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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7.  归  途

    下轿,立稳,端住姿态慢慢抬起脸,不及观望省府官邸的气派门面,先被前边蜂拥而来的一大群陌生面孔搅乱了心跳。

    “不要东张西望,陛下没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少爷语速极快地在她耳边提醒,“你慌什么?站稳了!等着他们过来迎接!要像射箭一样直视前方,然后照我说的去看!”

    “好……”

    “瞧见那打头的夫人了吗?就是头上插着羽毛的那一位,她是北九省省长尹特夫新近才娶的正妻,比你大不了几岁——多半还比你小——”

    “曼赫普瑞少爷!”

    “行了行了,她差着你八千竿,这也值得计较?”他不耐烦道,“留心看她假发上的饰羽,那准是用其他鸟毛混充的,不过她会跟你说是少见的鹦鹉腹羽;她后边隔两个人,脖子上绕满链子的那位夫人,迦南地方的长相,她夫家掌管着东北商路上过半的旅队,她身上披肩一样的链子其实是纯银的,可笑她不敢张扬,偏要在外覆一层赤金——”

    “这是她悄悄告诉你的么?”她笑着问。

    “我可比你识货!”他冷冷道,“别打岔!把嘴闭上听我说!看她右手边那个走路活像在抽风的贵妇,她腕上套的手环是黑金的——晓得什么是黑金吧?硫磺熏银,海上岛民的玩意——她家藏着大绿海东岸每一岬角的海图——你再看那个光着脑袋的小鬼,傍着两位省长大人一块过来,他家与首辅大人有点关系,他脚边跟个球一样滚着过来的小矮个,是他带在身边取乐的家养侏儒,这位打着皮绑腿,刚剃掉荷露斯锁结没几天的新贵,年内就要上到至乘之地领受神职了——”

    “那另一位省长夫人呢?”

    “她年前就跟到底比斯玩去了。”他轻描淡写般带了半句,“北十二省省长家的夫人,是我那父亲大人第三位夫人的妹妹。”

    “……侍卫官大人,那里边究竟有多少位贵人是和您家沾亲带故的啊?”

    “七,”他哼了声,“你忘记这是哪里啦?”

    这里是北地第九省的首府布司瑞斯城啊!

    顺流向北,三天就驶入了大绿海,扬帆往南,最快也要七天,才能望见孟菲斯城的塔门。

    可也仍是在荷露斯神的南北两地啊!

    “随我往前走两步——用不着不自在,他们拜的是陛下!”

    不,不对。

    这里是玛亚将军家的北地以北。

    他们跪拜的,是北地以北的嗣子,玛亚将军家的少将军。

    那位年纪轻轻的省长夫人行过了跪拜礼,便即挽住她家省长老爷,满脸堆笑地迎着他们过来了。

    “真怕侍卫官大人要一去不回呢!”只听她娇声嗔道,“大人您是到哪里去请的这般金贵的小姐?怎去了这半天工夫?陛下才刚吩咐下来,一定得等到侍卫官大人返回才许开宴呢!”

    靠近了看,她假发上那几抹夺目的青黄,确是僵涩无比。

    染也染得不地道呢,她想。

    少爷便与她引见,省长夫人含笑朝她望来,目光闪动,轻视之外的权衡难断。

    很久以前在宫里,在两陛下的夜宴上,同是身处一等一的贵人当中,同样的打量,她领受得够多了。

    那时半点都不在乎的,此刻重遇,却像当众挨了一耳光似的不痛快。

    她也知道自己比那时心胸狭隘了不止一点点。

    “夫人戴的羽饰,颜色真是出挑,”她止不住地开口道,“直教人过目难忘呢!”

    省长夫人笑得两排细牙都露了出来。

    “不愧是只戴着荷露斯之眼就来官邸赴宴的小姐!一眼就瞧出了我最看重的一双宝贝!这上边用的是从西南蛮荒寻来的鹦鹉腹羽,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事,倒也算是十分难得呢!”

    “哦,”她微微笑,“鹦鹉腹羽啊?那果真是与鹫首有翼狮一样稀罕的装饰呢!”

    省长夫人脸色微变,侍卫官立刻把话接过。

    “尹特夫大人,等陛下见过了这位小姐,再等候开筵的吩咐吧!”

    “呃?”省长大人与其余众多贵人皆是一愣,“莫非陛下一直在等候的,竟是这位小姐?”

    “唉,尹特夫大人,”侍卫官摇着头叹了口气,“王家护身符也认不出来?您什么眼神啊?”

