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

    时间如水逝去,转眼之间,静思回府已将近三月,在戚先生的学堂也开蒙快两月了,从惜芳阁到浣花斋的路已经从一回生二回熟到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地步了,离数清楚路上铺的砖石数量也指日可待。

    这日已经是元光十五年的腊月二十,浣花斋这里还依旧有静姝、静期、静思三姊妹在书桌前,戚先生也还在上课。

    静思向静姝看齐,二人都是不动如山地学习着,静期却着急上火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祈祷戚先生立马放假,或者有人赶紧去提醒戚先生放假。

    她自己是不敢提的。

    郑姨娘已经明确警告她了,就算回去还要找时间陪老太太还要见她,也不能问戚先生放假的事情。静姝和静思哪个下学就没事干了?偶尔陪老太太就不说了,一个还要和大太太学管家理事,一个也要和二太太请安受教,怎么人家不提休息就她整天念叨?

    及至傍晚下课时分,戚先生方才慢悠悠地踱步走到中间,不疾不徐地宣布本年不再行课,等元宵过后再开始新的一年授课。

    也就是说,自明日开始,学堂放假几乎一月。

    “好耶!放假咯!戚先生太好了!新年快乐吉祥顺遂!”静期的欢呼声几乎要震破浣花斋的屋顶了,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张口就是一连串祝福语,绝对发自真心,也绝对是因为要放假才说的。

    她本来还以为明日要继续上课呢!戚先生也真是的,搞得这么突然,她还没准备好放假玩乐计划呢!

    但没关系,放假后的事情放假慢慢说,但现在就意味着,明日起不用早起不用上课,也不用做功课了,还不用面对优秀姐姐和努力妹妹对她造成的心理压力了,尤其是静思带来的压力。

    本来学堂里只有她和大姑娘阮静姝,双方年龄差距有五岁之多,她躲懒些也不觉得惭愧。大姑娘是大姐姐,自然该做得好,她还是个小妹妹,做不好也是正常的,爱玩爱闹也是天性使然。

    可现在来个静思,那就时移势易了。

    四姑娘比她小一岁,可日日上学从不迟到早退,功课再多从不叫苦叫累,连休沐也不懈怠。人虽然平时话不多,可学习进度极快,聪明得很,都快成了戚先生的心头宝了。

    凡事最怕一个比较,尤其是在相同条件下比不过的时候,更有甚者,是发现比不过条件不如你的人。

    她作为静思的姐姐,多学了两年,怎么能反而不如妹妹呢?

    眼看着静思连功课都要追上静期了,郑姨娘一指头戳到静期的额头上,恨铁不成钢地道:“静期啊!俗话说得好,不蒸馒头争口气,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反倒被静思给比下去了?不说别的,你就不能早点起床吗?就你爱迟到丢人现眼,还要你父亲和我去打点,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这个样子,你怎么睡得着啊?还有空玩?”

    静期一边揉额头一边咕哝:“干嘛要和她们比嘛?娘你要是喜欢就去养静思嘛!”

    “什么?你再说一遍!”

    “好好好,我明天早点起嘛!向她们看齐,这总行了吧?”

    静期没办法,只好吩咐丫鬟乐燕和喜鹊第二日卯时就叫醒她,从洗漱、更衣到吃饭,眼睛都没有睁开,走到外面倒是被风雪给冷清醒了。但是既出了门,又不好回去,被喜鹊架着才安稳走到了学堂,闷头便趴在书桌上睡了个回笼觉,直到被静姝敲桌提醒戚先生要到了,才用小胖手揉揉眼睛,拿起书装模作样。

    事后静期评价道,回笼觉在学堂还是好睡的,且不用紧赶慢赶担心比戚先生来得晚,确实有好处。但也有两点不好,一是屋子里的床更舒服,二是没有逃过被留堂补上了诵读课的结局。

    于是静期固执地做一条不肯翻身的咸鱼,踩点到、留堂走。由此可见,行胜于言,说得再好听的,不如做了的实际。

    她与郑姨娘也闹得越发厉害,本来在迟到留堂这一点上达成的合意也破裂了,郑姨娘觉得自己是正常管教,静期却觉得这是出尔反尔。

    可对于静思跟上她学习进度这件事,她其实并不介意,也知道不该要求静思跟她一样不思进取、一起迟到不上诵读课……

    好吧,其实还是有些不爽的,不是吗?

