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静思养病的时候,本来说是低调养病、不宜费心劳神。按着预想中的情景,该是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养病,任由中药味道慢慢将自己浸透。

    她倒不无聊,回府那日只草草逛了她的院落,屋里仍有无数未知的细节等待着她发掘,再捧着茶水吃着蜜饯。虽出不得门受风寒,可在屋内听着廊下的护花铃叮叮当当,偶尔和茜草、苏木或者其他可以进屋伺候的丫鬟说笑两句打发时间,也是极好的享受。

    茜草还主动请缨,说她识得几个字,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虽说认不大全,也可打发时间。倒把静思无限的求学热情激发出来了,只是茜草学得草草,十个字里不过认得一半,让静思还有些失望。

    她也想快点好起来去上学,可只是急不得,都说身体最重要,还需等到魏医女点头首肯才行。

    静思也忖度着若是可以出着院门,还得计划与家里其他人见上一面,免得一家子骨肉反倒见面不相识。因着此次生病,两位贴身丫鬟尽心尽力地伺候,静思也逐渐开始信任她们了,主动打听些府里各处的情形,以免不时之需。

    然而,令静思没想到的是,她本来以为自己无足轻重,毕竟能在庄子上放养六年的人有什么重要的,回府那天更是除了嫡母晏氏谁也没见到。这一生病,反倒是将家里人都引了过来,今儿这个来了,明儿又是另外一个来,仿佛商量好似的,要表达抒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四姑娘的病中关切。

    先来的是亲生父亲阮铭,当天刚刚回家,就被晏氏逮住机会问了还有没有公务,没有公务就该去看看生病的四姑娘。毕竟是自己女儿,不看说不过去,他方才勉为其难移驾惜芳阁,略坐了一坐。

    令在场所有人都很庆幸的是,虽然太太和老爷来得突然,但时机赶得刚刚好,四姑娘睡醒不久,还可以和两位交流交流感情。这拜见父亲的第一面,务必要留下个好印象。

    茜草和苏木赶忙烧水,从茶柜深处寻出阮铭爱喝的六安瓜片沏上,以汝窑描金薄胎白瓷盖碗盛之,置于黑漆填金祥云鹤茶盘上,稳稳当当地奉给二老爷阮铭和二太太晏清池。

    她们在晏氏那里确实调理得好,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切就在旁肃立,和知云知月一道低头沉默,给他们这也许称得上是一家三口的腾出了空间。

    阮铭没说话,先接过茶喝了一口。

    他是京中有名的风流人物,少时是爱斗鸡走狗的纨绔公子,大了便是爱美人爱好茶爱佳酿的清流雅士。

    相比于他高中状元的嫡亲哥哥和摘得榜眼的庶出弟弟,书确实读得一般,勉强科举入仕,依着已故的宰相父亲和贵为吏部尚书的哥哥,至今才得到礼部郎中的官儿。

    之所以有名,没有因为被兄弟的光辉盖过去,全在于他脸好。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人了,仍旧面如冠玉,鬓若刀裁,简单一身镶了流云银边的蓝色锦袍,腰束月白色祥云腰带,愈发显出他英俊洒脱、优美潇洒。

    怪道京中都传闻,若是他当年科举再答得好点,兴许就可以中了进士,那皇帝必然愿意给他一个探花的美名。这样阮家可就一家三子,摘得榜前三名了。

    静思看着,对自己这个便宜父亲多少有了些好感,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有优待的,哪怕不说话也是一副优美的画作。

    只是他不开口,静思也有些不知如何说话。

    再次陷入回府那天的难题——如何在六岁时对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叫出父亲母亲的称谓。

    这府里她能叫父亲母亲的至亲,没有血缘关系的也就算了,有血缘关系的也不熟。反正她在庄子里的时候,也没见谁带句话来,只有楚姨娘描述着回忆里的二位主子。

    晏氏大方得体的一面就在这里展露无遗了,她率先打破了这里的沉默尴尬,连同阮铭的份儿道:“静思,可好些了?你父亲听说你病了,今日刚办完公务就来看你。昨夜魏医女说是受凉发烧,现下烧可退了?”

    静思小声回道:“多谢父亲母亲关心,烧已经退了。”

    晏氏亲自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虽还有些发热,可也不算是凶险,确实已经退了。又见她小小的一个人,本来就瘦弱,躺在偌大一张床上,脸颊上还有些红晕,更加显得可怜可爱。

    阮铭终于开了尊口,冷淡道:“烧退了就好,大夫开的药要按时吃,不许闹小孩子脾气。”

    话语之生硬,连茜草苏木都替自己姑娘委屈起来了,这叫什么话啊?四姑娘哪还需要闹小孩子脾气,她再没见过比四姑娘喝药更利索干净的了。虽说四姑娘没养在府里,到底是老爷的女儿,怎么连句温情的话都说不出来?光她听说的,老爷对三姑娘的宠爱,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晏氏心里白了一眼,果然是不想哄人的时候就不哄,这是谁的女儿?只管生不管养,真是好笑。

    尽管腹诽不已,晏氏还是替阮铭找补道:“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若是静思觉得苦,用完之后吃点蜜饯缓缓就好。只是不能不喝,万事当以身体为重,你难受着,我和你父亲心里也是一样难受的。早早好起来,和兄弟姐妹们一道玩耍,可才有趣儿。”

