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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进草丛

    莺儿的服软戏码彻底演不下去了,因为突然插进来的许氏的字典里就没有服软这两个字。这位大家出身的夫人自己可以屈服于三纲五常,但是她认为莺儿作为一个本来与这个家庭毫无关系的少女不必服从于任何人的意愿。现在她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亲族好友,是需要有人为她伸张的。

    “你们这样私自拐带一个孤女,与人贩子何异?我本以为你们想将她私藏,结果还要把她偷运出城?倘若一开始就存了把她送走的心,那就一路送到底,别叫人瞧见你们的嘴脸。倘若正经要把她留下,那你这个当人家叔叔的也就该打算起来。我说了多次,你每次都在应付。”许氏推开了丈夫的手,把跪在地上的莺儿扶起来。莺儿顺势牵起了许氏的手,开始无声地哭泣。

    “两个男人把这样娇弱的女娃领进家门,不主动为她考虑就罢了,我全当你们在避嫌,那就由我管教她。可人家自己明了事理后想要为前途打算你们居然还加以阻拦?她如今一没有告发你们,二没有违法乱纪,三没有在家中无礼,你们为何逼她?就为了今日的晚饭,家中的炉灶?”许氏不愧是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的,移花接木、混淆视听的技术一流,两三句话就占领了道德制高点。

    王瞬之很想张嘴反驳,但是王上砚已经彻底蔫了,他觉得自己此时开口和三婶打擂台的话可能会逼反自己的三叔。

    “我虽奉父母之命嫁入王家两年,但是夫家的底细到现在我仍然不知。莺儿或许和王家的秘密有关,可她十六年来从未加害他人,如今又被强带到京城,何其无辜,怎么不能得一个好结果?我听你叔叔的意思是要考验她,考验过了才能留下。这是哪家的礼,我怎么没有读过?”许氏把矛头指向了王瞬之——她很看不惯这个侄子嘴里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乔迥盈在无人处鼓掌欢呼:“婶子说得好啊!”

    王瞬之在这个房间里的地位陡然转变,他现在成了被质问的那一个了。不等王瞬之编出理由,许氏继续发泄自己的不满:

    “夫为妻纲,妾身是不该忤逆夫君的。但是夫君此举不仅不合礼法,还有违《唐律疏议》中的户婚律。莺儿是外籍入京,虽有路引,但至今逗留已有十一日,按律应当上报长安县,否则满一个月后就要返回原籍。夫君敢吗?”许氏看着低着头瑟瑟缩缩的丈夫,心里一片荒凉——这就是自己嫁的人了。

    “婶子息怒,这一切都是侄儿的主意,侄儿……”王瞬之还没替王上砚开脱完就被许氏打断。

    “你叫我一声婶子,我也拿你当自家人看待。你要我给娄家夫人写信,我写了,一封现在就锁在主屋的柜子里。这些天你每天出去干什么我也没有过问,在家帮你看顾莺儿。我自认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一切,不曾想那封信是用来迷惑我的,好让你们叔侄搓磨莺儿!”许氏现在除了为莺儿鸣不平,还生气自己被王瞬之蒙骗写信去求娄家张氏夫人的人情。

    “婶子如果真的想为莺儿伸张,何不将那封信送出去?侄儿明天就能”王瞬之的赌气之语还没说完就被王上砚喝止。

    “王瞬之!你是真的不为莺儿考虑,不为你叔叔我和你婶子想吗?娄将军夫妻感情甚笃,这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张氏要办什么事绕不开娄将军。这一封信送去了,娄将军必定会查我和莺儿的底细,说不定还要往回倒查。万一真的有纰漏,你叫你婶子日后如何自处?没有万全之策,你怎么敢啊!”

    莺儿还在装哭——当然也有真情流露,乔迥盈却开始头脑风暴。

    “娄将军…将军,唐朝有什么出名的娄将军吗?……娄?”乔迥盈注意到了这个姓,眼前却浮现了斯琴高娃老师的脸——这是什么诡异的联系?

    “莫不是娄师德吧?他不是宰相吗,为什么是将军?”乔迥盈疑惑,这居然是武皇的时代!再想起刚才许氏所说的《唐律疏议》,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来到好时候了。这样的盛世,怎么能去北边吃沙子?许姐姐加油,干翻他们!