    她以此为注,同静思玩耍,希望能扳回一城。

    先是下棋,要求静思输了明天就得陪她晚起不去晨读。这是静期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招数,既然自己追不上静思,就拉静思下来。

    静思笑眯眯地答应了,然后杀了静期一个片甲不留,这个会幽幽补上一句:“三姐姐,刚刚忘记说了,那要是三姐姐输了,就得陪我早起晨读,如何?”

    啊啊啊啊啊不好不好!再没有比这更坏的惩罚了!

    静期全部的智慧都用在这里了,努力寻找漏洞,道:“四妹妹是后面说的惩罚,不算不算,重来重来。”

    好吧,重来就重来,然后继续输得惨不忍睹。

    一旁的喜鹊都说了:“要不,姑娘,咱换个东西和四姑娘玩儿吧,这下棋你一定是个臭棋篓子了,别的可就不一定,咱们还有逆天改命的机会。”

    好,说换就换,换了投壶,仍旧输得不忍直视,还险些把手上的五彩碧玺珠翠手串给甩了出去。

    于是又说换骰子比运气,这总该能赢了吧,都说静思倒霉,可静期想钻这个空子,也得问老天爷答不答应,所以仍旧是输。

    等到了最后,连静思都在考虑要不要让让她,三姑娘眼里抱着泪,看着真是可怜极了。

    可她也实在不想陪三姑娘晚起,读书的机会难得,戚先生这个老师更是难得,没必要为了哄静期浪费自己的学习机会,这不是损己不利人吗?

    静期有阮铭和郑姨娘的疼宠怜爱,她就只能在晏氏和戚先生面前努力表现,是万不敢行差踏错的。

    三姑娘当时没说什么,可回了自己的院子却掉了好久的小珍珠,哭得一抽一抽的,说再也不和静思玩了,学习比不过,玩也玩不过,也不知道让让她这个姐姐。

    “好姑娘,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乐燕劝道,“您别和四姑娘一般计较,不过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罢了。姑娘仔细哭得眼睛疼,咱不理她就是了。不过几局是姊妹间的玩闹,独她会玩儿不成,都是咱们让着她的,她反倒得意起来了。冷着四姑娘几日,她就知道好歹了。”

    静期心里也憋了气,翌日课休期间,连静思专门给她准备的小零嘴儿也不吃了,还扭头“哼”了一声。

    静思方才知道,三姑娘真的被气到内伤,连眼睛好像都肿了,回去之后真的哭了?

    早知道还是让一让三姐姐吧,毕竟三姐姐真的是个好人,肯带着她玩,有什么都乐意分享。

    既然已经这样,只能尽力挽回,哄一哄静期。

    哄人这事儿可着实有些难为静思了,不过是送个礼物或者满足要求、然后再求和好这么个流程。

    可她哪有什么家底送礼?她有的东西,静期只会更好更多。

    送礼的品质不成,只能是凭心意了,她硬着头皮在静姝的指导下绣了一方手帕,绣上静期喜欢的花鸟虫鱼。绣了拆拆了绣,来来回回反复好几次,方才有了进步,得到了静姝的认可。

    另外,她也想了个招儿,陪静期迟到是不能,她可以陪着静期留堂,这样也算是变相满足要求了吧?不能同上学,可以同下学。

    天哪!还是妹妹贴心,竟然愿意主动陪我留堂!静期握着妹妹亲手绣的手帕,不开心来得快去得更快。

    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笑容,静思如释重负,泛着青黑的眼底也带上了轻松笑意,却不只是对静期善意的感激之情和惹哭她的歉意了。

    大约,还有让一切波澜重归风平浪静的庆幸。

    有人的眼泪一文不值,落到地上和着泥沙;有人的眼泪贵如珍珠,足以掀起一场风波。

    三姑娘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哭了一哭,还在绣手帕的静思就被见到了父亲阮铭,算来还是第二次见面吧,也不知道这次是为着什么?

    阮铭说了什么呢?

    他说:“静思,早就同你说过,回了府就该跟着姊妹学着规矩礼数,静期同你游戏,结果你反倒惹哭了你三姐姐,如此不知好歹,以后怎生得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得静思措手不及,她想辩解却无从辩解。

    “罢了,念在你是初次犯错,回去向静期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以后姊妹间相处,万不可再闹出矛盾来。”

    “是,父亲。”

    静思浑浑噩噩地来,又浑浑噩噩地走。

    回去燃了一夜的烛火,熬了一宿的夜,绣出了手帕送给静期。

    招数也是这个时候想出来的,黑夜给了她黑色的灵感。

    为什么只有你不能吃亏呢?还要告到父亲那里去……

    那既然这样,我从中小小地再争取一些,不好吗?

