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起元记 > 因缘合(十一)

因缘合(十一)

    <div class=readsmall style=color:#009900>

    作者有话要说:</br>本章可用BGM:变奏的梦想-淮古遗殇

    便宜哥哥正式回归。

    让我看看还有哪位读者没看出来阿念跟赵明宇的关系(探头)<hr size=1 />

    </div>  辰牌时分,申府庖房热灶见凉。

    巫采琼坐在紫檀木圆桌边,一手拨弄跟前那双象牙筷,看包银的筷尖闪闪烁烁。桌上粥盆已浮起一层米油,几屉荤素蒸饺白气渐淡,五色剔透的面皮微微皱缩。上首两张坐凳犹空,院中人声却絮絮聒聒,蚊鸣一般。巫采琼耐不住烦,站起身来,拨开半挡门前的女使,提裙踏入廊下。

    院内不见申庆海人影,只申相玉与一官兵背立月洞门前,话声压得极低。闻听门前履响,他两个打住话头,那官兵低下头,申相玉却回望向她。数月前他已领了官职,眼下方从县衙回府,身上还是靛蓝色的官服,自比那套雪青常服扎眼。

    “到底甚么事?鱼粥都凉了。”巫采琼道。

    “乡镇急递。”申相玉面色坦然,打发那官兵下去,才转回过身,“我与父亲回一趟县衙,你先用饭罢。”

    三两句话间,随从早将官帽捧送他身旁。

    巫采琼却还站在廊下。

    “我问是甚么事。”

    双手捧官帽戴上,申相玉只答:“疫灾。”

    “又是疫灾?”巫采琼秀眉一挑,“公爹不是才从灾镇回来?”

    月门外的少年正一正官帽,面上仍端着浅笑。“妇主中馈,公事还是少过问。”撇下这轻飘飘一句话,他便转身而去。

    巫采琼直觉出什么,忙拉起裙裾追下台阶:“是哪个镇?”

    申相玉不再回答,行经管事身旁,脚步也未停:“照看好少夫人。”

    “是。”那管事深埋下脸。

    两名女使遮挡月洞门前。这二人身板结实,本是看门护院的硬骨头,巫采琼拧不过,只得住了脚,自她两个肩缝里张看——申相玉背影一径往前厅去,竟是头也不回。她恨恨跌脚,将裙裾一甩,扭头回院。

    已过画卯时候,县衙上下各承差使,主院大坪寂静无声。

    大堂两侧案椅空荡,只正中大案冷着一盏深茶,两份拆开的急递摊叠案头。“秋收前发觉也罢了,竟赶在这时节添乱。”申庆海踱步案前,眉头紧蹙,疲容尽显,“前两年是兵乱,今年又是灾年。去岁为修吉壤,县里已折了许多公奴……莫说调粮,便是借也借不出粮来。”

    事出紧急,不及堂议,下首只一个书吏,一个粮官,还有初任县丞的申相玉。三人尽默立桌案前,那粮官悄悄一瞥,见左旁少年自思不答,方才小心接言:“阳陵吉壤尚在修建。如今已有三镇遭逢疫灾,县府开支不应,供给皇城尚且困难,何况再给纭规镇调粮。”他睃向案首,“只恐怕县府不作支援,纭规镇会走下策,将原当烧毁的粮草充作军用。”

    “印柄瑜没那个胆。”申庆海却道,“他镇府与玄盾阁仅一谷之隔,素日全凭武卒镇着,才保一乡安定。便是扒平民一层皮,他也不至短了军用。”

    说犹未了,他倏尔驻足。

    “本官记得……纭规镇还有金家产业?”