    “嗯嗯,静思一定好好吃药,不让父亲母亲担心。”静思连连点头,努力装出乖巧的样子来,似乎是感受到了父亲的冷漠。

    还是想讨人喜欢的。

    毕竟这是自己的父亲,毕竟她还想待在阮府,晏夫人这两日的关怀照顾也透露出母亲的感觉来。

    刚刚吃过苦受过冷,所以想抓住这里的温暖和甜蜜。

    不要再被赶出去了。

    阮铭继续道:“你懂事便好,既回了府,也该跟着各位姊妹学着些规矩礼数,懂得些眉眼高低。我们阮家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礼人家,阮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娴静淑德、守节懂礼的。”

    说罢,又喝了一口茶。

    静思继续答应道:“是,静思病好之后一定听父亲的,好好学习。”

    喝喝喝,不如一直喝茶好了。晏氏很看不惯阮铭在小孩子病时还要说教提点的做派,岔开话题,问起静思今晨吃了什么,睡了多久。

    静思也一一答了。

    若当阮铭不存在,不知道晏氏和静思其实只有母女之名,现在也才认识一日,必定要赞一句母女情深,瞧瞧这嘘寒问暖的架势,除了晏夫人亲出的二少爷阮源,再没别人有这待遇了。

    晏氏又道:“你哥哥过几日就放学归家了,我嘱咐他给你带些外边儿的新鲜玩意,免得你病中无聊,拿这些打发打发时间吧。”

    “多谢母亲和二哥哥。”

    “乖孩子,他既是你嫡亲的哥哥,又有什么好道谢的。这都是他做哥哥的应该给底下妹妹做的。日后你们兄妹二人该多亲近亲近才好,免得他成日里只知道读书,人都呆了。”

    哥哥?静思只觉得来了阮府,事事都要重新相与,母亲、祖母、父亲、哥哥……还有多少人要相处,又该怎么相处。

    静思目前只会一招,答应感谢微笑乖巧就好,以不变应万变。

    晏氏的嘱咐,答应;父亲的说教,答应;祖母的赏赐,道谢;哥哥的礼物,道谢。

    于是照例答应感谢。

    阮铭也不说话,默默等着晏氏嘘寒问暖完毕,刚好一盏茶喝完,不待茜草续上,就说要走。晏氏也说不打扰静思安静养病,嘱咐她好好休息,命茜草和苏木仔细照料,有什么缺的短的药材只管去找她拿,身上还有个什么不好只管找她拿牌子请魏医女。

    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整间惜芳阁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茜草和苏木正收拾着呢,忽听得四姑娘冒出来一句:“你们说……”然后又没下文了。

    茜草边替她掖被子边笑道:“姑娘要问什么呢?”

    问她们父亲是不是不太喜欢她,父亲和母亲一直对谁都是这个态度的吗,为何父亲的话有些严厉,又为何母亲如此关怀她?

    静思摇了摇头:“算了,无事。”

    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得出答案的事情,问茜草和苏木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茜草和苏木心里自有盘算,看着太太对四姑娘的态度,还让二少爷给四姑娘带玩具,还鼓励四姑娘去和二少爷亲近,莫不是……

    太太打算养四姑娘吧?

    也是,四姑娘生母楚姨娘本就是太太身边的丫鬟,被太太抬举才开了脸做了通房,之后生下四姑娘也是太太允许的。接四姑娘派的还是知云,回府见的也是太太,这惜芳阁也是太太亲自布置的。

    若四姑娘真能记在太太名下,做了嫡女,那可真是得道升天了。

    苏木还是比较克制些,不把此事一味往好处想:“未必太太就有此番打算,兴许只是太太一时怜惜,没说出来的事情就做不得数,此话也不要告诉四姑娘,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太太膝下没个女儿,说不定正缺四姑娘这样的小棉袄呢!若是姑娘多多讨好太太,想必还是能成的。”茜草还是有些幻想的。

    “缺不缺,总要太太发话,记在了族谱上,才算正经养的。现在还没个头的事,就这么欢喜起来,惹了太太生气了怎么办?”苏木打破了茜草的幻想,又道,“纵得不到这最大的好处,姑娘和太太相处得好,日后有个教养在太太跟前的名声,纵是庶女,对日后婚事也是好的。”

    关于四姑娘教养的这件事,阮铭和晏氏用饭时,晏氏也是直接就提了:“老爷,我想亲自教养四姑娘。源哥儿上学去后,这院子里只剩我一个人,不免孤单寂寞,想养个乖巧伶俐的在我身边。”

    开门见山,晏氏倒是绝不含糊。

    “太太若是再养个孩子。”阮铭有些犹豫地道,“不妨让静期来,静期行事大方、礼数周全,人也听话懂事,身体康健,太太平日里操持家务劳累,静期还可略略分忧。”

    养郑姨娘的孩子?晏夫人觉得阮铭可真是想得美。

    “四姑娘又没生母在身边,况且府里的姑娘,又是有自己的院子丫鬟的,哪里就需要费多少心了?不过是日常起居多照料照料,教教功课规矩就是了。”

    “可……”阮铭还想说既这样,再养个静期也没事。

    晏氏却不想再理他了,道:“老爷的心可别太偏,方才对静思说的什么话?她没了楚姨娘,在庄子上吃苦受难,回了府又不得父亲喜爱,我这个嫡母再不多照看照看,只怕传到外头,人家说我们苛待庶女,老爷和阮家丢得起这个脸,我晏家却是丢不得的。”

    阮铭这才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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