    他说着迈上一步,领她越过了惊诧莫名的众人,径直往宅第里去。

    她瞥他一眼,却见他正春风满面。

    “损人家一句就这么高兴啊?”

    “那位大人前些年真没少给我那父亲大人出馊主意,我忍他很久了,”他倒也不否认,“不过借机消遣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拿传说里的异兽媲美羽饰,讥讽两者同等虚幻不真,人家一听就品着滋味了,我都替她委屈,你用得着一张嘴就笑里藏针地拿话噎人家吗?”

    “戴着染色鸟毛虚张声势的贵夫人,又何必那样居高临下瞧不起人?”

    “她对你够客气的了,你连这一点点势利都看不惯,还想到闺苑里头笼络人心?”

    “曼赫普瑞少爷,你故意把贵人们的光彩与底细一起说给我听,就是想试试我有没有城府笼络人心?”

    “你那丁点城府与心机,全都拿去遮掩身世过往了,哪还藏得住别人的不堪底细?”他微笑道,“可这是好事啊,七,世故与纯真只在天平的两端,惟有神明才知道如何让她俩平衡。”

    她哼了声,“我看少爷你就平衡得很好嘛,”她嘲弄道,“再没有人能比侍卫官大人更擅长拿捏真心假意之间的分寸了!”

    他望着她不语,几分忖度般神情,意味深长似的小心。

    “我是男人,”终于他说,“再说你这丫头又见识过多少人呢?”

    “这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

    “看的,想的,担待的,在意的,截然不同,好比是活在两个世间。神明赋予女人的是维持住万物轮转的秩序,抚慰身心的魔力,但这世间本是靠男人支撑起来的。要是逼着女人像男人一样为人处世,那准是那地方的男人都给集体去了势——”

    “为世间支撑住天穹的,明明是努特女神(1)——

    “要没有盖布神(2)在下边托着,我看她的手脚能往那里借力?”

    “那她陛下呢?”

    “你带没带耳朵?你以为南北两地是她陛下独力支撑起来的?将军们什么时候听过女人的话?不管是曾经病入膏肓的先王,还是当今的这位陛下,有能耐戴上蓝冠领兵出征的两地之君才是底比斯王族名副其实的继承者!所以我说她陛下是真正聪明的女人,知道想要的是什么,要不到的她绝不伸手,尽全力守住自己所倚仗的力量就足够她随心所欲了。”

    她颇感意外,一时竟忘了与他争辩。

    “我还是头一回听见曼赫普瑞少爷夸奖别人……”

    “这可不是夸奖,”他无所谓地说,“浮浅几句评价罢了,反正,七,就凭你如今那点小心眼,就算再活七百年,也学不来她陛下的半分聪明。”

    “七百年都学不来?”她反唇相讥,“想不到侍卫官大人还有未卜先知的本领,这是塞斯神附在你身上告诉你的么?”

    “我要说这是你家祭司哥哥飘到我耳边告诉我的,你信吗?”

    她一下噎住,而不由自主睃了他一眼,刹那间真的以为会在他耳边瞥见祭司哥哥的脸。

    “我宁愿相信,”她小声说,“可祭司哥哥是不会对我说这种话的。”

    “是啊,”少爷笑道,“他的虚荣心重过你一千倍,确实是说不出这种话的。”

    耳畔“嗡”地一声,火苗蹿上喉咙,热辣辣地灼过她的眼,她愣在原地,呆呆瞪着他若无其事的脸,几乎就要认定是自己听错,他却浮起了隔岸观火般微笑。

    “噢,”他耳语般轻笑,“原来你知道……”

    她立刻扬手打去。

    只想要听见一声凶狠响亮的耳光,干脆得就像他刚才那一句,一句就戳破了深埋在她心底的鼓满禁忌的真相的脓包。

    他捉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挡过。

    脓血流了出来,眼泪也跟着涌。

    他居然笑了。

    “哭什么呢?七,就因为我说得对吗?”

    “你少自以为是!”她狠狠甩掉他的手,“祭司哥哥从来都要我依照自己的心意活着!”

    “我就怕你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还能去哪里找回自己的心意!”

    “这不用你管!”

    “这个嘛,”他摇头微笑,“抱歉得很,你也管不着我!我可不会由着你变成盲目虚荣的玩意。”

    他凝视着她的异色眼瞳明亮得近乎残忍,容不得一丝污浊的澄澈。与他在昼与夜的交汇处对视,宛在重新认识彼此,她出神地望住了他,像是眼见着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曼赫普瑞少爷,一句追着一句,破开茧壳钻了出来。

    “是祭司哥哥拜托你的么?”