    “大人好记性。”书吏腰背一躬,“纭规镇的铁铺便是金家产业,只因记在伙计名下,从前便鲜为人知。”

    申庆海抚捻青须,沉思半歇。“今年竹柳县尚无疫情,金家疏财重义,或者可解燃眉之急。”他口中喃喃,转头正待下令,却瞥见儿子默在一旁。话住嘴边,申庆海略忖,对那粮官和书吏吩咐:“先下去罢,回文本官自会处置。”

    待他二人领诺退下,申庆海即转向身侧少年。

    “还有话要说?”

    申相玉打个深揖,虽面对父亲,却目垂向地。

    “此话本不便言说。近些年南征北伐,天灾频繁,正值国库空虚,军疲民贫之际。戈氏便是乘此之机举事,才致兵乱两年难平。”他低言,“圣上大修吉壤之事,实在有些操切。原该与民休养生息,却在此时大兴土木……孩儿以为,若再无人争谏,如此虚耗恐怕国祚不永。”

    申庆海面色一变:“慎言!”

    眼睫微动,申相玉揖得更深。

    “孩儿妄言。”他道。

    堂内一时寂然,申庆海独步窗畔。此间无风,远山前却生出一墙赤桉,细长灰白的躯干正自迎风摇摆。“阳陵京官不乏宰辅之才,又如何不知这个道理。若能劝阻,早不致如此境地。”他遥望那片高高的白浪,“步廊地处南境,一旦人界动荡,南荧人尚不值一提,却恐妖族乘虚进犯,才叫天下大乱。”

    伸手合关窗扇,申庆海回过身。

    “京都遥遥,我们鞭长莫及。为今之计是保住本县军力,其余诸事切莫妄议。”

    申相玉闻言抬眼,瞧见父亲一脸疲色,终又顺下眉去。

    “是,孩儿记住了。”

    重整面上神色,申庆海转踱大堂门前,仰看孤鹰盘桓,漫天浮云惨淡。

    “年关,年关。又是一年关口。”他叹道,“今冬不好过。醒着神罢。”

    -

    寒鸦夜啼入远峦。

    冬月初至,南山晚风刺肤侵骨。项易侧卧山门之下,望北向主道横断三里,尽头火光长腾,抖颤的竹墙嵬嵬不倒。趾尖挠一挠脚踝,他拎壶饮一口冷酒,觉察顶上灯晃有异,移目斜觑,却见一条颀长身影现在道中,白衣青箬,腰侧飘剑,足踏遍地月霜而近。

    山脚疾风扬尘,那人袍袖翻飞,扯住褡膊的手一伸,摘下头顶箬笠。项易正睨那剑边腰牌,这时举目一看,对方玉冠束发,笠檐下眉似飞燕、目若柳叶,一张脸笼在不住摇摆的灯影间,竟胜水中清月,风拨近灭。嘴边扯开一笑,项易只将酒壶一放。“一晃眼,还险些错认。”他道,“出去三年,倒与你父亲愈发相像咯。”

    李景峰手捻箬帽,目中浮出笑影。

    “易老所说是晚辈哪一位父亲?”

    项易大笑:“亏得阁主依着阿群的性子教养你,看来也不过学个皮毛呀!”他坐起身,量得少年身形见长,却稍稍敛了笑,“真快啊。打个盹的工夫,便是十六年光景。”

    墙顶油灯摆荡,李景峰敛步山门前,面容影影绰绰。

    “可惜我已记不起父亲容貌。”

    “人哪,指着旁人记得才好笑。还是顾紧自身,怎地痛快怎地活罢。”项易却重捞酒壶,“待到身死神消,便是一抔黄土,供养草芥啦。”

    他左足一撩,盘堆脚边的铁索腾地飞起,叮啷一拱,甩直出去。

    “上去罢,阁主正在峰顶。”

    李景峰抬脸,越过陡直的山梯,极目峰顶。

    峰阁底层灯辉如旧。

    正墙烛光撑着神龛,层层灵牌山叠至顶,前设青铜莲花香炉,一柄鳞纹赤铜鞘的长剑横置条案间。李景峰跨入门槛,但见地砖上两道深长的八字剑痕,父亲背立在前,恰落足那裂痕一端。

