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郡，驿站。
安静的驿馆突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楚郡城主楚文松带着城防队长王宿和贴身侍从敲响了翊王暂住地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身着青衫、气质沉静的青年，若忽略他脸上那道横跨眉宇的丑陋伤疤，比起随从，这人倒更像一位书生。
王宿对这个随从印象很深，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想不到这位看似清秀的青年居然能眨眼间扭断数人的脖子而面不改色。手段之狠辣比之那砍头的刽子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以至于他现在回回见着这张脸，都觉得这人自带一股凌厉煞气。
芝兰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主子在房里等候城主多时了。”
和王宿的紧绷不一样，楚文松还算冷静自持，他点点头：“麻烦带路了。”
楚郡最近晨时总多雾霾，这边山林很多，雨水一落，空气中的潮湿味儿便经久不散。
转过最后一个转角，二人一眼就瞧见了会客厅上座的白衣男子。
顾止羽身披狐裘，一袭白衫，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在厚实的衣装下，除了一张脸和伸出来的双手，全身上下愣是没再多露一丝肌肤。偏生在这样的装束下，他一张脸还白的近乎透明，仿佛置身极寒之中。
王宿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角落的炭火烧的噼啪作响，顾止羽笑着开口，语气却是平稳至极的：“请坐。”
芝兰奉上茶盏，领着其他不相关的人悄声退了下去。
二人分两边落座，楚文松不敢怠慢，率先道：“我今早刚得到消息，松山林的两拨山贼已经结成同盟了，此外他们还在向西北方的饿虎寨传信，不出意外，是想做前后夹击之势。”
意料之中。
顾止羽道：“我让你布置的城防队准备的如何了？”
这话是问王宿的。王宿拱手道：“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楚文松有点迟疑：“大人，微臣有一事不解。”
顾止羽：“楚大人但说无妨。”
楚文松：“既然我们已经提前掌握了消息，为何不先一步集兵剿匪，而是要把一半兵力都用来回防城关？这批物资可是好不容易才凑齐的，若出了变故，城中好不容易控制下来的疫情恐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王宿所不理解的。
自鼠疫出现后，楚郡的诊断控制都尚在可维持范围之中，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药材短缺。两日前，他们从周边城镇联系到了仅剩的一批，只要有了这批药材，城中的鼠疫就能彻底抑制下来。
但是周边的山匪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据说山匪中也出现了鼠疫病状，但他们就没有城中百姓那么好运了。就算能找到大夫，但鼠疫是会传染的，没有足够的药材，根本不可能根治。
但这份药材连楚郡城中都已经成了稀缺物资。
这片山林地广而又复杂，界限模糊，离得最近的其他城镇都要至少三日的路程，很适合做点打家劫舍的事，山野中很早就有落草为寇的说法。加上地势原因，难以追捕，楚郡之前多番想要清剿也是有心无力。
但凡事有利有弊，起码楚郡鼠疫能控制住，也是多亏了这独立山林间的地理位置。而想要彻底解决这次的问题，这批从城外找到的药材能不能顺利运进楚郡是重中之重。
王宿认为，他们应该派出全部兵力去接应运货队，确保路途顺利才是，尤其是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周边山林的匪贼准备明抢的情况下。
但顾止羽却让他将一半兵力都用来固守城防，只派一小支队伍行动。
他虽然已经感受过这位京城来的大人的手段，知道他并不如传闻所言毫无用处，但对于这个命令依然很费解，甚至隐隐不满。
顾止羽早知道他们会质疑，虽然这份质疑倒是比他预想中来的迟了点。
他不答反问：“楚大人想不想一劳永逸？”
楚文松愣了一下，面露疑惑：“大人的意思是……？”
顾止羽笑道：“楚郡周边山匪横行，附近百姓苦不堪言，深受其害，朝中早便想找机会铲除了这帮人。但是楚郡离最近的上河镇都要至少三日路程，更遑论京城。”
