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行了吧？”

    “什么？”

    他微笑着问，便又倾近，看似又想要亲吻她。她侧脸避开，目光扫向他右臂上的伤。

    他恍然，将她松开，“随你高兴吧。”

    他倚住船舷，看着她捧来净水，给他洗净伤处，敷上药膏，一圈一圈绕上，扎好。

    “这下就两清了，是吧？”

    他笑嘻嘻瞅着她问。

    她移开目光，不愿与他对视。

    “那个宴会，”她试探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

    “就是去了——”

    “不去怎么知道？”

    她从衣箱里翻出她最好的一件衣裳，“穿这件行吗？”她问。

    “这是下人穿的！”他嘲笑她，“田庄上打发税官的货色，也好意思拿出来请我过目？”

    “再没别的了。”她甩手道，算是找着了借口，“就这件最好，又没处换去，也来不及现做，就算了吧。我不过去，陛下不会怪罪我的。”

    “今晚你要见到的贵人，将来在你养下头生子的时候，还得再见一次，到那个时候，专程赶到王都恭贺你的这些贵人，转过身就会说：噢，原来当初不敢当众站在陛下身旁的那个小妞，就是为我们诞下未来法老的王后啊！这样上不得台面的王后，能养育出肩负南北重任的两地之君吗？”

    “又不去见他们，他们怎会知道是我？”

    “我会告诉他们的，”他一本正经道，“别再让我看笑话了，七，跟我走吧，先去找一件能见人的衣服给你换上，再把你送到陛下身边去。”

    “去哪里？”

    “去你从没去过的地方！”

    他朗朗的语声里忽而充满了朝气，那从没去过的地方在虚掩的门后散射出幻境里才有的光，他将她最好的衣裳随手一扔，拉着她跑下王船，轻快步履宛如踏着琴弦而过，一连串匆促短音后边，连着潺潺淌过街巷的夜曲。她与他在行人之中闪避穿梭，北地播种季湿润的新泥填满了每一缕迎面扑来的空气，她的护符被晃出了衣襟，荷露斯神天青石的眼，冷冷侧视沿途掠过的风景，隐隐听得有谁在问：“她是哪家的姑娘？”

    听那中规中矩的祭司音，多像是一位神侍大人，若是被祭司哥哥瞧见她此刻模样，准也要不以为然地摇头，叫她一声“疯丫头”的。

    “是这里了。”

    随他在一道镂花木门前停住，她透过门上镂空的纹路窥望里边灯影憧憧的屋宇。

    “这是哪里？”

    “是我那父亲大人在这城里落脚的宅子。”他答，推门而入，“进来！”

    她跟他进去，小楼里已经有人端着灯盏迎了出来。

    便听一声惊叫——

    “哎呀！是我们家的那位少爷！”

    宛然是见着了神明下到凡间的真身。

    “别来无恙吧？”侍卫官朝那出迎行礼的妇人笑道，“都不用忙，我歇歇就走，你只管招呼这位姑娘就好。”他一把将她推送至妇人跟前，“年前夫人离开时，她那些好衣服总还剩了几件在这里吧？拣一件合适的让这丫头换上，再给她梳梳头——打扮打扮之类。”

    “我说少将军啊，”那位妇人曼声笑道，“您莫不是一路吹着号角过来的吧？是不是城里头的闲人们都晓得您回来了呀？”

    他闻言回头，看见聚在镂花门外恭敬施礼的众人，有些不耐。

    “我还要带她去赴省长大人的夜宴，用不着弄得太炫耀，只要压得住布斯瑞司城的气派就行。”

    那妇人含笑应下，转来牵她的手，一边引她往屋里去，一边问：“小姐是打南边过来的吗？”

    “嗯？”

    “看小姐的模样，可不像是北边的姑娘哩！”

    “嗯，”她微笑着答，“都这么说。”

