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遥

    隆冬腊月,大雪纷飞。

    畅江上烟波浩渺,云雾升腾,雪花窸窸窣窣地落在甲板上,而后化为一滩净水。

    四下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楼行遥一睁眼,入目的就是这江上冷冬的情景。

    她怔在原地数秒,才勉强想起来晕倒前发生了什么。

    前一秒她还在抱着两卷书从藏书阁里出来,欣喜着终于找到了她喜爱的书。结果突然一个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她就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眼前这陌生的场景了。

    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楼行遥的身子靠在木船的墙上,头顶有草蓬,飘雪最多洒在她鞋尖处,玷污不了她一丝一毫。

    她静默地看了两秒,又将视线移至前方的阔野。

    许是江上过于寒冷,她又修为浅薄,不知从哪来的冷风一吹,冻得她直皱眉。

    她正想手撑地起身,手一动,才发现,双手手腕处竟被镣铐铐在了一起。

    这是......

    抚仙锁?!

    她为什么会被戴上这个?!

    抚仙锁名为抚仙,似是安抚所用,干的却是锁人的事。此锁一铐,无论天大的修为,也只能被禁锢在肉体凡胎之中,无处使出。

    她楼行遥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更没做什么大不逆之事,只是流云的一名普通弟子,怎会惊动天“天下之秤”聚逸宫亲自出世捉拿?

    她又动了动双手,锁链声起,抚仙锁发出淡淡的光,这是抚仙锁在起效。显然,她已使不出一丝法力。

    没想到这不大的声响却引来了其他人。

    三人身着白色衣袍,白色的束发带将头发捋得一丝不苟,袖角上绣有鎏金的“逸”字。

    楼行遥看了两眼,心下了然。

    是聚逸宫的弟子。

    “楼行遥楼座,您也知道,这抚仙锁您是解不开的,别白费功夫了。”

    为首的弟子冷漠开口。

    楼行遥一怔,为什么要叫她楼座?

    她只是流云里其中一峰百江的一名普通弟子,无论是年龄、资历、阅历还是她现在的能力,怎么可能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楼行遥斟酌了一下语句,开口说。

    前面的两个弟子相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事到临头,楼座就别开这种玩笑了吧。”

    楼行遥垂眸默然不语,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浅红色的痕迹,似是胎记。

    她身上并没有这痕迹。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低头,眼神却惊诧无比。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她的灵魂到了另一个身体里面?

    站在最后的那个弟子见状,似是不忍心美人垂泪,略带安慰语气说道:“楼座也别太过伤心,毕竟还没到处刑日呢,说不定还有什么转机。”

    “瞎说什么呢。”前面的弟子踢他一腿,他瞬间不再吭声。

    处刑日?

    楼行遥捕捉到这个字眼,心中惊涛骇浪。

    这副身体的主人是犯了多大的罪?

    “我犯了什么错?”楼行遥抬声问道,眼神锐利。

    聚逸宫弟子哼声,却没有直接回答:“您犯的每一样忌,都够死个千八百次了,流云根本救不了您了,您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看来原主是流云的亲传弟子,且罪名不浅。

    楼行遥又沉默起来。

    “还有多远?”楼行遥倏然开口。

    漫天大雪纷飞,如此寒冷天气,不知为何聚逸宫的人要这么大费周章,派遣三名弟子押着罪人缓慢前行。直接用赐尾船将她移至聚逸宫不更为便捷?

    “后日即到。”前面的弟子冷漠开口。

    楼行遥看向那两人,后面的弟子被刚才的一拳所威慑,躲躲闪闪不敢抬头看她。

    楼行遥不再言语,兀自思忖。

    她只有一天时间了。一天之内无法破局,生死难料。

    她不想成为那个莫名其妙在别人身体苏醒又莫名其妙带着别人身体去死的那个人。

    不过,楼行遥……

    流云有和她同名的亲传弟子吗?

    她为何会没有印象?

    她暂且将原主是谁这个问题搁在一旁,无论怎样,逃离这里才是最为紧迫的事情。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自她醒来后发生的事情,心下微动,缓缓抬头,将视线盯在方才试图安慰她的那个弟子身上。

    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里含着些许怯懦,却没有挪开。

    楼行遥轻轻一笑,眼神里似有言语。

    对方停顿片刻,偷偷在身侧做了个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稍等。”

    一刻钟后,船身剧烈摇晃起来,漫天的飞雪瞬间糊了楼行遥一脸,那两个守在她身边的弟子也不能幸免。

    下一秒,一声惊呼传来,楼行遥眯着双眼看去,左边的弟子轰然倒下。

    右边的弟子下意识先抹脸,似乎意识到不对后立刻伸手要去拔剑,只是这剑的寒光还未亮出,眼神忽然一直,也跟着倒下了。

    剩下的那名给她打手势的弟子从暗处跑出来,这就要扶她起身。

    “你叫什么?为何救我?”