他说着顿了顿：“况且此地草寇向来疏散，各自为伴，行动毫无预兆，但此番为了共同利益，他们却能集结一处……”
他说到这儿，不管是楚文松还是王宿都反应过来了。
王宿脸上涌现难以掩饰的兴奋：“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可以集结出动，我们便也能趁此机会将计就计，将其一网打尽！”
顾止羽点点头。
楚文松：“可是既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将兵力调整出动吗？”
“不行。”顾止羽道：“这些匪贼既然想动手，必然早已派人密切关注着城中的一举一动，调派人手的动静太大，一定会被他们察觉，届时就不一定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
王宿愁眉苦脸道：“可是不派兵，我们岂不是处于弱势了？”
顾止羽道：“所以由我亲自前去接应。”他看到两人愕然的神情，不等他们出口，便先一步制止道：“别急，先听我说，我们需要……”
一炷香后，楚文松和王宿对视一眼，一起起身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顾止羽：“既如此，你们便先回吧，明日我便出城。”
……
二人走后不久，又一道人影步入堂中。
喻知卿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下，他大步走进，抬手掀开头顶的帽子，行礼道：“王爷，刚得到消息，他们大概率会在泗水道动手。”
“等了这么久，这算是最合适的时机了。”顾止羽饮了一口热茶，温热的水流划过喉间，整个身子都在一瞬间回暖了几分：“也只有四弟才这般沉得住气，要是换成七弟，怕是在我刚到楚郡的时候就会忍不住动手了。”
喻知卿：“王爷放心，属下一定会竭力保证您的安全。”
顾止羽笑了：“我自然是放心了，这步棋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他眯了眯眼，道：“四弟用楚郡的事向父皇试探他对我的态度，父皇不是看不出来，他既然让我来处理，不只是在给我机会，也是在借此考量我的能力。”
若是他能成功解决这件事回到京城，就是通过了他的考量。若是他死在四弟手上……
那就进一步说明，四弟不愧是大元最众望所归的人。
顾止延早在他出发前就已经联系上了这边，楚郡周围的山匪是一把很好的刀。顾止羽是不能死在楚郡里的，这会很容易留下手脚，但山匪不一样，他们本来就是刀口饮血之辈，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就可以将他们有效利用起来。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就只有鼠疫的爆发源。
顾止羽：“地牢的那个人招了。”
喻知卿抬起头，上座的青年依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像是对任何事都不甚在意。但此刻喻知卿却清楚地看到他一向寡淡的双眸此刻浸满了寒冰，冷的彻骨。
“是凤家的手笔。”
喻知卿：“……”
他没有来得及去想顾止羽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让地牢的那个人开口的，他现在不可避免的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京城不会有第二个凤家。
也就是说，楚郡的鼠疫是当朝宰相一手促成的？凤家支持谦王，谦王要对翊王出手，所以，楚郡这么多百姓受灾，仅仅只是因为派系之争？
他想起这些日子走在楚郡的大街上，虽然上报的奏折只需要三两句就可以笼统概括。但他不一样，他亲眼看到过街上横七竖八躺着的病怏怏的百姓，他亲耳听过幼儿茫然失措的哭喊，他撞进过路边摇头叹息的老人浑浊的双眼。
这一切只是谦王为了试探皇上对翊王的态度？
当初他们察觉爆发源有异，在抓到往水井投毒的人的时候，其实心里就已经隐隐有所感觉。顾止羽深深吸了口气，他最开始只是感觉这件事很巧，各方面都很巧，现在也只是彻底佐证了他的直觉而已。
他的这个四弟实在是比他预想中还要狠绝。
接下来的每一步棋，他都要好好走才行。
……
京城，谦王府。
在推开书房门前，凤惜儿特意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她抚了下耳边垂落的一缕鬓发，控制着表情露出了自己最满意的笑容，这才跨进了面前的门槛。
这是这么些日子以来，谦王第一次难得主动叫人来寻她，一定是有好消息了！
凤惜儿推门而入：“殿下，听说您找惜儿？”
