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冬月十六。

    谢晏昭一大早向乔老夫人和姑母问安后,便以闲逛为由带着小书童出府。

    主仆二人走到景州城北时,日头已高高升起。牌楼边,石板空地上聚着一群垂髫小儿,正晒着太阳跳百索。

    穿过牌楼,是城北的街道市集。视线里,一片低矮屋宅看起来没有城南的繁华阔气,但也干净整洁。沿途商铺货摊林立,叫卖声不断,全然一副热闹鲜活的安定景象。

    往日在京城,净书就是个爱凑热闹的活泼性子。如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他更是瞪圆了眼,不住地东瞧瞧西看看。

    等小书童回过神,前面的谢十一郎已走出数丈远。

    一路兜兜转转,擦肩的行人越来越少,在城北西三街一处大门紧闭的清冷店铺前,谢晏昭停下脚步。

    昨夜里,他细细回想前两世丧命经历,大致理清两次遇袭的关键线索。

    第一世。

    冬月十九日巳时,他和净书两人骑马出城。午后,在距离景州城不到三十里的官道上与张蔚等人相遇。大约酉时,他们遇上蒙面人,并被那群人逼至一处密林。当时,双方人数相当,但蒙面人凶狠剽悍,张蔚等人均死于弯刀之下。最后,他和净书也是在护楚清和灵柩时殒命。

    第二世。

    十九日辰时,他携十名私卫在距离景州城六十里的驿站拦住张蔚等人,并成功劝说张蔚改道。本以为改道后可以避开祸事,不料在醉仙山附近的林间小道还是遇上了蒙面人。北境将士和谢家私卫为护灵柩先后被杀,而他最后也被弯刀划破咽喉,坠下马去。失去意识前,他看到几个蒙面人围在楚清和灵柩前,点火烧棺。

    也正是这一幕将他点醒,原来,在第一世殒命前,他看到的红色天光并不是自以为的地仙显灵,而是滔天火光!

    两次袭击,蒙面人都是先杀护棺的北境将士,再杀前去护棺的他和谢家私卫,最后放火烧棺。

    可见那群人的目的不在钱财私仇,不在他和北境将士,而在楚清和灵柩。

    那么,这灵柩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竟引得蒙面人如此大费周章,要在景州劫棺。

    巨大疑问萦绕心间,谢晏昭的头又开始抽痛起来。隐隐约约中,他仿佛又看到第一世里,火焰旁的那座土地庙和神龛后的半片青色衣角。

    “公子,等等……”

    净书一路小跑追来,见自家公子皱眉紧按额角,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白瓷瓶,递上前去,“公子,这是孙大夫开的风清散。大夫说将其置于鼻端轻嗅片刻,即可缓解头疾。”

    谢晏昭还未应声,拔掉瓶塞的瓷瓶已被送至鼻下。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薄荷、樟脑味儿随之飘来。呼吸间,这味道清冽刺鼻,直冲百会,他被呛得打个喷嚏,眼前红瓦灰墙的土地庙瞬时消失不见。

    “公子,您可好些?”

    谢晏昭黯然垂眸,摆了摆手,“嗯,我无碍。”

    净书松一口气,收起瓷瓶,抬头时,不经意瞥见了头顶招牌。刹那间,一股凉气自净书脚底蹿上后颈,他打着哆嗦,磕磕巴巴问道:“公……公子,您怎么一大早来这里?”

    谢晏昭握紧拳头,微微仰首,盯住牌匾上笔走龙蛇的五个大字。

    “定棺材。”

    这声回答极轻,话音刚出口,便随风飘走,没了痕迹。

    第一世,若不是热情好客的乔家二表兄硬拉着他在三天内逛遍景州城,他也不会对城中布局如此熟悉。况且,这胥记棺材铺匾额上的行楷,比京中书法卓绝的卢家阿兄更胜一筹,让人过目不望。

    当初习字时,他总被伯父评作循规蹈矩,不知变通。

    看他常被留堂临帖,楚清和先是去卢家撒泼打滚了半月,拉着御史大夫一家老少前来指点,继而又从长公主府顺出数卷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供他赏习。

    后来,他终于得了伯父夸奖,楚清和却因一笔狗爬字被传为京中笑柄。

    “他们笑就笑,我又不在乎。谢晏昭,我可是要当将军的人,字丑点怎么了?上阵杀敌不用笔,剑用得漂亮才行!”