    他咧开嘴笑,像是讥笑:“你就当是吧。”

    很想细问当时,又不敢听。

    停了停,她说:“谢谢你,曼赫普瑞少爷。”

    他眨眨眼,忽而满面狐疑,近乎困扰的神气。

    “你就是这点讨人喜欢,七,”他说,“知道好歹。”

    听他那故作正经的口吻,不过另一句浮浅评价而已。她深深透了口气,不知从何时开始,与曼赫普瑞少爷说话竟会变得这样累心,可在以前,她对于他的孩子脾气总是很有办法的。

    这七年她真是白过了。

    “别咬嘴唇,”他冲她皱眉,“胭脂都染到你门牙上了,不知道陛下正看着吗?”

    她一惊,转头望去,走道尽头的门不知是何时敞开的,法老就在门里,远远注视着他俩。

    他吹了吹她眉上垂坠的金片,轻响掠过的瞬间,流星坠落般碎。

    “去吧。”他说。

    说时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再也顾不得他真真假假的玩笑话,提起裙摆想要奔去,马上记起了管家夫人的叮咛。

    慢慢走,慢慢走。

    袖手直腰,屏息凝神,慢慢向前走。

    少爷在她身后笑,笑她的装腔作势。

    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觉出创口愈合处的隐痛。

    人间的荷露斯神立在灯火通明处,目不转睛看她走近,神情像是见着了一个姗姗来迟的笑话。

    她微一迟疑,问:“陛下不喜欢我这样打扮吗?”

    “不,”法老微笑,“很好看。”

    她松了口气,不觉眉心舒展。

    “曼赫普瑞少爷说我没有合适的衣裳,一定要我换过,所以耽搁了。”

    “他想得不错,这是我的疏忽。”他拨了拨系在她发梢的金穗子,“今天终于不结辫子了?谁劝你改的主意?”

    “少爷家里的管事夫人说,我还是不戴假发不描眉眼的好。那位夫人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一眼就知道该怎么打扮才合适……”

    “这话我也说过啊,”他微笑着截断她道,“更喜欢看你散着头发的样子,同样的话,为什么别人一说你就听进去了?”

    她眨眨眼,答不上来。

    “我以为不管自己怎样打扮,陛下都会喜欢的。”

    “不要狡辩,”他望着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她等着他说下去,可这时候侍卫官进来行礼了,他转开了注意力。

    “曼赫普瑞,”法老问,“手怎么伤的?”

    “被七拿剑砍的——”

    “少爷!”她大急,“你别乱讲!”

    法老望向她,“这不是事实吗?”他问。

    他将她的阻止听作了辩解,而他永远是会先听她辩解的。

    侍卫官笑眯眯地瞅住她,正要看她如何不动声色地扯谎。

    “陛下,”她只得将错就错地说,“我不是故意要伤到曼赫普瑞少爷的……”

    “曼赫普瑞并没有指责你是故意的,”法老道,“不用着急,在他禀告之后,我会听你说的。”

    他的口吻非常温和,却是眉峰正敛,十分不悦。

    而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始作俑者,便应声上前一步,继续禀告:“日落前我奉命去接七,正撞上她给梦魇住,将我误当成梦里的恶人,我没小心,胳膊上叫她给抽了一剑,伤口不深,七已经好心给我上过药了。”

    法老转向她,“是这样吗?”他问。

    “是……”

    法老颔首不语,挥手遣退了侍卫官。她惴惴等着少爷退去,一等门扉关合,马上开口:“陛下,我——”

    “坐吧。”

    法老轻道。

    他推她坐到包金御座上,顺势解下了她的额环。

    以为他是要吻她的眉心,他却屈膝半跪在她身前,将双环分拆,轻轻绕在了她的脚踝上。

    “那位很有主意的管事夫人,怎么给你挑了这样一件不合身的衣裳?”他微笑着问,“看你慢慢走近来,衣不蔽体似的可怜,外边那些人没有给你白眼吗?”

    “是借来的衣裳啊,”她轻声说,“你把人家的额环拧成这样,还让我怎么还回去?这可是曼赫普瑞少爷送给他家夫人的礼物呢。”

    “噢,”法老不在意地说,“我会补偿将军夫人的。”

    被他握住的脚踝开始疼了,感觉到他掌心里的热,他却并没觉察到他的用力。

    “阿洛。”

    “嗯?”

    “将你魇在梦里的那些,都是真的吧?”

    “那不过是梦……”

    “他们都在哪里?”

    “忘记了。”

    “不想让我知道吗?”