书房一如既往的安静，风惜儿推开门，却没有第一时间在外间看到预想中的身影。桌案上的公务摆放的整整齐齐，纸笔全都收敛妥当，不像有人的样子，她不禁疑惑地又喊了一声：“殿下？”
一边喊，凤惜儿一边抬步往里间靠近。
好在没走几步，她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身影。
凤惜儿原本有点提起来的心瞬间放下去了，她脚步也跟着从容了，边走边笑道：“殿下，您怎么不出声，听杨幸说您找我？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好消息？”顾止延总算出声了，但他的语调怪怪的，像是含着说不清的情绪在里面：“确实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凤惜儿看到玄衣墨发的人转过身，一双黑眸沉沉地看着自己，想两个看不清底部的黑洞。顾止延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连一贯维持的假笑都不见了。
这模样实在不像是有好消息的样子。
凤惜儿察觉到不对，连带着自己脸上的笑都微微僵住了：“是吗，是什么消息呀？”
顾止延往前走了两步，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凤惜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顾止延发现了，嘴角溢出一声嗤笑。
顾止延：“我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让你的人注意分寸，及时收手撤离，别落下把柄。”
凤惜儿心中警铃霎时敲响，顾止延怎么突然提这个？她小心地说：“惜儿自然知道的……”
“知道？”顾止延眼眸微眯：“那为什么你的人依然留在楚郡？”
凤惜儿没想到顾止延居然知道了，她咬着下唇，道：“惜儿只是想尽可能帮助殿下，那废物身体那么差，若能让他感染上鼠疫，以那废物的体质，绝对不可能活着回来，既然有办法轻松解决，哪里还需要殿下废这么大劲去联系那群下贱的匪贼动手。”
“胡闹！”顾止延瞬间一声厉喝，像是一直压抑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凤惜儿就站在他面前，浑身瞬间一个打颤。
她嗫嚅着道：“难不成……出问题了？”
顾止延冷笑道：“他已经被皇兄的人抓了，你觉得你的人有多硬的骨头，能保证在严刑拷打下不把你和盘托出？”
凤惜儿面色一白：“这……这怎么可能。”
“我早就说了，不要做多余的事不要做多余的事！”顾止延简直要被她气笑了：“大元朝谁不知你宰相鼎力支持我谦王，如今你的人被大皇兄抓着了把柄，若大皇兄拿着口供上报给父皇，我辛辛苦苦维系了这么多年的局面，全都要毁在你的手上！”
“我……”凤惜儿眼睫颤动不停，一瞬间慌乱铺天盖地的涌了过来，我了半天也说不出更多的一个字。
顾止延眸色阴沉地看着她，他背着光，这般看过来的时候整张脸都隐在了暗面，无端生出几分可怖之色来。
她慌忙跪了下去，眼泪漫上眼眶：“殿下，惜儿错了，惜儿不该不听你的，我只是、惜儿只是想帮殿下而已，这下该怎么办？”
她慌地不行，眼睛快速眨动着，嘴中念叨着：“我派去的只有那一个！只要他死了就没有口供了！对！只要那个人死了就行！”她抓着顾止延的衣角，急忙道：“殿下，我马上就派人去杀了他！一定不会让他威胁到你的！”
顾止延垂眸漠然道：“就靠你那些三脚猫功夫的人，杀个虞娘史妍还行，想在皇兄眼皮子底下动手，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说着顿了下，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已经安排人去了，这件事你可以不用管。”
好在他消息及时，现下想做点什么，虽然麻烦了点，却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只要接下的计划顺利，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
顾止延下意识地转动着右手上一枚黑色的扳指扣，只要等顾止羽死于山贼之手，他就会请旨接下楚郡的摊子，他留足了后手，不管是对那群山匪还是鼠疫之症，他可以轻而易举先解决了匪贼，再用那批药材去救治百姓。
这份功绩最终还是会回到他的手上。
父皇有想法又如何？他不会让皇兄活着回来的。
只要皇兄死了……
顾止延手上动作一顿，他垂眸看向手上的扳指扣，墨玉的质地在光照下显露出莹润的光泽。只要皇兄死了，太师府爱女，总不会眼瞧着她真的当一辈子寡妇。
他早就说过了，顾止羽并不适合她。既然她不信，他就用结果来告诉她。