    卸下肩头褡膊,李景峰跪地而拜。

    “孩儿拜见父亲。”

    “回来了。”李显裕没有回头,“比你信中所述迟了两日。”

    “途经竹柳县,听闻金家家主已回西南,孩儿便上门拜访,逗留了一日。”李景峰犹跪在地,眉目低垂,“原以为快马加鞭即可如期而归,不想连遇两镇因疫灾封路,只得弃马徒步。是孩儿考虑不周。”

    那背影却不置一词,只侧开一步,半转过身。

    “过来,给你阿爹上一炷香。”他道。

    李景峰略抬眼睑,目越父亲左臂,望向他身后条案。上刻“李显群”的灵牌已移出神龛,孤坐香炉后方。他站起来,踏过地上长痕,默然近前,停在那窄狭的末端。

    三支沉香尽燃,明焰一晃,仅余暗火星闪。李景峰敬过香,目光落向香炉前的长剑。赤铜色暗,剑鞘的鳞纹已现磨损。他记得这剑。从前它一直收在李显裕房中,整整十六年间,李景峰也只得见数回。他目视那棱角平滑的剑柄:“这柄剑,父亲似已许久未曾取出。”

    香烟缭绕,李显裕侧立一旁,注视灵牌描金的刻字。

    “十六年。”他道。比起回答,更似自语。

    半晌,李显裕旋过身,背向神龛。

    “这段时日你便留在西南,学着料理阁中事务。待到兵部通报,再去军营。”

    荧荧烛光闪动眼底,李景峰略顿,向父亲叉手而立。

    “是。”他领命。

    山风鸣振四壁,环裹满楼幽光。父子二人长立堂中,只听得天顶垂铃清响,长明灯焰花闪爆。

    “何事,说罢。”李显裕终于开言。

    李景峰自存思一刻。

    “这几年在阳陵,我曾见过几回下关王世子。他的容貌……似曾相识。”

    无有言语。

    漫山枝叶簌飒,渐杂起淅淅雨声。李景峰无声抬目。李显裕仍背光而伫,目向祠堂洞开的大门,眉眼有如石刻。少年复又低下双眼。

    “孩儿只是不明白,为何父亲会令我继任阁主。”

    雨响浮出风浪,急打重坠,遮天盖地。“令你继任阁主之位,也是为了却你阿爹心愿。”李显裕的话音淹在那声海里,“他这一世未得脱籍,连累你阿娘和你,心中一直愧歉。惟有你脱籍入庶,才可令他神魂安宁。”

    李景峰垂看脚底剑痕。

    “脱籍入庶,也未必要继任阁主之位。”

    外间风紧雨促,四下嘈嘈一片。

    “你可知当年,阁主为何会收养我和你阿爹?”

    “……孩儿不知。”

    李显裕凝看门外急雨。“那年亦是灾年,西南多地颗粒无收,岁末暴雪肆虐。”他道,“家中梁缸已尽,我们的爹娘几近饿死。你阿爹为给我抢一口吃食,教几个孩子围殴,还抱着食物不肯撒手。我本已饿极脱力,眼看他快被打死,才从雪地里爬起来,拿石头砸死了其中一人。那些孩子四散逃开,你阿爹却躺在那里,头流着血,一动不动。”

    风雨斜掠,冰凉的雨点卷进门洞,打在手背。李景峰这才觉出那不是雨,而是坚硬的冰粒。

    “我爬过去叫他,他睁开眼,把手里的食物递给我,冲我笑。那是一只死鼠,瘦骨伶仃,冻得发硬。”他自天泣声间辨出父亲话语,“便是那一日,阁主李镜世将我兄弟二人带回南山,收作养子。”

    眼底玄靴一动,是李显裕侧转双足,面朝向他。

    “谁也不愿在那样的雪地里挣扎。但于你,于我,于你阿爹,这便是命。不想死在那雪天,便只能拿起石头,与旁人殊死一搏。”李显裕道,“要脱籍立身,守住你想守之人——武力和权力,缺一不可。身为南荧人,只有玄盾阁阁主之位能与你这一切。”

    李景峰双目循声而抬。

    “登峰揽极景。”他望向眼前人,“这便是父亲所愿么?”