    “不想让你难过。”

    他抬起低垂的眼看着她,仿佛没听明白,法老平静的脸上,有些被她疏远的谨慎。

    曾对少爷倾吐过的不安,并不是她不愿与他深谈——她的不安,即使深谈,他也只能旁观,他的肩上担负着南北两地,已经无法像七年以前那样百般关切着她了。她也不愿再纵容自己的委屈与不甘,她想要与他一起,斩断七年的纠扯,平复重遇的惊惶,振作,继续往前。

    ……而又是如此的力不从心。

    “我不想看到你难过,”她再说,“不愿让陛下因我而难过。”

    他不语,失聪了一般,怔怔望住她。

    于是她迎去亲吻他怔怔的脸,往他颈窝里吹气,留下淡淡的胭脂印,手滑下去,抹过他的胸膛,指尖如在火苗上轻撩,恋恋挑拨着,怕被烧到。

    他迅速捉住她的手。

    “别闹……”

    他很低很低地说。

    “我却听说,”她的轻笑声直吹进他耳朵眼里去,“陛下不喜欢女人呢……”

    “哦,”他微笑,“所以你担心了?”

    她烧红了脸蛋,也笑自己可笑,心口处幻觉般灼烧痛楚。

    倘若明天就能和他生个孩子,那该多好!云泥之间,从此有了维系。

    “神庙那些人是有点难缠,但不用心急,阿洛,今非昔比,前路上再没有什么能够阻吓我们了。我会带着你从拉神的鲁努城(3)一路拜祭到至乘之地,让众神都来为我们祈福!这次我一定要先让两位神前第一祭司承认,你就是主神许给我的无可置疑的恩典!”

    他的信誓旦旦,她一句都听不懂,云端的荷露斯神又怎能明了泥泞里的忧惧?

    “可是你已经走了那么远……”她悄声说,“……我怕自己再也追不上你……”

    这话他也听不懂。

    “是啊,这也是我的难题,”他微笑道,“还是被外头那些人唬住了吧?阿洛,他们谁都及不上你!神明白给了他们一双眼睛,他们从来都认不出真正的宝贝,只看得见表面风光。等下你与我一同出去,他们会争先恐后来给你行跪拜礼,那样你就会觉得是在与我并肩而行了吧?”

    她蹙眉瞅着他,疑心他是在嘲弄她。

    “那我不就和他们一样了吗?”

    “有时候,”法老微笑道,“被无关紧要的东西迷惑住了,难免会生出些不知所谓的忧虑,知道怎么克服吗——从今以后只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她觉得非常冤枉:“我一直都只在乎你的啊!”

    “不对,”他对她摇头,“我在比布罗斯水都不愿多喝一口,急着赶回来见你,你却先是顾忌着别人的跪拜礼;我为将你独自留在船上而心神不宁了一整天,你却无动于衷睡到日落,是不是今晚又想要做拉神的同路人,之后再与我错开过明天?”

    “不会了!”她忙说,“陛下,我再不会了!都是因为连着几天没睡好——”

    “我知道,”他剪断了她的期期艾艾,问,“是因为我吗?”

    “嗯?”

    “阿洛,”他捧住她的脸,像是在问一朵盛开的莲,“是我让你感到不自在吗?”

    是又怎样呢?她想,你会从云端下来吗?

    “看见你和曼赫普瑞说话的样子,正是我所怀念的了无拘束,”他低声说,“你像是突然变回到十四岁,举手投足,都是无所顾忌般轻快自在——阿洛,你整夜整夜睡不安寝,是因为我令你不安吗?”

    他深黑的眼里沉着连呼吸都忘却的静谧,依旧是至乘之地不疑有它的虔敬,依旧是与她执手到永生的坚定,她被烙在他心底里,猜忌落荒而逃,他的不安,原来是惟恐不能给予她锦绣明天的忧惧。

    她没有回答,而许诺般轻轻吻他,吻去他的忧惧,转嫁到自己心里,然后擦掉攒在他眉心里的胭脂印。

    “从今以后只把心思放在你身上,”她微微笑,“最好连祭司哥哥都不要去想,对不对?”

    他拉她立起,榕叶飘在左边,蝴蝶飞在右边,她在他眼前转过一圈,玎玲声别过晚风,轻和着她的脚步,掩过了短去一截裙摆的尴尬,他将她揽回怀中,拨开垂落在她颊边的发绺,吻过她的眉心,又轻轻落在她唇上。

    又一次,歉疚柔和的吻。

    ……是他说不出口的回答。

    才明白他说过的每一个回去,都是法老逾越时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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