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持

    傅二娘子被人打了!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惊雷在明州府里炸了开来。

    有行脚商人茫然问道:“傅二娘子何许人也?”

    提着长嘴铜壶的茶博士来了精神,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那位的父亲是咱们的知府大人,祖父是当朝宰执,姑母是当今贵妃!”

    嗬!

    这样的祖宗莫说是这明州府了,放眼天下,有几个敢打她?

    “所以到底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是啊,打她的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

    茶楼里的人面面相觑,就连目击者都说不清是谁动的手,只知是位小娘子。毕竟那位娘子当时带着幕篱,旁人窥不得真容。

    临窗桌边,坐着一位青衫男子,手中握着杯盏看向窗外,似乎对这坊间杂谈毫无兴趣。

    饮尽杯中清茶,他眸光一凛,拍下几枚铜钱便离开了。

    ***

    奉化江畔日照烟暖,山光翠流,一顶乌篷小船自灵桥下悠然而出,拂过烟柳,惹琼花零落,遥寄春情。

    船上慵懒地坐着一位豆蔻少女,她一身月白色对襟衫子配草青色百迭裙,双螺髻缠着新摘的茉莉花,两条红绸带飘于脑后,随着微风轻舞。

    一顶幕篱被随意地撇在一旁,她握着一柄新鲜滴翠的荷叶,堪堪挡住参差日光。一截嫩藕似的玉臂露在外头,惹得鸟妒花愁。

    船头着黄衫的女使轻摇小楫,逐得水中鱼儿乱蹿。篷内又坐着一位紫衫女使,手握银碾,将饼茶细细碾碎成末。

    三两个垂髫小儿挎着竹篾篮子在灵桥下叫卖,与远处瓦子里的筝乐声交揉一处,相映成趣。

    小船摇摇晃晃,又见一座开阔的青石拱桥。昏暗的桥洞仿佛猛虎张开大口,将这小船吞噬而尽。

    船身倏然晃动,似有重物落于船上。

    “啊!”

    “辛夷!”

    “娘子,不可!”

    那名唤作“辛夷”的紫衫女使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发髻凌乱、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柄开了刃的匕首,牢牢抵在她喉间。

    洞内昏暗,虞长宁隐隐看见自家女使被人挟持,忍不住低呼出声,几欲上前。

    而她身后的黄衫女使急急唤住她,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

    “某无意冒犯娘子,只因被贼寇追杀,迫不得已暂避于此。还望娘子将船驶去三江口,某定不会伤害娘子和家人。”

    中年男人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等待着她的决断。

    “我们主仆三人初到明州,并不识三江口。不如就将这船赠予阁下,阁下自行前往如何?”

    “某可为娘子指路,还望娘子莫要耍什么小聪明。”

    虞长宁盯着那柄幽幽寒光,几息之后,转身吩咐黄衫女使,“青黛,摇船。”

    而后她又看向中年男人,“还望阁下言而有信,暂且放了我家女使。”

    中年男人并未松手,“到了地方,某自会放人。”

    一缕日光洒在了船头,小船出了桥洞,眼前忽而一亮。

    虞长宁见男人唇色煞白,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一旁,袖口隐隐有血迹,她心中有了判断。

    “阁下手持利刃,我们三个弱质女流焉敢反抗?我见阁下似乎受了伤,不如让我家女使为你包扎,如何?”

    “多谢娘子好意,不必了。”男子冷冷拒绝。

    虞长宁见他油盐不进,一下子没了办法,只希望快些将这瘟神送走。

    河道渐宽,江水荡谲。水面波光粼粼,烟霭沉沉。乌篷小船在江面浮沉摇摆,心绪也随之起起伏伏。

    几艘渔船由远及近,待能看清时,似乎已将小船包围其中。

    中年男人脸色微变,虞长宁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来。

    “阁下得罪的是什么人?”

    中年男人淡然一笑,“对不住了娘子,怕是要连累你了。”

    倏然间,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乌篷船尾,一柄长剑指向男人。

    虞长宁抬首望去,是个二十来岁的青衫男子,瞧他一副文士打扮,却手持凶刃。

    中年男人松了桎梏着辛夷的手,辛夷虽然怕得腿脚发软,但还是在他松手的一刹那,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船头。

    青黛上前一步将辛夷拉到自己身后,用身子挡在了最前头。

    中年男人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渔船上尽是追捕自己的人,知晓自己已无路可退。

    他仰天大笑,“奸权当道,大雍危矣!尔等鹰犬休想辱我!”

