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湘先下楼去了食堂，今天有鸡腿，她要早点去抢。
三楼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四十九和十八面对面而立，中间隔了足有两米远。
“那个……”十八不安地动了动，随后一咬牙，上半身用力向前弯折下去，将身体曲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乱糟糟绑在脑后的头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随着惯性倒垂在额头前面。
四十九被吓了一跳，皱眉冷声道：“你干什么？”
十八声音洪亮，落地有音：“道歉！对不起！”
“之前欺负你，对不起！找你麻烦，对不起！带着人打你，对不起！反正通通对不起！”她竹筒倒豆子般，响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半天，她都没有听到四十九的回应。她保持着九十度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将脸憋的通红才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
眼前的走廊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没有。四十九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走了，没留下半点回应。
十八直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腰，深呼吸了一口气。
……
“这么快？”
秦湘叼着只翅根声音含糊，一手端着一个个盘子往餐桌走，迎面看见低着头心事重重的四十九。
后天就是市领导来检查的日子，今天的饭做得尤其地香。碧绿的菜叶上浇了一层清油，在灯光下亮晶晶地煞是好看。
四十九握着筷子趴了两口饭，突然放下筷子定定看着秦湘：“不问我吗？”然后在秦湘说话前再次开口，“别说什么我想说就说的话。”
可能是之前他被打，她明明看在眼里却一直装作不知道，最后一举揭穿他的事让他耿耿于怀，这之后四十九的戾气明显重了许多。
秦湘咽下嘴里的鸡肉，“好吧我确实好奇，所以她找你说了什么？”
像是想到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四十九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以一种古怪的语气说道，“她跟我道歉。”
“你觉得不好？”
四十九眉头一挑：“你觉得好？”他低下头戳着盘子里的饭粒，又被秦湘伸过来的筷子及时制止。
“凭什么她一句道歉就可以抹平一切。”
“不可以。”秦湘肯定道。
四十九抬头看她，对上她清明的双眼，“她道歉是她的事，你不愿意原谅是你的事，没必要用这个去绑架自己。”当然也不要因为不原谅就否定她认错的行为。
四十九明白了秦湘没说完的话，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原谅她。”
秦湘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声音轻柔：“这是你的自由。甚至你想当面直接拒绝她也是可以的，这都是属于你的权力。”
一顿饭，四十九吃得心不在焉，秦湘吃得心满意足。
四十九没有胃口，但最后还是在秦湘地强烈要求下把餐盘里所有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了才结束。
“不可以剩饭，有得是人还没吃饱呢。”
没吃饱的阿四：“……什么？鸡腿一个都没了？”
打饭的老师差异地看向他：“你平时吃饭不都很积极吗？我以为你吃过了，剩下的那些跟他们几个分了。”
阿四顺着老师的视线看向食堂里寥寥无几的几个人，脏兮兮又瘦又小，有些身上还有结痂的伤口。每个人餐盘里都盛着四五个翅根，饭菜也是满满的。
被他视线掠过的孩子身体俱是一僵，有几个甚至已经微微发抖。
离他最近的孩子小心地端着餐盘高高举起，小声说道：“给，给你。”
阿四眼睛一瞪，“你吃剩下的给我？！”
那孩子身体剧烈一抖，餐盘都差点打翻，他头摇的像拨浪鼓，慌忙否认：“不是！不是！我还没吃。”说着心里一酸就要掉眼泪，被他咬着腮帮子硬生生地忍住了。
“切。”阿四接过餐盘，往那孩子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语气恶狠狠地，动作是截然相反的轻柔：“用不着，吃你的吧。”
他将桶里所剩无几的菜汤全部倒在米饭上，阴着脸端去了最远的地方。
那个被放过的孩子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大口扒饭。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偷偷打量着阿四，见他坐下后才放松地开始吃自己的。
阿四感觉得到那几道目光，换作之前，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将那个人的饭抢过来自己吃。
他们饿不饿肚子关他什么事？在这里谁拳头硬谁就有理。况且他们吃的东西用的东西，哪一口没有他出力？孝敬孝敬他也是应该的。
但是刚才那瞬间，他突然就想起了秦湘，想起有几次他们来晚了，她没有抢任何人的饭，和四十九两个人就着点菜汤，把桶里沾着的米粒一点一点刮干净，一人一口分了吃。
他嚼着嘴里又硬又干的边角料，心里诡异地升起一股优越感。当初他们是两个人分的，现在他自己独占，比他们可赚多了。
吃完摸摸肚子，在一众人惊疑不定的视线里，他大步走出了门。
……
领导来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
