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胁

    天浓如墨,弦月高挂。

    园中百芳酣眠,只留鸣蝉聒噪。

    虞长宁乌发散落,斜斜地倚在灯下看虞三老爷留下的遗稿,这些是他自年少起走访各乡各镇所记载的水道布局和前人引水防洪的良策。

    虞敏勤是天统元年的探花郎,是惊才绝艳的工部水部司郎中,却在二十七岁那年,与妻子横死在了自己的家乡,独女下落不明。

    州府彻查,缉拿凶手。

    最后,以一伙水匪被问斩而落幕。

    七岁的虞长宁失祜失恃,流落渔家,一年后才被姨丈寻回。

    姨母迁怒虞家,以权压人将她带去扬州抚养,自此与虞家再无往来。

    若不是月前有人将一封密信送到她跟前,告诉她父母之死疑点重重,她也不会以回乡祭奠父母为由,再回明州。

    星残月退,扶桑渐起,金光顺着屋檐洒下,落在一池碧水中。

    辛夷一早翻开箱笼,拿出了一套茜红云锦绣百花衫裙,献宝似的送到虞长宁面前。

    “这料子是皇后所赐,娘子穿上,压那傅二一头。”

    说着她又从妆奁里拿出各色金玉珠翠,在虞长宁身上比划来比划去。

    虞长宁拨开她的手,对着青黛道:“去挑身最素最白的来。”

    “娘子,这是为何?”辛夷不理解。

    虞长宁斜了她一眼,“不这样打扮,怎么提醒旁人我是一个孤女?”

    辛夷愣了许久,才转过弯来,冲着虞长宁比了个手势,“娘子,高!”

    待她独自一人出现在二门时,大太太眼皮一跳。

    “四姐儿怎么穿得这样素净?”

    “我是去上门赔礼的,怕穿得太富贵,让那傅二娘子眼热。毕竟我那些衣裙料子都是中宫赐下的,贵妃也未必有呢。”

    大太太瘪了瘪嘴,不想再搭话。

    得亏了虞长宁戴着一顶幕篱,遮住了她那张更素更可怜的脸,否则大太太定会拦着不让她出门。

    宿露盈盈,丝柳宛宛,细碎的阳光穿过柳隙落在露珠上,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虞府的马车越过姚江上的青石拱桥,两岸商贩鳞次栉比,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江南富庶由此可见。

    傅太太一早便收到了虞府的帖子,她自然是摆高了姿态等着虞家人上门赔礼。

    虞府的马车停在了门口,大太太领着侄女,向门房赔着笑脸。

    傅太太自认是受害占理的一方,自然不怕被人知道。

    她的陪房常氏拉着容长脸,站在门口高声道:“虞太太是来赔礼的?”

    昨日许多人都看见了傅二娘子被打一事,见这阵仗,隐隐猜测打人者怕是虞家的人。

    这下就有趣了,县太爷家的娘子打了知府家的千金!

    门口渐渐聚集了一堆好事者。

    虞大太太老脸一红,低声道:“是,我家姐儿才回了明州,不识娘子面目,鲁莽冲撞了。”

    常氏冷眼看着戴着幕篱的虞家娘子,“是这位娘子动的手吗?”

    虞大太太上前悄悄塞了个荷包,“嬷嬷,这大街大巷的……毕竟是小娘子,脸上不好看。”

    常氏甩开手,并不受。

    “我家娘子好歹也是名门贵女,不也被人当街掌掴了吗?”

    虞长宁上前一步,将幕篱一摘。

    虞大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她就知道这位活祖宗不会这么好说话!

    虞长宁挤出泪花,一把抓住了常氏的手。

    常氏本能想缩开,却发现这小娘子竟力大如牛。

    虞长宁心中冷笑,她在扬州每日都要随表兄们操练,可不是明州府里娇滴滴的小娘子。

    “吾父幼时见农人夏苦于涝、冬愁于旱,收成不丰难以继年,是以立志欲为百姓解此困。彼日吾父忙于进学,然每有得闲则访乡里察水情。待年及十九,逢今上恩科,吾父中进士赐探花,入工部水部司。后任郎中,心系家乡,上疏请命回明州挖沟建渠,助乡亲引水泄洪,奈何大志未竞,与吾母殁于水匪之手。吾幼时失祜失恃,饮水自知,然明府娘子讽吾父短寿,无子送终,亡时不过五品官身,不得荫庇子孙,视为无能。吾身为人女,难以自持,故掌掴娘子。今吾已知错,粗鲁动手有伤淑女仪态,吾甚悔之。”

    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一身素缟,凄凄楚楚,怜煞旁人!

    这一席话字字句句砸在了明州百姓的心头。

    十里八乡,谁不认识虞郎中?

    世家子弟皆肤白如玉,唯有虞家三郎面黑如炭。只因他不畏寒暑,穿着布衣短褐于田间奔走,甚至在农忙之时挽起衣袖裤腿,帮农人一道忙碌。

    旁人苦读是为一朝出人头地,只有那个十几岁的虞家郎君是为农人而读。

    他高中探花,却不入翰林,自请去工部做个主事。为官八载身至郎中,得上峰赏识栽培,正是一展宏图之际。

    天统九年,江南暴雨,整个句章县淹了大半,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又少得可怜。虞郎中带着汴京的能工巧匠回乡修建堰坝,谁料堰坝未成,他已长眠家乡。

    如今的句章仅靠着那完成了一半的堰坝躲过了数年灾雨,再不复往日炼狱。

    可是明州再也没有虞三郎了!