    话音刚落,他举起匕首往自己胸腹捅去。

    三个小娘子吓得抬袖遮眼。

    剑花闪过,“哐当”一声,匕首掉落。

    “曹大人若有冤屈,大可随下官去汴京辩明,何必自戕?”

    青衫男子将中年男人的双手反剪在身后,说话间语气平淡无波。

    “辩明?落于你们手中,我焉有自证的机会?!倒不如死了轻松,免得在你们酷刑之下成了攀咬忠臣的工具!”

    青衫男子蓦然捏住他的下颌,稍稍用力,那人竟被卸了下巴,口涎直流,毫无尊严可言。

    “曹大人何必自取其辱?”

    此时一艘渔船贴近,青衫男子右臂发力,将中年男人扔上了渔船。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船头三人,手中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银光。

    虞长宁拨开青黛的身子,上前一步,“我们是被那人挟持,并非同党,还望官爷明察。”

    江云暗暗,浪打船头,浸湿了几人的裙角,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

    “是不是同党,审过方知。”

    “放肆!”辛夷爬起身来,从身上摸出一块玄铁腰牌,上面以金漆描画着一个隶书的“方”字,“我家娘子是沛国公府的家眷!”

    男子轻笑一声,丝毫不将那块腰牌放在眼内,“即便是真的,沛国公也管不到皇城司的事。”

    竟是皇城司的人!

    虞长宁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大人想如何审我?”

    青衫男子看向另一艘渔船,抬手打了个手势。

    那艘渔船靠了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放下一块木板。

    青衫男子看着青黛和辛夷,“还请两位娘子上船候审。”

    二婢自然不愿,虞长宁轻声安抚道:“无事的,问你们什么,据实回答就行。即便是皇城司的人,也不敢随意栽赃我们。”

    话音落下,她深深地看了青衫男子一眼,似在警告。

    小船上只剩下青衫男子与虞长宁二人。

    两人面对而坐,男子将碾好的茶末置于盏中,一手提着铜壶柄慢慢注入沸水,另一只手握着茶筅击拂茶汤。

    虞长宁冷冷地看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骨节分明,指甲圆润干净,脉络分明的青纹藏于皮下,随着击拂的动作,暗暗鼓动。

    直到飞雪翠发,他才停下了手,将茶盏推至虞长宁面前。

    虞长宁不客气地举起茶盏,“想不到皇城司中还有大人这样的雅士。”

    男子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口,“还请娘子说说,是如何遇上那人的?”

    虞长宁见他态度尚可,应是沛国公府的名头起了威慑。

    她不欲惹事,便将事情始末一一交待。

    云归日落,霞光映红了一江春水。

    青黛与辛夷被放了出来,她们戒备而紧张地盯着青衫男子,簇拥在虞长宁身侧。

    “大人,这是两位娘子分开所录的供词。”少年躬身递过两张画了押的纸。

    男子一目十行,而后将供词还给了少年。

    他起身道:“既然三位娘子所言一致,那某就不打扰了。”

    虞长宁坐着未动,“大人慢走。”

    江面风停浪止,淡淡余晖落在水波之中,漾起一层暮霭,映得远处青山朦朦胧胧。

    虞长宁安抚二人,“没事了,别怕。回去后莫要提及此事,免得阿婆担心。”

    青黛与辛夷劫后余生,齐齐应下,各执起一把小楫,急急往回赶去。

    小舟靠在岸边,虞长宁戴着幕篱,扶着青黛的手踏上了石阶。

    早已候在此处的老车夫放下脚踏,迎着虞长宁上了马车。

    马车拐了两条街,停在了迎凤巷虞府的二门处。

    月亮洞下站了个四十来岁,梳圆髻,穿青色妆花褙子的妇人。

    她一见来人,忙迎了上去,“四娘子,您可算回来了。”

    虞长宁见她神色焦灼,解释道:“遇着点儿事,回来迟了。”

    姚嬷嬷觑了眼这位一脸坦然的小祖宗,将肚子里的话咽了回去。

    “您先去观直堂吧,老夫人等着您呢。”

    虞长宁嗯了一声,跟在姚嬷嬷身后。

    观直堂内只坐着老夫人和虞大老爷夫妇,一个下人也没有,这样子颇有三司会审的味道。

    大老爷一脸怒容,“你今日干了什么?”