    目光相触,李显裕回视那张少年脸孔,眼前却浮出另一张脸。那人也还是年少模样,拄剑遍地山人的尸首间,发髻散乱,霜衣染血。他仰起头,目光分明望过来,却仿佛未见得一人。

    “阿裕。”他说,“这一切……究竟为的什么?”

    李显裕合目,任那问话沉入阒黑的脑海。“你妹妹为疫灾之事,倒行逆施,大闹印府,如今已开罪镇衙。”他道,“你既已回来,要对她多加看管,不得再插手此事。”

    言罢,他转观案上长剑,不再看面前熟悉的眼。

    “金晗伶现宿在阁中,你要见她,只等明日。去向你母亲请安罢。”

    香案前的少年一阵静默。

    “是。”他施礼,“孩儿告退。”

    那人息退向撼天的雨响,消没门扇之外。李显裕负手案边,看香上如线的细霭散化灵牌前,金色刻字若现其间。

    一夜飞雹连天。

    山林熹微时,冰雨初歇。金晗伶结束整齐,日始即自住处而出,踏上林间草径。雹天甫过,深林如洗。她避开滴滴答答的融冰,行不过足一刻,忽望远处山梯湿亮,一道人影背立阶上。

    身形挺拔,霜衣玉冠。不必瞧清他腰侧轻剑,金晗伶便眼眸一亮:

    “峰哥!”

    声犹在口,她已脚下一纵,落身湿漉漉的石梯间。

    那人也已回过身,微微一笑。

    “晗伶。”

    金晗伶眼光盈盈,只道这久违的喉音声清悦耳,额前榴石嵌的银饰微斜向一侧,竟也浑然不觉。

    “何时回来的?”她问他。

    目光掠过那额饰,李景峰看定她眼中:“夜深方归。知你已歇下,便未去打扰。”

    “朝廷安排你去军营了么?什么时候出发?”

    “前方暂无战事,还得再等数月。这段时间我会留在阁中。”

    眼底融开笑意,金晗伶道:“在阁中便好,比独自在外守着契主好。”她眼神不离他双目,“可已听闻镇上疫灾之事?”

    “师父已与我说过。”李景峰终还是伸出手,轻扶那额饰的银链,“你见过镇长,可是已许诺替镇衙筹措粮草?”

    “是,午后便要与粮行商户合议,至迟后日出发。”

    额饰已扶正,沾着湿气的黑发擦过指尖。李景峰顿了顿,欲替她抚去发间露珠,思及此举逾礼,才将手收回。

    “阿念行事鲁莽,幸得你在,才未闹得不可收拾。”

    金晗伶摇摇头。“阿念也是我的朋友。何况粮仓空虚,又逢灾变,官府为稳民心,无非掠之于商。我等尽早干预,也胜过被动行事。”

    李景峰稍稍敛容。“算上纭规镇,步廊县已有三镇爆发瘟疫。”他道,“恰逢灾年,县仓空虚,今年民商怕是都不好过。”

    “商人也罢,只是苦了贫民。”金晗伶微垂眼睫,“此次疫疾,杨夫子似也牵涉其中。他如今不在镇上,官府却已下令严加搜捕,只怕过后还有一通纠缠。”

    “夫子不在镇上?”李景峰看向她。

    “听闻已离镇多日。”金晗伶想一想,“我看阿念和那位周小公子应当知晓内情,你若不放心,可去向他二人打听。”

    少年只自沉虑,面上未露情绪。

    “我知了。此事我会再细查。”他说。

    “那我先行下山,疫灾过后我们再聚。”面前人依旧瞧着他,“还有些事,我想当面与你说。”

    “好。”李景峰回目她眼里,“独身在外,照看好自己。待你回来,再贺你出师之喜。”

    “你知道我出师了?”