    许氏还欲再劝,王瞬之却不想听了,走出房门就翻上了房顶,留下三人面面相觑。于是莺儿的服软大戏是以王上砚被勒令独寝、王瞬之离家出走、莺儿哭着被哄睡结束的。

    夜里的崇贤坊不算安静,偶尔能听到不良人巡夜的声音、老鼠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春天的风雨声。王瞬之在各家房顶上跳来跳去没一会就下起了小雨,他只好翻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对着院中的杂草发泄怒火。

    他不懂,跟乔迥盈和莺儿解释她们有危险怎么就这么难呢?不管是留是走,只有在自己严密的安排下才有可能同时避开国师和姜家的探查。如今文可用已死,消息窜的比人快,国师肯定得知了他失手的事。姜家当天没能追到人,肯定也放了探子一路追查,即便自己进城后有意迷惑也不知道能拖到何时。他这些天在西市交易土地奴婢,好不容易捏出一个乔家的雏形,又变换身份,把各处的窟窿都补齐了,结果回来就碰见乔迥盈在自作主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我们两清,清个鬼咧!她哪里有钱还他。还有晚上的这一场,姐妹俩联合起来对付自己一个,婶子也帮腔,三叔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最后全家人都在生自己的气,他王瞬之还不配有个脾气了是不是?

    他又想起那个“考验”和很多年前与莺儿有一样命运轨迹的那个女人,她也这样闹过一番吗?兄长会怎么处理?

    王瞬之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似千钧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帮自己分担,尤其是那个女子,就差一屁股坐上来了。他恨不得太阳一出来就把这个包袱甩掉,自己独自北上,到时候三叔都找不到自己,他也不用面对女人的眼泪了。正想着,他脚下一滑,摔进了草里。

    坐在草丛里的他不由得再次想起了自己和乔迥盈初见的前一个晚上。在解决了十数个国师的手下并且在密林里狂奔了大半夜后,他终于一剑解决了最后一个。那时他也是待在草丛里,身边躺着一个温热的尸体,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血和汗混起来浸透了衣衫。他想要歇一会,就一小会,等这口气喘顺了再去找那个孱弱的女子。

    但是躺下后,他看见晴朗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忽然就失去了动力。

    除了不会说话的星星月亮,有谁能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即便此刻自己死去,也没有人会在自己生辰那日祭拜。搏杀和愈合发生在他生命里的每分每秒,甚至重叠起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山谷风口里的一块巨石,烈风永不停息地侵蚀着他。可他却看起来完好如初,因为刀剑能够隔着血肉砍向他内里的某个地方。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是他好像永远都体会不到这种轮回的美感。生命的周期在他的身上消失,让普通的情感显得那么的无理。即便太阳出来,亮澄澄的日头照着,一切都能大白于天下,都能被清风涤荡,唯他不能。因为他不再能区分白天黑夜、理解人们对于白日光明的追逐了。时间的分秒是平等地流逝的,他的生命也是如此,每分每秒都没有什么不同,等着他去救的那个女孩也是一样,自己和她都是众生里的将死之人,谁又比谁高贵?

    此刻的星月,是他此刻的见证,那明日呢?后日呢?等到伤口愈合,谁是他这场暗夜里的杀戮的见证者?到了后面他的思绪开始混乱,父母的身影、哥哥的剑、还有那个女人的脸都像鬼魅一样围着他转。他很清楚这些都是幻觉,于是也就不像从前一样伤心了。但是幻觉勾起了他另一种真切的欲望——解脱。他想让时间真正在自己的身体上静止——不再流逝,那么我也就不必去体会每一个瞬间。

    他没有勇气用剑,只用手指抠着伤口,希望自己的血就这么流干。血流干了就能甩掉一切,不用再去在乎那个房间,不用再厮杀,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去理解自己的生命,不用再为了天命活着——所有一直残忍消耗自己的东西都会消失。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去到世界的另一面,去真正拥抱自己的家人了。“我要死了,谁管那个女孩能不能活下去?”

    然后这个被他抛弃的女子就是他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

    巨大的愧疚和荒谬感淹没了他。

    他想说对不起,放弃我吧,但是说出口的却是:“轻点压,快疼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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