    “夫人留下的衣裳，奴婢都仔细收在柳木箱子里的，虽说今年湿气稍重了些，应该也不会有哪件起了霉味的，奴婢总是很小心，隔些天就晾在风里吹一吹——不知道小姐您爱用哪味香脂？去年夫人来的时候，正遇着泛滥，水涨的时候水腥重，夫人说该用茉莉香匀过，现下水退了，泥腥气可也不好闻呢，对不对啊，小姐？奴婢这边还有些夫人带来的迦南香脂，用在省长大人的宴会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真可惜曼赫普瑞少爷不喜迦南香，偏只爱带着百里香，可那是亡灵之宅里头才使的药草香呀！唉，我们府上的这位少将军呀！顶爱跟别人不一样！小姐，您中意迦南香脂么？要是您也喜欢，奴婢就将它调进油里给您抹在头发上，您看行吗？”

    妇人征询地朝她看，同时递来精织亚麻的衣裳，她就像是神话里无所不能的精灵，一边与她说闲话，一边为她选衣裳，另一边“啪啪”变来了六七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环绕在她身畔为她更衣妆扮：或从描花绘金的高柜里取出一顶一顶的假发，或捧上磨得铮亮的铜镜，或将各样发箍与颈饰一副一副搭配给她看，或端来各式瓶罐，铺陈在她眼前——彩釉小罐里盛的是深浅不一的胭脂，玻璃瓶子里装满了调香师精心配制的香脂，她们手势轻柔，节奏明快，她还在欣赏野鸭梳羽形状的妆匙，一个姑娘先已在她的唇上点了一抹绛色。

    “小姐的眉眼生得美，依我看倒是不描的好。”那妇人温言提点，一旁的侍女便将眼圈墨放下，另有侍女取来假发，一款一款比照着，妇人只是摇头，“一样装饰配一样人，是神明们赐给的样貌，可不好胡乱拼凑啊！小姐的头发天生就带着些许卷曲，依我的意思呢，索性别罩假发，只消绾上十几枚金穗子，再佩上精致些的额环就好。小姐，您看行吗？”

    “好。”她答应道，侍女们正将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褪下收去，那妇人一见着她的胸衣，立刻过来替她松开，“绑得这样紧，以后要落病根的呀！”她轻声劝，“是要与我们家少将军同赴盛宴的小姐，要遇见的都是一等一的贵人，怎防备得这样小心啊？”

    近乎赤身露体站立在众目睽睽里，她着实无心聆听妇人的规劝，仍是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胸衣，不惯服侍的局促一望而知。

    于是那些环住她的姑娘愈加活泼起来，趁着那妇人转去为她取香脂，她们含笑打量着她，慢悠悠地为她抹上甜杏仁油，为她试选颈链，为她修整指甲，剪齐发梢，偏是迟迟不给她披上衣裳。之中一个胆大调皮的，更是挽起衣袖，露出自己圆滚滚的胳膊，有意与她的比在一起，“真白！”别的姑娘一时都艳羡地叹。

    “从没见哪家小姐能有这等白净的！小姐真是从日头毒辣的南边过来的吗？”

    “看小姐穿的衣裳，”另一人说，“用的倒是北地的亚麻料呢……”

    “哎呀！”众人之中尤其缺心眼的那一个便在此时大惊小怪叫起来，“小姐是随着那些大船过来的吧？是要与我们家少将军一同回到南边王都去的吧？”

    “啊，那夫人可要闹心了……”不知是谁窃窃笑道，马上有人悄声反驳：“少将军正随船侍奉陛下呢，你忘了夫人说的话了么？”“夫人说的哪句话啊？”“陛下不喜欢女人呀……”“那可奇了，少将军又会是从哪儿变来的小姐呢？城里头可找不出这般模样的姑娘。”“陛下没在船上吧？都没听见迎接的动静——”“可我听见说，那船上悬着王旗呢！”“陛下要真是在那大船上——那陛下也会到城里来吧？”“陛下要真的在大船上，少将军才不会带上姑娘同行呢！我们家的少将军，才不会是那样不识趣的人！夫人不是说过么？就为陛下不喜欢女人，少将军他——”“瞧你瞧你，又起妄念了不是？”“嘘！都少说几句吧，真当人家听不懂北边话么？小心一转身传到夫人耳朵里去！”