    “回程经过竹柳县,已从伯父那里听知喜讯。”

    此时方知他去过金家,金晗伶不觉绽开一个笑,又与他错开目光。她再未多言,径自走下梯去,蹑出几步,突然侧回身来,脸旁耳坠轻晃,一簇火红的明焰般立身青石阶前。

    “峰哥。”她眼如月牙,“欢迎回来。”

    天光渐晞,遍山融冰滴露。阶上少年回望着她,颔首而笑。

    -

    彻夜雹打霜冻,镇南曲折的窄巷泥泞满布。

    栅居檐下积水垂滴,四条人影各自蹲守踱步,听得远处车轱辘碾地,尽伸长脖子一望,只见巷尾拐出一个车头,矮矮两层口袋叠拴在车板,随那滚动的车轮不住跳颤。“来了……来了!”一干瘦的少年推着辘车,口里嚷得急,踏一双破麻鞋飞跑不停。

    檐下四人忙拥上去,分头接住辘车,两个去搬车板上层的口袋,两个扒开下层的查看。那推车的支住了推杆,胳膊抹着脸汗,只在一旁大口喘气,看他几个连连呼出白雾。搬完头层,司兴淇合上干涩的口舌,来回去瞧地上二人:“怎么样?有吗?”

    急扒开最后一只口袋,张祐齐膝盖托着袋底,手伸入内中一翻,痴在那里。他仰起眼,看向对面也提个口袋的周子仁,见对方摇摇头,更迷茫了脸色。

    “……没有。”张祐齐道。

    司兴淇瞪大眼:“一样也没有?”他不信这个邪,也扑将下来翻看,一壁厢乱问道:“那细辛、铜芸呢?还有甚么甘草桔梗——总归要有一样罢?”

    张祐齐慢慢撒开口袋:“没有……都没有。”

    “尽是干姜、戎盐一类,只有防护之用。”周子仁扎紧袋口,话音低疲。

    “怎、怎么可能呢?”那推车的不敢信,“前日那大夫不是进来瞧过吗?他是大夫,难道不晓得要用什么药?”

    想见那大夫模样,司兴淇霍地跳起来,只把口袋一撇,跌脚恨道:“那大夫便是走个过场!才半个时辰就着急忙慌要出去,赶着奔丧呢!”

    “便是他晓得要用什么药,官府也不会给我们。”检看下层口袋的汉子还扶在车边,这会儿眼盯着车上粮袋,阔脸一片灰败,“就送这么几袋粮,还尽是些糠秕,那里会拿银子给我们买药。”

    众人这才向车板望去,见余下几只口袋鼓鼓囊囊,绳口俱已扯开。“今日又是糠?”推车的急了,“一点米也没有?”

    那阔脸大汉满面厌烦,抓一把稻壳摔回袋里:“还米呢,糠都不给你磨碎。”他一屁股坐到车边,两张大手掩住脸膛,“我们便也罢了,横竖往日吃的也只这些。可病人那里吃得?”

    众目相觑,司兴淇朝地上小儿看去。“不是说官府疑心那粮吃不得,尽要烧掉么?”他低声急问,“既是要烧的……难道也不能分些与我们?”

    “那夜在印府,镇长确说过要烧的。”周子仁正自望那辘车出神,“听闻金家姐姐也曾进言,将一些待烧的粮草送与我们。只不知后来有无变数。”

    那汉子撤下遮面的手。“那是中镇人的官府!我们算甚么?吃糠的畜生罢了!”他脸红脖粗道,“粮草便是一把火烧尽了,也不会分与我们吃!”