    往事历历在目,谢晏昭垂下眼,上前扣响棺材铺木门。

    没过一会儿,门内传出个年轻人的声音。

    “门没锁,进来罢。”

    谢晏昭随即推门,抬脚跨进门槛。净书没拦住人,只好跺跺脚,苦着脸跟上去。

    和门外的湿冷不同,棺材铺子里意外的干燥暖和。淡淡松柏香气飘入鼻间,让人莫名沉静下来。

    只是屋内昏暗,谢晏昭不得不借着门外透进的光,环顾四周。

    这铺子看起来不大,抹了白石灰的墙面上干干净净,未挂任何装饰物件。右墙边,五副无盖的玄色棺材四大一小,整整齐齐排成竖列。靠左墙处,红褐色的桌椅壁龛错落有致,三尺长桌上,摆着笔砚书册;四方壁龛里,立着玉白瓷像。细细看去,那尊瓷像不似道家尊者,也不似佛家菩萨,让人分不清是哪路神仙。

    谢晏昭将铺子打量一遍,发现方才应声之人并不在堂内。正要开口询问,耳边依稀传来窸窣的布料摩擦声,他循着声音向右看去,只见一道灰影从靠近墙角的棺材里缓缓坐起。

    他心头一紧,握拳强作镇定,而身后的净书被吓得惊叫连连。

    慌乱中,棺内传出一句低喝,“客官莫怕!”

    屋内惊啼顿时止住。

    小书童等吓跑的三魂七魄归了位,哆嗦着双腿上前一步,将谢十一郎紧紧护在身后。

    “客官莫怕,”那灰影一边出声安抚,一边用手撑着棺板侧沿,不紧不慢站起身,“小人敝姓胥,是这家棺材铺的管事。”

    话语间,自称棺材铺管事的年轻人撇过脸,抬起灰扑扑的衣袖挡住双眼,“客官,小人有眼疾,不能见强光,还劳烦您关下门。”

    谢晏昭立时回首,看向身后朝阳的两扇窗户——那窗棂上糊着极厚的麻纸,冬日里密不透风,但阳光也被挡去大半。

    难怪这铺子里昏暗异常。

    他心中疑惑稍解,向净书示意。

    小书童拍着胸脯松口气,然后退至一旁,轻声掩上店铺大门。

    堂内变得更暗,灰衣年轻人徐徐放下衣袖。那苍白面庞上,一双浅灰的眸子黯淡无光,宛如蒙尘。

    “多谢客官。我们这儿少有人清早上门,方才小人以为是工坊师傅前来,故没有开门相待。”说着,他摇摇摆摆翻出棺材,清瘦修长的身子在宽大灰衣里来回晃荡,活像一根套在布袋里的纤细竹竿。

    待双脚落地,胥管事朝着净书的方向做了个揖,“惊扰了客官,实在是对不住。”

    随后,他直起身子,看向谢晏昭,半晌才迟疑问道:“这位公子,请问您来此处是?”

    谢晏昭寥寥几句说明来意,见灰衣管事点头,他才放下心来,仔细描述需要定制的棺椁样式及尺寸。

    胥管事凝神思索片刻,而后伏在三尺长桌上写写画画。不多时,藤黄麻纸上出现一副小巧精细的棺椁图样。

    谢晏昭凑近细看,纸上正是前两世里他见过的楚清和灵柩。

    .

    “阿嚏,阿嚏!”