    她们闻言一齐朝她望来，都想在她脸上看见想要的答案。

    她倒比她们更尴尬，像是有意偷听了不该她听见的私话，装不装懵懂都是心虚。

    好在这时那妇人回来了，“额环取来了没？”她问。

    聚拢着的姑娘们立时散开，一边呈上选定的额环请那妇人过目，另一边终于给她披上了精织亚麻布裁制的裙裳。

    “为小姐戴上吧。”妇人颔首道，走来亲手为她挽系衣结，“真是白净呢！”她赞叹道，“小姐您一定是很少出来走动，才养得这等皎洁的肤色吧？那就更不该遮着掩着了呀！明明生得这般窈窕，却硬是要将绽出的花瓣紧紧束起，这可不是白白辜负了神明的美意么？”

    “正是呢，正是呢！”侍女们纷纷应和。

    她脸上一红，局促间含糊应过。那妇人弯下身去为她检视衣裙的长短，顺势又道：“奴婢只担心这裙的下摆，稍许短去半截，若教眼尖的夫人们看见，一定是要说闲话的，还得请小姐走得慢些才是，好掩过这一点点不相宜呢！”

    “我一定慢慢走，”她应道，“请问，我该要如何称呼您？”

    “奴婢是为将军家看护北九省别苑的管事玉缇，”妇人微笑道，仰起脸为她理了理刚戴上的额环，“我们家少将军从迦南返回的那天，夫人戴着的就是这一款额环，夫人说过，再没有比它更适合欢宴的了。”她轻声说，“今天托小姐的福，又让奴婢见了一回曼赫普瑞少爷，这样的运气真不知往后还能轮着几次呢！我们府上的这位少将军呀，一整年都骑在马上南北往返，难得走回水路，也从不在布司瑞斯城多加停留。可是我们家夫人却是隔年就要来一回呢，总要住到闲散月过去，再也拖延不过，才会启程离开。真该多谢两省首府离得这样近，每年节庆时候，布斯瑞司城总比其他地方热闹，这世上还能有谁会比我们家夫人更喜欢热闹呢？”

    管事夫人说到这里，含笑将话顿住，将铜镜移到她的眼前，“小姐您看，”她欢喜道，“奴婢也不曾想到，这额环与小姐的容貌竟会是这样相配呢！”

    对镜望去，只见两道细金环上各自坠着指甲盖大小的金片，一道榕叶形状，一道蝴蝶模样，穿过发际绕在她的前额，异常轻灵别致。

    “你家夫人真是好眼光！”她不禁赞叹，“一戴上它就让人想要起舞呢！玉缇夫人，这额环是在哪家作坊定做的，我都很想去换一副来呢！”

    “这是我们家少将军赠予夫人的礼物，奴婢猜想，该是少将军请人在别处定做的吧？说起来，夫人平日里倒是更偏爱厚重华丽的式样呢！——小姐选定颈饰了么？”

    “就不用那些了，”她忙说，“只戴着护符就好。”

    侍女便将之前取下的护符呈上，管事夫人接来，“小姐的护符倒是比赤金项链更精致呢！奴婢就是想找，怕也找不来配得上的手镯和戒指。”她略带些困惑地微笑道，却不急着给她戴上，反而越是觉出了异样，“有荷露斯神守护着的小姐，为何还要防备得这样小心啊？”

    她抬手示意侍女端来烛盏，手里掂着法老的荷露斯之眼，凑近火光细加端详。

    “这后边像是镌的御名框呢，”她愈渐困惑地轻道，“不知这是小姐家传的古物，还是——这——这上边镌刻的，莫不是当今陛下的名讳？”

    再望向她时，管家夫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一望之下，便即拜倒，伏在地上频频施礼，方才举重若轻的风范不知转去了谁家。

    “奴婢还是头一回——生平头一回——有幸亲眼得见王家护身符！小姐原来竟是陪伴在陛下身畔的贵人哪！”

    众侍女皆被吓到，登时簌簌仆地，一齐向那天青石镶嵌的护身符行跪拜礼。

    傍晚时分的喜乐安详蓦然消逝，直想起人间的荷露斯神隐在暮色中的侧脸，还有北地以北庄院里跪了满地的人形。

    快点走吧，她想，再要礼让也是白费口舌，你快些离开，她们才能快些恢复原样。

    “谢谢您为我费心，玉缇夫人，”她匆匆接来护符挂回颈项，故作镇定地道，“衣服与饰物，我会尽快送还。侍卫官大人还等在下边，我这就告辞了——愿您从此顺遂平安！”