这般想着，顾止延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又很快隐了下去，快的仿佛是个错觉。
凤惜儿愣愣抬头看着他。
“还不起来？”顾止延冷声道。
凤惜儿顿时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她从地上站起身，双手攥上袖角，想张口继续问点什么，却又不敢发声。
“你昨日出门去见了白若桉？”顾止延开口问道。
凤惜儿这会儿什么想法都没了，老老实实道：“是……喻宓和白若桉接触有几日了，我一直在观察她们的动向，昨日好不容易等到她们出门，就想着借此机会看看她的进展如何。”
顾止延“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凤惜儿便接着道：“白若桉看起来挺维护那哑巴的，那哑巴也聪明，没有露出破绽出来，我透露了点消息给她们，虽然没看出来白若桉是什么想法，但是那个哑巴已经开始偏向我这边了。”
“那就好，暂时先不要主动，看她会不会主动联系你。”顾止延沉吟道：“皇兄最近身边出现的那个小子很不好对付，但只要处理好了，这个喻宓会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凤惜儿：“惜儿明白。”
顾止延抬眼看她，警告道：“记着我说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我希望这次是最后一次，否则……”
凤惜儿忙点了点头：“惜儿一定谨记。”
“回去吧。”
……
白若桉写完信后便没在白珩之那儿多留，她甚至没有在太师府歇息，而是转身回了翊王府。
她走地很快，冬月在后面甚至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伐子。
冬月白日里并没有一起跟着出门，所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察觉到自家小姐自从回来后就一直行色匆匆的，难得脸上显露出了沉重之色，似是有什么十足重要的难题困扰到了她。
然而不待她询问，白若桉就已经“啪”地一声，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冬月：“……”
白若桉虽然从白珩之那儿了解到了事情始末，按理说情况看起来并没有很糟，但她却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事情脱离前世的走向了。
白若桉取出一张纸，在上面依次写下巡阳、觅阳、楚郡、鼠疫和水患等字眼，又在另一边写上史妍、虞娘、凤惜儿、谦王等名字。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到底是她没有去想，还是她一直都不敢去想？
这么多巧合联系在一起，就真的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有意为之吗？
前世巡阳鼠疫的消息也是凤惜儿告诉自己的，当时她得不到消息，是因为自己长时间禁足王府，别说想知道点什么，就是想找人说句闲话都是奢望。
所有人对她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
现在这个消息也是凤惜儿告诉自己的，因为兄长和顾止羽怕她担心多想。时间变了，位置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这些地方都有和她相关的人。
凤惜儿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大善人，她告诉自己的每一个消息，必定是有所图谋。
前世她图谋的是自己自请下堂，她要正王妃之位，那这次呢？
顾止羽和凤惜儿有关系吗？没有。
但是凤惜儿和顾止延有关系，而以目前的猜测来看，顾止羽已经进入顾止延的视线中了。
她都能想到辰宇帝对顾止羽的隐性考量，顾止延会察觉不到吗？
若是顾止延察觉到了，他会做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顾止延一定会想办法除掉顾止羽的。
白若桉抬手按住额角，眼皮和心跳在一起狂跳。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
“砰——”
白若桉双手猛地拍在桌案上，整个人像个弹簧一样瞬间笔直站起。她双眸大睁，眼中光影明灭闪烁，一如她此刻脑海中晃动不停的念头。
不行！她要去楚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