    这一通嚷嚷实在丧气,几个少年默住声,只周子仁起至车旁,捞一把糙刺的稻皮在手,细细捻搓。“好在不缺柴禾。”他回看向张祐齐,“给病人吃的便煮久一些,煮烂一些。往后再想法子买些米。”

    对方醒过神:“对,明念姐每日送来十好几筐,现下各户都不愁柴禾,煮久些再吃。”他振作神色,见得口中呼出白气,忙又搓一搓冰凉的手背,“眼看天越来越冷,便是衣裳不够,有柴也不怕受冻了。”

    车边的那汉子却脚一蹬,踹得那辘车猛然一晃:

    “他们玄盾阁有的是金山银山,不送药,不送米,倒只从山里捡些柴禾送来!”

    几个小的登时愕住。街头静下来,只檐下滴着水,那辘车摇摇晃晃地响动。周子仁立在近旁,手心还握住那捧稻壳,另一只手轻轻扶稳了车身。他少有脾气,此时却一言不发,与那汉子隔一块车板相对,虽是各看一边,竟好似僵持不下。

    “不能这样说。”张祐齐站起身,“明念姐自来与她爹娘不和,自己穿的一向也是旧衣,那里有什么余裕。何况那日她已是舍命救张婶,眼下还每天过来……必是担着罪,不定要受什么罚的。”

    那汉子将脸别开,周子仁依旧默在原处。

    见一大一小仍不吱声,司兴淇连忙帮腔:“祐齐说的对,她李明念是她李明念,原也不是代玄盾阁帮我们。”

    他凑近小儿身旁,手肘轻搡过去:“不过……她好歹是阁主的女儿,能否想些法子,向她爹娘讨点儿银子?你也晓得,实在缺不得药了。当是我们借的也好,等过了这一关,我们一定还她。”

    “对,对!”那推车的连口附和,“我们一道凑钱还她!”

    周子仁扶在车旁,苍白的脸神色黯淡。“事发那天,我未与阿姐一道回去。她腿上添了两处重伤,接连几日不让我诊脉,大约是因内伤也严重。”他垂眼道,“恐怕那一夜……阿姐已为此事同李伯伯争执过。倘有旁的法子,阿姐定也尽了力。”

    在场几人尽见过李明念腿伤,闻得此言,各个沉默起来。好一会儿,张祐齐拾起脚边口袋:“有银子也未必买得着药,还是莫为难明念姐罢。”

    那阔脸大汉立起身。“先寻几户人将这些一道磨碎了。”他没好气道,“药的事,你们还得想法子。”

    说罢,他看也不看旁人,重新缚上那半车粮袋,挥开推车的少年,掉转辘车往张家去。

    虽没个好颜色,也终究未闹起来。张祐齐松一口气,回头去瞧周子仁,又是一愕。那小儿连日劳累,面色本已虚弱异常,此刻更不知何故,脸竟白似雪地一般,两眼虚望着前方,怔怔僵在那里。

    张祐齐急忙上前,伸手一搀:“子仁,是不是身子不适?”

    那小儿摇晃一下,才缓缓回神:“啊……无事。”他凝住了目光,脸色却仍旧惨白一片,“我先去看看病人——”

    一言未尽,巷尾一串啪嗒嗒的履响,拐角处竟奔出个少年,眼见着这头人影集聚,举臂狂挥:“子仁——子仁!”他喊得气喘吁吁,“姜家的……姜家的不好了!快,快去——”

    周子仁急拽开双腿,原要迎奔上前,却似两脚踩在棉花上,膝盖一弯,人便扑跌出去。亏得张祐齐眼疾手快,抢前一步将他扶住,那司兴淇又知事急,马上拉小儿兜拕起来,背着便望病舍疾奔。

    病舍内已是寂寂一片。

    四个少年赶到时,张邺月正半趴在堂屋席间,见得紧闯进门的脸孔,只是摇头。一行人停在门首,周子仁目向病榻,寻见一双小小赤脚,一动不动地露在榻间。张秀禾还跪守在榻边,微弯着腰,背朝大门,衣衫已汗湿大片。