阳光明媚温暖，细小的嫩芽悄悄冒出了头。麻雀在树梢上跳跃，偶尔振翅带出一片轻响。
所有的孩子聚在一起站成歪歪扭扭的两排，双手不停鼓掌拍的通红，所有人都很兴奋。
老师没有让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他们也没好衣服可穿。
“直到那是什么不？”阿四凑到秦湘身边小声问。
秦湘微笑着拍手，眼睛往一边看去，“摄像机。”
“摄像机？”阿四顿了顿，“那他们是电视台的？”
秦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大概吧。”
“秦湘，来。”老师里最温和的黄老师朝她挥了挥手。
秦湘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走到黄老师身边，“小湘，这位是陈市长，你……”
陈市长弯下腰和善地说：“叫我陈叔叔就行。”
秦湘扬起教科书般标准的微笑：“陈叔叔好。”
陈市长看起来是个温和的人，在问过她的一些基本信息后，他开口：“听老师说你喜欢看书啊？”
秦湘有点惊讶，她偏头看了看黄老师，又瞧了瞧常老师。见两个人神色如常，她点头：“喜欢，我还想学更多的东西。”
陈市长没说什么，直起身来。
常老师走上来，语气不卑不亢，平静地陈述：“陈市长，您也看到了。我们孤儿院条件有限，孩子在这里温饱尚且不能保证，义务教育就更不用说了。”她垂眸摸了摸秦湘的后背：“这孩子聪明，有天赋，自学都认识了不少字，还会背诗。如果只能埋没在这里的话实在太可惜了。”
常老师的意思，是让陈市长帮忙找个人收养了她。
陈市长静默不语，转移话题：“听说孩子们还准备了黑板报，走吧，去看看。”
常老师点头，走在前面带路：“黑板报也是秦湘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画的，字也是他们商量着写的，我们也还没看过什么样子。”
阿四倒是手舞足蹈地将他们夸上了天，他和秦湘之前关系那么差，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相当不错了。
确实没让他们失望，暖色打底，冷色点缀，稚嫩的文字配上富有童趣的图案，近乎完美地色彩搭配，老师们和陈市长，还有后面跟随而来的电视台记者都吃了一惊。
“好，真好。”陈市长踱步着细细欣赏，眉眼舒展，发自心底的称赞。
他转身，秦湘抬起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错开了目光，将视线放在了黑板报上。
秦湘垂下眼帘，心里已经明白。
领导视察的事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至少通过媒体的宣传后，他们孤儿院瞬间多了不少关注度，捐钱捐物的比平时多了十几倍。
院里有钱了，老师也用不着把收到的捐物卖了，大方地让秦湘随便挑。
秦湘也没客气，叫上四十九，阿四和十八，四个人浩浩荡荡来到了三楼教室：“老师，我们来了。”
原本以为只有秦湘一个人的老师们愣了一下，常老师依旧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朝几人摆了摆手：“都过来吧。”
地上各式各样的读物堆成小山一样，几个老师蹲在地上正一本一本地整理记录。另一边，几大块干净的布铺在地上，上面堆着数不清的衣服，薄的厚的各种颜色，令人眼花缭乱。
十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东西，向右瞅瞅围在书旁边一本一本仔细选的秦湘和四十九，往左瞧瞧一件件干净又漂亮的衣服，脚步不由自主往左边挪了挪。
阿四站在旁边挠了挠头，地上这堆书他看也看不懂，封皮上只有零星几个“的”、“我”还有数字他认得出，这些被秦湘当成宝藏的东西远远赶不及那些衣服对他的吸引力大。
“要不……我去那边瞅瞅？”阿四试探。
秦湘摆了摆手：“去吧去吧。”他们两个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让他们找点别的事做。
两个人仿佛撒了僵的野马，欢呼一声就围到了衣服堆的旁边，一件件小心地拎起来，你一眼我一语憧憬着将这些衣服穿在身上的样子。
常老师难得表情没那么严肃，看着几个人高兴的样子，轻声说道：“这次捐来的东西我们打算都留下来，衣服、书，你们都可以随意挑。”五十多件衣服，三十多个孩子足够分了。
阿四那边已经欢呼起来，秦湘也露出了笑容。她拿起一本三年级英语教材塞进四十九怀里，又拿出一本初中必备文言文放在英语教材的上面。
教材几乎是捐书、卖书的重灾区，好在他们如今就缺这个。唯一有点遗憾地是数学书格外的少，小学六个年级都凑不全。
身后传来拐杖与地面碰撞的闷响，“秦湘，你来一下。”常老师站在门口，拄着拐看向她。
秦湘安静地跟了出去，常老师将门关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递给她：“你不是想上学吗？美院附中决定录取你。”
秦湘怔怔地接过录取通知书，难以置信：“……附中？我才十岁，怎么……”她抬头看向常老师。
常老师摇头：“可能是看见了你画的黑板报，觉得你有天赋吧。”她指陈市长来时的电视台记者，“虽然是美院下属的中学，但是你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还是很看重学习的。初中的课程很难，我看那些书里也有初中教材，你这段时间好好预习一下，九月份开学直接上初一。”
秦湘回来的时候神思不属，四十九关心问道：“怎么了？”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将录取通知书递给四十九：“我有学上了。”
四十九刚想恭喜她，就听到她继续说：“但是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