    “嗯。”他抱紧包袱,“够吃。”

    “他们没欺负你罢?”墙外少年又问,“夫子一直在想法子,印博汶也跟他保证过,说绝不欺压你。”

    “嗯。”

    “李明念有些日子不能来,你要还缺甚么,跟我说,我再给你送来。”

    “嗯。”

    瞧不见对方脸孔,许双明只得伏地洞前,听洞内呜呜风响。

    “你……你还好么?可有受伤得病?”

    娄家祯抹过眼泪。

    “李明念……是不是都与你说了?”

    “她只说娭毑没了,让我这时辰过来。”

    狗洞昏黑,只依稀觑得半月荒草,还有虫蚁爬动的侧影。“我……想当影卫。”洞中漏出含混的话音。

    许双明撑起上身。

    “什么?”

    双臂勒紧那滚烫的包袱,娄家祯咬紧牙根。“我不想留在这院子里了。”他发了狠道,“我要当影卫。”

    “浑说甚么!”许双明一拳捶在墙侧,“影卫护的甚么人?便是印博汶这样的!你给他家做杂役都难受,那里还能舍身护他性命!”

    “旁人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墙内少年喉音沙哑,“爹娘没了,娭毑也没了,我只一个人了!独身在这院子里苟且,还不如上南山搏命,起码不必看人脸色,提心吊胆度日!”

    “什么叫你只一个人!我们便不算人么?”许双明低斥,“夫子在想法子,一直与印家周旋……学堂兄弟们都记挂你,给你寻药凑冬衣,便是不喜李明念的,如今也与她说话,问及你消息。”

    他渐红了眼眶。“祐安不晓事,还说待你和娭毑回来,便与我们凑一户,家里人多,再不会教拉去做私奴。”他忍住哽咽,“大家都念着你,怎么就只你一个人了?”

    两颊眼泪滚过颈间,娄家祯额抵膝前。“可我出不去。”他强咽抽泣,“我再也出不去了。”

    “夫子会想法子的。”用力擦尽眼角,许双明贴近冷墙,“一定有法子。眼下你才入府……印家是有意为难,才不肯放人。待时日一长……他们自会许夫子赎你。”

    娄家祯仰头靠上石墙,掩面强忍悲容。

    “上回印章之事,有个私奴挨了打,你还记得么?”

    许双明定神回想。

    “圆脸的那个?”

    “他与削你手指的那个阿楠,原是兄弟。那事之后,他教卖去了北边。”娄家祯告诉他,“娭毑断气那日,阿楠奉了印博汶的命,领我给娭毑下葬。娭毑便葬在他那弟弟旁边。”

    “他弟弟……也没了?”

    娄家祯摇摇头,却不知摇给谁看。“阿楠说,卖去北边,这一世便再无音讯,只当没了。”他道,“我问他,既然他在印博汶那儿得力,做甚不给弟弟求情。他道这院子里惟有主仆,没有亲朋。你若与旁人亲近,得力时没他好处,遭殃却必定牵累。所以你是死是活、是哭是笑,无人在意;跌倒了没人扶,死在庖房,旁人也只嫌你碍脚。”

    忆及老妪横倒在地的身躯,他眼中又涌出泪。

    “私奴坟地不许立碑,我想在地上给娭毑划个名字,阿楠却不允。他说要写也只能写‘阿樟’,哪怕埋的是我,也只能写‘阿榆’。”紧颤的眉心一动,娄家祯喉中溢出哭腔,“甚么樟啊榆的,我们有名有姓,凭甚么跟块木头似的入土?我便不写,只插枝子在那儿,回头再祭拜。可那晚落雨,落好大的雨,第二日我去瞧,枝子没了,新土也与陈土混作一片。我寻不着娭毑了。”

    许双明扶在墙边的手攥紧拳头。

    “双明,你在外头,你不明白。从前我也在外头,我也下田,我也挨打。我老想,再难熬也不过食不饱,穿不暖,治不了病,挨打挨骂,不教当人看……生来如此,有甚么法子?娭毑熬了一世,爹娘也熬了一世,我定也熬得。”他听高墙那头的人道,“但这里不一样。这里人人都不相干,人人都只顾自己,不将旁人当人看。你说你们记挂我,可你们在外头,在那么远的地界……便是哪日我死了,也同娭毑一样,连坟地都寻不着踪迹。日子一长,你们也再记不得我长甚么模样,姓甚名谁。”

    仰看头顶蓊蓊郁郁的枝叶,娄家祯只窥见几片残缺的蓝天。“每日睁眼我便想,我真要这样熬一世么?”他哑着声道,“我不敢想,双明。我宁可印博汶为难,宁可他几棍子打死我,也不要这样过日子。”

    转个身倚墙而坐,许双明久默不语。“那你便要护那些狗官,看旁人这样过日子么?”他问,“即便哪日见我们惨死狗官手里,你也还要护着他们?”

    墙后的少年掩紧双眼。“你们是公奴,还能采药,还能娶亲……还能趁花灯节祭祖,挣几个铜板。”他道,“你们有退路,我却没了。”

    许双明默望通往镇上的小径,还能瞧见来时踩出的泥印。“你说这话,与这院子里其他人有甚分别。”他说。

    娄家祯双目滚烫。“我本就与他们没分别。”他擦掉眼泪,“你们与我才有分别。”

    风摧树影,林荫斑驳。许双明痴坐原处,听得身旁一阵轻微响动。他转过脸,见那灰扑扑的包袱钻出洞口。

    “你拿回去罢。”墙内人道,“往后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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