    霎时间,看热闹的人变得义愤填膺。

    没错,百姓确实惧怕傅氏,但他们更不允许心中的明月遭人侮辱。

    如今大家仗着法不责众,你一言我一句,对傅氏皆是讨伐之语。

    常氏此刻恨不得捂住眼前之人的嘴,只可惜,她的手根本挣不开!

    “虞娘子!”她不得已抬高了声音,“我家太太有请,还请二位入府一叙。”

    傅太太已经收到报信,知晓了那虞四竟又摆了她们一道,恨得牙痒,转而迁怒女儿。

    “你是不是说了那样的话!”

    傅云夏心中委屈,“是她先激怒我的!她是故意的!”

    “我与傅娘子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你?”

    虞长宁从门外踏入,常氏悄悄对着傅太太摇了摇头。

    傅云夏并不是一个嘴巴伶俐的人,只因在明州府内无人敢招惹她,所以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

    “你!你定是嫉妒我!”

    虞长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讥讽,语气却真诚,“还请傅娘子赐教,我嫉妒你什么?”

    虞大太太心惊胆战地拉了拉活祖宗的胳膊。

    傅太太瞪了女儿一眼,让她噤声。

    她已遣人打听清楚了这位虞娘子的来历,知道她来者不善,故而话中也句句带刺。

    “虞家其他几位娘子都不似四娘子这般伶牙俐齿,可见还是方家会教养女儿。”

    “太太也不遑多让,”虞长宁出言暗讽,半分面子都不给,“汴京的傅大娘子知书识礼,堪为贵女楷模,与二娘子大相径庭。”

    “你什么意思?!”傅云夏指着虞长宁喝道。

    傅太太低声呵斥女儿,“还不退下!”

    她看着眼前嚣张跋扈的虞长宁,咬碎了一口银牙,暗暗在虞县令头上记了一笔。

    虞长宁笑着对傅云夏抬手行礼,“昨日我鲁莽动手,今日特来赔罪,望傅娘子宽宥。”

    傅云夏愤愤地看着她,但在母亲眼神的威慑下,不得不接受了这番道歉。

    “既然傅娘子接受了我的道歉和赔礼,那我动手一事就已和解了,”虞长宁笑得温和有礼,“如此,我回去就等着傅娘子为辱我先父一事登门了。”

    傅太太柳眉倒竖,“虞太太,这就是你们家的诚意吗?”

    “四姐儿!”虞大太太难得地板起了面孔。

    “大伯母,我这也是为了傅娘子好,”虞长宁脸上涌起一片被误解的委屈,“那些御史言官闻风而奏,若被他们知晓了此事,怕是傅相公家眷当街欺辱良臣遗孤一事很快就会出现在官家案头了。”

    “虞娘子这是在威胁本府吗?”一个中年男子一脸阴郁地步入堂内。

    虞太太赶紧拽着活祖宗侧身回避,“妾见过知府大人。”

    “明府不信,大可试试,”虞长宁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傅相公正在推行新政,已损了不少人的利益,您要为那些人递柴火吗?”

    傅诚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女儿还小一岁的女子,压低了声音,却也更显威严,“是方稹让娘子这么做的吧?诱我女儿做错事,好借此攻讦我父亲,对吗?”

    “傅明府不必事事推己及人,我姨丈忙着收复失地,并没有闲心纠缠在这些小事上。”

    “国舅确实很会养孩子,本府甘拜下风。”

    傅诚转头看向女儿,“夏儿,明日你亲自登门向虞娘子道歉。”

    “养不教,父之过……”虞长宁幽幽地看向傅诚。

    若她不是方家养女,傅诚此刻已将她撕碎千百回了。

    “娘子年纪还小,怕是不懂见好就收的道理。扬州距此百里,我若是娘子,就不会逼人太甚。”

    虞长宁轻笑一声,“但明州府里的百姓都看见了我与傅家结怨,若我有事,傅家摘得干净?即便真的干净利落,别忘了,御史可以闻风而奏。”

    傅诚眼中涌现浓浓杀机,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他不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甚至不是父亲喜欢的那个儿子。

    父亲此刻正是改革的关键时期,决不能因他之过有了阻滞。

    来日方长,且让方稹得意几日。

    他紧紧握拳,深吸了一口气。

    “三日后我休沐,携家眷登门致歉。”

    “晚辈扫榻以待。”

    待人走后,傅诚狠狠地摔了满地茶盏。

    他倒要看看,这个黄毛丫头能不能平安回到扬州!

    回府路上,虞大太太忽然开口,“四姐儿,你昨日打人是故意的吗?”

    虞长宁头一回在大太太脸上看到如此冷肃的神情。

    “她辱我父亲,我还以掌掴,天经地义。”

    大太太深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许久,才道:“你阿婆年纪大了,受不住几回刺激了。”

    虞长宁回避了大太太的目光,“我不会害虞家,更不会害阿婆。”

    大太太自嘲一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和你大伯父,认为我们软骨头,对着傅家的人俯首帖耳。”

    难道不是?

    “四姐儿,你还小,你不知道这世上多得是法子让一家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大太太长叹一口气,“破门的县令,灭门的知府。你大伯父老实本分,不会做害人的勾当,可傅诚却不然。”

    虞长宁静默不语,她始终认为有傅相公压着,傅诚不敢肆意妄为。

    “你若一直呆在扬州,在国舅的羽翼下,确实无人能动你。但你回了明州,还得罪了明州的天……待清明之后,你早些回扬州吧,以后无事,别回来了。”

    虞长宁听得出来,那句“别回来了”并不是嫌她拖累了虞家,而是真的希望她远离明州。

    “大伯母……”虞长宁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害怕傅诚,“他不敢的。”

    大太太不再说话,掀开车帘看着外头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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