    她挽起裙摆牵牵绊绊冲出小楼，外边院落里亮堂堂的，少爷先已让人点上了风灯，晕黄光团笼罩在外，夜色愈显。

    “曼赫普瑞少爷。”她低头叫他，“我们走吧。”

    他回头一望，冲她吹了声口哨。

    “别急，抬轿转身就到。”他微笑道，“陛下定会喜出望外，再多等几刻也不会怪罪。”

    说话间他挨近来，“迦南香脂的味道，”他轻声说，“七，你喜欢这味？”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它太贵重了，平常很难遇见的。少爷你讨厌它的香味是吗？”

    “算是吧，”他微笑道，“每回闻见迦南香我就觉着不愉快，它总让我想起祈愿堂里踮着脚尖想要偷看法老的七。”

    她微微一愣，情不自禁道：“曼赫普瑞少爷，说不定此刻站在你面前的，也仍还是那个只敢远远偷看法老的七。”

    “那也挺好的啊。”他傻傻笑。

    她别过脸，张望那扇镂花院门，“闲话说得多了，又该要回去补胭脂了，”她岔开道，“抬轿怎么还不来呢？”

    “七。”

    “嗯？”

    “感到力不从心吗？”

    环在眉上的额环玎玲玎玲一波轻响，听见晚风正摇曳生姿地经过。

    她轻轻舒出口气，应和着风声似的叹息。

    “是有一点点，”她很低很低地说，“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些瞧不上自己了。我的荷露斯神已上了云端，而我仍还在泥里蹒跚。曼赫普瑞少爷，我要怎样才能维系住云泥之间的牵绊？要怎样才能把自己变成更好的人？变成那个真正配得上两地之君的女人呢？”

    “你会这么问，想必心里已有答案了，”他平静地说，“有了答案却还在为难，那就说来听听好了，你想成为的更好的人，是怎样的？”

    “就像你家夫人那样啊！”她冲口而出，“两年才来这里一次，却有本事让那些眼尖嘴碎的姑娘始终对她恭敬服帖，一说起她，个个都是无比敬仰的神气。她留下的衣服和假发都被收得妥妥当当，无论是水涨时惯用的茉莉香，还是多年以前偶尔戴过的头饰说过的话，都会被人一一铭记，念念不忘，即令远隔千里，依然牢牢掌控着这里从上到下每一个人的心！曼赫普瑞少爷，你家夫人真是非常出色的女人呢！”

    “我说呢，原来是受了这刺激！”他哈哈笑道，“七，你这个傻姑娘，都到这岁数了，怎么还会迷上一个无法效仿的榜样？我敢跟你赌一座田庄，要是哪天你真的见到那位‘非常出色的女人’，你是绝对不会想要去亲近她的。七，你何苦白费气力去做你自己都不会喜欢的贵妇？”

    “曼赫普瑞少爷，”她对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很是不解，“那是你家夫人啊！”

    “我没说不是啊，”他笑道，“不过，七，你要是真心想学她，那我就不要你了，我身边的贵妇太多，不缺你这一个。”

    她惊讶地望向他，他正朝她微笑，眼瞳里尽是金片闪烁的流光。

    “可我要去的闺苑，不正是南北两地的贵妇之宅吗？我要是不变得和她们一样，难道还等着被她们视作异类排挤么？”

    他避开了她困惑的注视，转去看着镂花门外渐渐逼近的灯火。

    “你这么想也不错，”他有些敷衍地答她，“我的看法无关紧要，权当我没说吧。”

    院门被推开了，八名杂役扛住一顶抬轿，慢慢走了进来，后边跟着门外街上的喧哗人声。

    她想要迎去，被他拉住。

    “不过，七，”听他低声又问，“你想没想过，我家那位了不得的夫人，为什么隔年就要到这楼里来住一季？”

    “我听管事夫人说，此地的节庆是整片北地以北办得最热闹的——可也是，很少有哪家贵妇会乐意住在人来人往的街边，曼赫普瑞少爷，你家夫人还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呢！”

    “是啊，我也总在寻思，”他微笑道，“她心里得有多寂寞，才会这么喜欢凑热闹啊？”

    她怔了怔，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寂寞呢？”

    “等到你变成她的那天，再来告诉我吧。”

    他倾身将她扶上抬轿，拢上隔帘。

    “到省长大人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