    因为静期迟到多加上进度慢,虽然说是留堂,其实是戚先生另外开的小灶。

    静思主动加入,戚先生没有多说什么,若是学生自愿加课,老师也是不嫌麻烦的,何况她又格外喜爱静思。

    通常来说,学习过程是这样的。

    首先是点书,拿着她正在学的《三字经》《千字文》,翻到新课的那一页,走到戚先生面前,戚先生会拿出在书上用红色的印泥点上句读。

    红色的句读与黑色的墨字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本来冗长到难以停顿的句子,也就找到了自己抑扬顿挫的节奏韵律。

    然后戚先生摇头晃脑念一遍,静思也摇头晃脑念一遍,如此反复三次为止。摇头晃脑也是有节奏的,按着句读,一般短句以两个为一圈,长句以一个为一圈。晃得多了,感觉脑子也晕晕乎乎的。

    念完了,就该释义了,讲“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①”,这个环节生动有趣,通常是静期最爱的环节,蹭故事听。念书是如此枯燥,以至于静期觉得故事环节是如此有趣,即使是戚先生用四平八稳的声音讲出来,毫无波澜的起伏。这个时候她往往会在座位上竖起耳朵,表面上还在摇头晃脑,实际上却已经开始悄悄给自己放假。

    三人不同进度,在一个学堂里同日上课同日下课,读书也不要求默读,而是摇头晃脑,所为的就是要求在这种情况下,不被别人的注意力分散。

    之后就该是自己在一旁边诵读边试着背书了,背到连带着释义都滚瓜烂熟,就可以上去找戚先生背书复讲了。认真不认真,理解没理解透彻,就看复讲的时候嘴巴打结多少次。

    打结多了,不需要戚先生说,自己就可以滚回去修炼重新来过了。

    静姝会优雅平静地道歉,说:“等下再来。”

    静思这个时候会涨红了脸,道:“先生,我先下去再温习几遍。”

    静期会吐吐舌头,撒娇道:“先生,这样就算过了吧?”

    等认得字了,学得多了,就要开始自己点句读、自己释义,不仅要读启蒙书籍,四书五经也都是要念的。

    这种教法是正规私塾的学科举策论的教法,戚先生从来都是这么教的,也没有说过她半点不对。可这么教女孩子有什么用?认得几个字可以管家理财,才是做夫人的正派做法。

    静姝没什么意见,尊师重道所以不提;静期是无所谓,反正学完五年就算了,管他讲的是什么,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静思目前对这个授课内容非常满意,因为她更不想学《女诫》《女论语》《女论语》《女范捷录》。

    而学科举相关的知识总是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毕竟赵山家的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培养赵大善读书考个秀才,带领一家从此走上官绅之路。乡邻看不起耀武扬威的赵大善,却不敢小看以秀才老爷自居的赵大善。赵大善更是要让静思做童养媳,可见自信膨胀。

    但进了阮家,静思知道了,秀才算得了什么呢?秀才之上有举人,可举人放在阮家面前也是不够看的。举人之上还有进士,三甲进士在阮家面前,也是可以随便打发的,得是一甲、及第才好。况阮家本代为官男子,已有两位及第,高中状元及榜眼,是哪朝哪代都数得上的清贵官宦世家。

    若是混得不好的,虽然是男子,只怕连授课的戚先生的官职也比不上,她从前也是宫中正经的四品女官。

    戚先生不仅是以科举的要求规划她们的学业进度,还以科举的要求规划他们的书法。

    非以更加适合女子的清丽簪花小楷教学,而是临颜真卿的多宝塔碑,结构方正茂密,落笔稳健有力,气势恢宏,兼有虞世南的风骨,又有智永的圆厚。

    静姝练此字已有近十年,已经自有风骨,下笔落笔有自己的理解,更加圆润豁达。

    都说见字如见人,字是人的第二张脸,戚先生从不轻易放过,静姝已经练出来了,静期和静思可还没有。

    于是在宣布放假的同时,戚先生还冷漠地宣布静期和静思喜提大字两本。

    在这一点上,二者达成了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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