    虞长宁半点心虚也无,她今日做的事多着了,也不知他在为哪一桩发难。

    “还请大伯父言明。”

    大老爷冷哼一声,“你今日可是动手打了傅明府家的娘子?”

    “你这么凶做甚?”老夫人瞪了长子一眼,对着虞长宁招了招手,嘴里道着心肝宝贝,“快坐阿婆身边来。”

    “阿娘!”虞大老爷拧眉看着母亲,“您这样只会惯得她无法无天!”

    一旁的大太太见婆母脸色不虞,忙扯了扯丈夫的袖子,打着圆场,“阿郎也是担心四姐儿得罪了贵人。”

    虞长宁坐在了老夫人身侧,不紧不慢道:“她出言辱我先父,我便动了手。”

    “你!”大老爷气得七窍生烟,伸着手指怒道,“你怎敢?!那是傅相公的孙女!”

    大太太半劝半诫,“她若言语不善,自有她爷娘教导,你也可告知长辈,让长辈出面,何必自己动手?”

    老夫人却脸色一变,语气因愤怒而变得颤抖,“四姐儿,她如何辱你爹爹?”

    虞长宁声音透着寒意,“污言秽语不必脏了阿婆的耳。”

    她又看向大老爷,“大伯父是想让我去道歉吗?”

    老夫人出言反对,“既是他们家无理,你不用去受那份闲气!”

    “阿娘,”大太太斟酌着用词,“本就是女儿家的口角,也谈不上道歉,上门说清楚就是了。毕竟阿郎还在明府大人手下做事呢……”

    大老爷领着鄞县县令的差事,此番也生怕被上峰针对。

    老夫人看了眼长子,“他傅诚固然是相公之子,但我们虞家亦是明州百年望族!此事原就是他女儿有错在先,他若敢追究拿捏你的官途,我也可豁出一把老骨头上汴京敲登闻鼓!”

    此言一出,堂内诸人静默一片。

    虞长宁扯了扯老夫人的衣袖,“阿婆,莫要动气。就像大伯母所言,把话说开便是,也免得拖累了大伯父。”

    这话颇有讽刺意味,大老爷面露不快,但也未说什么。

    大太太见她突然服软,眼皮不由得突突直跳。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出言反对。

    “那我明日去傅府送上拜帖。”

    “好,”虞长宁见此间的事已了,“阿婆,我今日玩累了,想先歇息,就不用饭了。”

    老夫人自然对她千依百顺,“好,阿婆让灶上给你温着粥,晚间饿了就用一些。”

    虞长宁给在座之人见过礼后,便领着女使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老爷对她这副随心所欲的模样颇为不满,“也不知方家是怎么教孩子的……”

    老夫人一个眼刀飞来,他只得讪讪闭嘴。

    辛夷见四下无人,气鼓鼓道:“大老爷那个酸儒一点儿气性都没有,换做我们公爷或是三位郎君,早就打上傅家的门了!”

    “辛夷!”青黛出声制止。

    虞长宁神色如常,“想来是那姓傅的偏居明州作威作福惯了,压得此处大小官员如履薄冰。

    她暗暗想着,若是汴京那位在此,今日傅诚怕是要带着女儿登门谢罪了。

    辛夷凑到她跟前,“我们明日当真去赔礼道歉吗?这也太委屈娘子了!”

    “我为动手道歉,本也应该,”虞长宁嘴角微微勾起,“那她也得为出言不逊付出代价。”

    青黛上前劝了句,“这里毕竟不是扬州,娘子收着些,否则吃亏了没人护着,就像今日……”

    辛夷也心有余悸,“娘子,不如等三郎君到了,咱们再打上傅家去。”

    虞长宁敲了下辛夷的脑袋,“你家娘子是名门淑女,怎好整日将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辛夷捂着脑袋,眼中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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