    楼行遥的手还被锁着,又不知几日没动弹,身体有些僵硬,忽然得救,心里仍不放松一丝警惕。

    “在下云平,奉萧阁主萧舜之之命特来救您。”

    “萧阁主……萧舜之?”楼行遥呢喃念出记忆里的那个人。

    “正是。”

    “以在下的能力,还不足以帮您解开抚仙锁,只能委屈楼阁主暂且忍着,等回了流云,萧阁主会帮您解开。”云平一反刚才的怯懦模样,恭恭敬敬地对她说。

    楼行遥心道果然如此,这座普通行船的安排并非偶然,船上的弟子也是心思各异。

    她虽然对于前情丝毫不知,可根据方才船上几人的交谈却能看出,几人的关系并不怎样,或许,立场也有所不同。

    没想到,一不小心,就和救她的人对上了暗号。

    楼行遥抬头向站在船头的云平看去。

    掉头之前,云平就已将那两人扔进了梦空间,除非他们找到生门,否则将会待在那里不知多久。

    即使成功离开,也会立刻被抹去这一段的记忆。

    现在,云平用仙力催驶着船只,据云平所言,不过半日,他们就能回到流云。

    楼行遥沉思,从前的她在百江峰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外界的事情知之甚少。现今看来,外面的世界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勾心斗角不断,精彩至极。

    倒是有趣。楼行遥勾唇。

    “楼阁主,雪天寒冷,您先回船里吧?”云平站在船头,转身微弓腰道。

    楼行遥摇了摇头,反而开口道:“我有几个问题,我......”

    言未尽,楼行遥却突然不再言语。

    她首先想到的问题全是有关原主的身世,如若提起,万一云平有所察觉她不是本人,情形反倒对她不利。

    楼行遥看向船头的人,云平还杵在原地,静静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话锋一转:“聚逸宫给我定的罪名是什么?”

    “回阁主,我只知其中一项,是使用邪术。”

    楼行遥沉默了,这么能钻研?

    毕竟作为一个经常出入藏书阁的人,她更知邪术是如何难接触到,即便是她以往的师父萧舜之,也没那个能力吧。

    “这罪名......”

    “楼阁主,您别担心,宗主乃至以下的各弟子,都相信您定不会做这等事情,目前正在齐心帮您找出污蔑您的人。”

    看来是被冤枉的。

    楼行遥轻呼一口气,还好不是真的犯了这大错,不然她真是难咎其辞。

    她不再言语,转身进了船,留下身后漫天的大雪。

    云平所言果真是丝毫不差,半日整的时光,他们就到了流云主峰的山脚。

    此处一改她进船前漫天飞雪的模样,鸟语花香,草色都是绿的。

    “楼阁主,我们到了。”船只靠岸,云平摆出姿势请她下船。

    以往她极少下山,只隐隐约约记得山脚有一个专供弟子通行的通道,里面施了法,可自动识别来者身份,将其送至对应的峰头。

    而各大长老及亲传弟子,则可以自由选择。

    如今山下的模样与她唯一一次下山时早已不同,她一时之间摸不准应该往哪里去。

    好在云平主动在前引路,没给她留这个极易暴露的机会。

    不过,云平这态势,竟有几分为客人指路的样子。

    楼行遥心里觉着奇怪,只是默默留意,并没有吭声。

    “你是哪个峰的?”楼行遥刚才没顾着问,如今快要到通道了,才想起这个问题。

    “在下只是百江峰的一普通弟子。”

    和她一个峰?

    虽说百江峰里弟子也不少,但再不济也该有点印象,可她脑海中却完全没有这号人。

    她实在是太过封闭自我了吗?

    楼行遥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不过这等怀疑还没多久就被打断了。

    因为主峰已经到了。

    楼行遥忙隐了自己仍然有些迷茫的眼神,心里把方才在船上想过的应对方法又回想了一遍。

    刚出了传送通道,楼行遥才刚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一群人蜂拥而至到通道口,她平静的脸色有一瞬间地没维持住。

    “师妹,感觉如何?”站在第一个的人看到她就开口道。

    楼行遥尽力认了一下,这才勉强记起来这是谁。

    宗主的大弟子,谢云起,也是她隔壁峰的阁主。

    下一瞬,一个人一把推开了谢云起,上来就仔细用法术检查了她一番,又急忙关切道:“徒儿,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舜之?舜之!快点来帮你师妹解开这锁!”

    楼行遥默默地看着流云以稳重著称的宗主西门竹,心道:说好的那个沉稳严肃的西门宗主呢?前面这个人是谁??

    西门竹似乎是看她神色还有些怔愣,以为她路上受惊不小,又露出一副伤感的表情,嘴里直道:“徒儿真是受苦了,受苦了。”

    “......”

    楼行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冲西门宗主摆出一个笑脸。

    西门竹:“徒儿这时候还不忘安慰为师,真是......真是太令为师感动了。”

    “......”

    正当楼行遥不知应言说些什么,一人缓缓出现在了西门宗主身边。

    那人身着一身黑袍,衣角被山顶的风吹动,像是藏匿于深夜的蝶。他高高束起了一头乌黑长发,发带仍是她熟悉的深红色。山顶的风将他的发丝吹到脸上,又被另一缕风吹回原处,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与众人一副欢喜又担忧的神色似乎有壁,可仔细看去,竟有些道不明的情绪在眼底。

    楼行遥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一瞬间回神。

    只见萧舜之已迈了步子,向她走来。

    他的表情仍旧是冷淡的,但话语间却带了些温和的味道:“别担心,很快就能解开。”

    待萧舜之靠近后,楼行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语气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别惊讶,”她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你们说的楼行遥。”

    萧舜之手上的动作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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