    一阵冷风吹来,清水巷的小屋里,苏半锦捂住口鼻连打两个喷嚏。

    不一会儿,紧闭的支摘窗旁传来呜咽似的簌簌风声,她哆嗦着瞧了眼窗边被风吹起的麻纸,揉揉通红鼻尖,继续褪下鸦青长袍。

    这还没到冬至,景州怎么这般冷?看来等会儿得去医馆找义父要些风寒汤药,否则等后日去了有春居,她怕是得挂着鼻涕上台说书。

    想罢,苏半锦麻利换好裙衫,挎起日常采买用的竹篮,穿过院中一道小门。

    回春堂后院,梁岐黄刚将新摘的银丹草摊在竹筛上,便看到青衫姑娘缓缓而来。

    “阿锦,苏老今日情况如何?”

    “义父,我师父……”苏半锦还没说完,一股浓郁的辛凉气味飘来,她冷不丁皱起鼻子,又打个喷嚏。等缓过气,她忙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师父今早醒来后,喝了些米粥便又睡下。我方才从有春居告假回来,瞧他睡得还算安稳,想来腿是不怎么疼了。”

    “那就好。待我晒完这些草药,就去给苏老扎针。” 说着,梁岐黄端起竹筛,寻了片太阳照得到的空地搁下。

    苏半锦见状赶紧退至一旁,用帕子紧紧捂住口鼻,“义父,您怎么又在捣鼓这薄荷叶子?”

    “方才,城南昌仁堂的小学徒来定药,一口气要了八十份通窍散。”

    多少份?

    苏半锦一下松开帕子,掰着手指头算起账。一份通窍散是七百九十八文,那八十份便是——

    六十三两又八百四十文。

    她顿时瞪圆了眼,好家伙,这可抵得上义父医馆几个月的营收。

    “我看今日天气尚可,就想着晒些薄荷,好拿来磨粉入药。”

    瞧着梁岐黄转身又端起另一张空竹筛,苏半锦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急忙放下竹篮,快步上前,“义父,那我……阿嚏,来帮您,阿嚏……”

    还未凑近,梁岐黄忽然开口:“阿锦,我昨日听你师父说,茗州有数艘运货的海船被狂风吹翻。”

    此话一出,苏半锦面色微滞,霎时定在原地。

    梁岐黄见状,心中了然,转而岔开话头,“行了,你又不爱闻这薄荷味,还是替我去福善堂送送药罢。等你回来,我给你算跑腿银子。”

    说完,圆脸大夫背过身,又侍弄起满地药草。

    “对了,阿锦,厨房里有预防风寒的汤药,你记得喝完再去。”

    .

    胥记棺材铺前,原本活蹦乱跳的小书童恍惚换了个人,现在每下一步石阶,那脑袋便垂下来一分。

    方才自家公子和那位奇怪管事又说了些什么,净书已记不详尽,只知道自己为一副棺材支付了五十两定金,两日过后,还要再掏出去二百两。

    谢家的确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但公子尚未行冠礼,名下暂无产业,平日里的月例银子只有二十两。况且这次景州之行来得突然,他们随身携带的银两并不多。难道,这剩下的二百两要去找二公子要?

    小书童将空荡荡的钱袋子塞回怀中,挠着头欲言又止。

    那要如何开口,才能让公子说出定棺材的缘由?

    若公子不说……

    那怎样才能让二公子相信这棺材不是给他定的?

    净书纠结不已,长叹口气。这下子,再热闹的街道,也没心思瞧。

    就这样,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棺材铺旁的巷子口。不知为何,谢十一郎突然停下,小书童紧跟其后没刹住脚,一头撞在月白色织锦氅衣上。

    “公子,您没事吧?”

    净书一脸紧张凑上前,却见谢晏昭神色不明,兀自盯着小巷深处。他好奇看去,只瞄到一片青色裙摆在巷子尽头的墙角处打了个转儿,然后消失不见。

    “公子,您怎么停下了?咱们不是要回乔府吗?”

    “净书,你说仙人平日里都穿什么衣裳?”

    “公子,您说什么?”

    谢晏昭按下心中莫名之感,摇头收回视线,“不回乔府,我们去刺史府衙找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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