    那报信人跌坐门边,满头满脸的水光,不知是汗是泪。他揩一把脸,又再揩一下,终觉出揩不净一般,索性将脸转向门外。“才一晚上,已经三个了。”他眺向外间湿淋淋的天地,“病重的尽是老人孩子,身子本就弱些……没有药,光凭这几个人施针,那里救得过来。”

    滑下同伴后背,周子仁走近前,跪坐榻旁,抚合那双半睁的眼。

    一阵嘎吱巨响,有人奔上竹梯,脚住檐下。

    “祐齐。”来人低唤。张祐齐回过头,见那推车的少年杵在身后,两胁并两手挟满口袋,俱是他们撇在街头的药草。他放下口袋,点一点手,走下梯去。情知这是有话要说,张祐齐往屋内看上一眼,轻步下梯。

    司兴淇犹豫片刻,也跟出去。余下那报信人爬起身,关上门扇,挨近榻前。

    “……要知会万三叔么?”他问。

    榻前无人应答。张邺月缓缓放低下肢,伏歇席上。

    “姜大哥也还病着。”她说,“寻张草席来罢。”

    她重伤未愈,只因内伤和双手好了大半,才勉力下地走动。那报信的少年应一声,不必她分拨,自钻进内室翻寻。

    房中原铺有七张草榻,如今狭小的堂屋空空荡荡,榻垫也仅剩眼前一床。周子仁枯坐榻旁,只觉身子沉在地间,神思却愈来愈轻、愈来愈散,竟渐浮上屋顶,穿透门扇。近旁人息在耳,嘀嗒嘀嗒的水声也在耳。他既在屋内,又在屋外。

    “今日送粮那官兵说……让我们将病死的乡人埋在一处,记下姓名人户,每日报与他们。”那推车少年的低语迎过来,“先前尸首尽归在俞家屋里,可那地方现下也满了。你看是不是定个规程,咱们……咱们也好措置。”

    “这些个中镇人究竟要做甚!”司兴淇应得激愤,“甚么叫埋在一处?他们把镇南整个儿圈起来,不给粮,不给药,难道人死了连自家坟也躺不得!”

    报信的少年走出来,怀里抱一床藁荐。周子仁看着他,想要站起来,五体却沉重如山。

    “是要点数。”他听见张祐齐的声音,仍响在外间,又似响在耳旁,“大哥说过……去岁运粮,他们也是将尸首运到县府,又一路运回来的。叫埋在一处,是方便官府日后起开查看。”

    藁荐抖铺在草榻一侧。周子仁跪坐原地,只看见张秀禾直起身,轻轻搂起榻上人。

    “……那里拒得住他。”外间话声模糊起来,“那官兵说,若是不报个数,便连这点粮药也不给了。”

    幼小的身躯躺上藁荐。稚童瘦弱的脸落入眼中,周子仁恍惚一动,急欲起身。

    一只手搭上膝头,止住他的动作。

    “先去歇息罢。”

    周子仁转过脸,恰对上张邺月双目。

    “……我无碍的。”他寻回身体的声音。

    “大夫不能倒。”张婶却目不转睛望着他,“先去歇息,天昏再来。”

    那藁荐从新卷起来,遮住那了无生息的眉眼。

    飘远的神思渐渐凝合,落回身腔。周子仁合上眼,却觉身躯愈发沉重,仿佛要沉下地板,沉入满地的泥泞里。

    “……是。”他道。

新书推荐: [网王]忠犬上尉 轮*******奔 云锦缘(玄桂/桂玄)(《鹿鼎记》同人) 在无限末日捡废品 捡到的妖怪叫我主~ 菲莉塞特耸耸肩 慢慢信使 轮回后邪神宿敌要和我私奔 穿越后我一统江湖 我有一群古代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